第三百二十二章死亡边缘(十四)
“当黑巫师的,居然会在战场上演出如此奇妙的剧幕,真让我的心感到叹服。”
“话说回来,与其称呼你曾经的化名,倒不如称呼你投身黑巫师前的真名比较好。这可是应有的尊敬啊,是吧?萨塞尔·贝特拉菲奥阁下?”
“很奇怪,不是吗?为了在另一些人眼里毫无意义的东西,人可以轻易地变得这样无助,不仅是人,还有王国和家族,甚至是一个巫术学派。”
“以邀请而言,这次会面可谓是灾难性的,而且,”穿着军服的女人半蹲下来,把手指搭在萨塞尔的剑柄上,“也不是很符合我的心意,萨塞尔阁下。”
她停了一下,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很仪式化的礼貌的微笑,然而似乎却栖居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神性,某种没法被岁月冲淡的东西。
“为表示礼貌,我会邀请这位女士去我的陋所作客一段时间,届时还请你在梦中等候我的到来,至于地点,就在梦境最深处的小渔村,如何?当然,最好不要拖得太久。”
“啊,为了避免误会,我需要声明的是,这只是一个友好的作客。我会尽可能献上盛情的款待,也不会对她有丝毫伤害,毕竟我一向不是粗俗之人。可话又说回来,萨塞尔阁下,你也知道,时间带来的衰亡就像落日一样无情,将人眼中的一切都染成血红色和暮气沉沉的黄昏......仔细想想,你觉得命运留给她的时间还剩多久呢?”
她庄重从容地抽出萨塞尔的长剑。即使是在阴云下的昏暗中,那柄剑依旧反射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自然的光。陌生人翻过剑身,自小指咬下皮革手套,用她细长的手指滑过锋利的剑刃,把血浸在上面,暗红色的血,就像是在执行某种早就被遗忘的仪式一样。
“作为礼仪的往来,这柄佩剑我就姑且收下了,——对于能面不改色把我的佩刀挥向原主人的黑巫师阁下而言,”说到这里,陌生人嘴角勾起来,“理所当然,是不会有任何反对意见的吧?”
在卡莲眼中,世界一向是极为冷淡和缺少色彩的,现在则变得更加单调了。陌生人的话从她头顶上掠过,犹如风吹得书页哗啦哗啦地响,分明是胁迫,却又带着一种无限怜悯的叹息的腔调。
“来吧,光明神殿的卡莲·奥尔黛西亚,”穿着军服的女人俯身,朝她伸出一只手。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勉强可以听见,却显得宽阔、庄严而隆重,像是夜间的海浪发出的低鸣,“请不要让我等候太久。”
战马疾驰,箭矢嘶嘶作响,打在围绕她的幻影屏障上,亮光一闪,化为灰烬。
“阴影神殿的猎犬在前面!”米特奥拉喊道。
“我们已经没法后退了,学士。”
说完这话,塞蕾西娅·尤比蒂利亚以完全不像雇佣兵的神情深吸一口气,挥动手中长剑,高高举过头顶,双腿猛地一夹马腹,让这匹洛卡泽战马发足狂奔。剩下的骑士在扎比莱的示意下跟在齐声高呼,沿着巷道发起冲刺。她另一只手搂的太紧了,米特奥拉只能这样浑身无力地靠着,刚刚断掉的肋骨仍未痊愈,使她无法做出太激烈的挣扎。轰隆隆的马蹄下方,燃烧的大地、涌动的尘埃、黑压压的断箭和残缺的尸骸一闪而过。
她散开的红发在风中飘舞,如流动的鲜血般翻卷飞扬。
猎犬用利爪撕开空无一物的天空,犹如刀刃划开柔软的布匹,自蔓延着腐朽黑雾的另一个世界从天而降。沉重的脚步践踏大地,发出隆隆轰鸣。三对熊熊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朝她注视而来,死灰色的皮肤虬结着成团的肌肉,嘴边滴滴答答地流淌着黑色的汁液,将尸体和盔甲腐蚀成冒着浓烟的溶液。
暴雨如注,在保护它身躯的魔力上闪烁着化为沸腾的水汽。
米特奥拉能感觉到一股灰色的魔力搅动着空气,几乎形成了某种肉眼可见的颗粒状,从猎犬身上辐射出来,仿佛是狂暴的瘟疫。
它的目光和米特奥拉对上了,黑雾翻滚,发出狂怒的咆哮。
“抓紧了,学士小姐。”塞蕾西娅低声说。
谁要生存,就该战斗,谁在这个永恒搏斗的世界里逃避斗争,那谁就会失去生存的资格。
不要对任何敌人心怀怜悯。
塞蕾西娅十岁那年第一次将她练习至今的剑术得到实践。真正的实践。在她亲手将剑刃送进那个濒死的佣兵咽喉中时,被莱维人部落放逐的父亲是这么告诉她的。在那之后,他允许她在尸体面前呆滞地停留了一段时间——塞蕾西娅现在知道,那是在让她体会到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听到了鬼灵垂死的徘徊,闻到了鲜血和尿液的气味,感到了土地在她发抖的脚趾下惊恐地呼吸,看到了无数鬼魅般的颜色和形象,肠子一样从树枝间垂落的赤红色阳光,落日的阳光,照在黑色的树根和黑色的死尸烙下的阴影上......
“每一个生命都在努力扩张,艰难求生,塞蕾西娅,即使是这些树也一样。”
“可是它们不会动,父亲,就像它脚下的尸体一样。”
“它们会动,塞蕾西娅,”父亲说,“尽管很慢,依旧会动。它必须伸展的根须,为了吮吸水分和营养,甚至包括你脚下这尸体腐烂后提供的养分和鲜血,它也必须伸展枝叶,直到覆盖整个天空,为了和其它树木争夺维生的阳光。”
现在想来,他被部落驱逐的原因,或许就和这些极端的思想分不开吧。
但不管怎么说,亦或是想不想承认,塞蕾西娅终究还是受了父亲的很多影响。
“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王朝信奉的格言,塞蕾西娅,即使王权已经化为自由城邦的贵族政治,但这种自然的贵族主义式基本思想仍然牢牢刻在这些人心中。正因为如此,贝尔纳奇斯才没有全部陷入罗马人的铁蹄,正因为如此,你才没有看到——那些绝大部分你以为软弱又傲慢的贵族——他们全部背叛自己的城市。”
“最后一个王朝是什么?”
“阿拉桑,雄狮的国度。”
父亲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朝她挥舞过来,从动作来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的中年人。
“开始今天的剑术训练吧,就在这里,就在你制造的尸体旁边,直到你彻底记住这个味道和这一幕为止。”
猎犬浑身蔓延着漆黑的雾气,伸展着三颗畸形的颅骨,咧开到处流淌着毒液的嘴朝她冲来,轰隆隆的巨响从它脚下和喉咙里同时发出。空气中回荡着它雷鸣般低沉的咆哮。
塞蕾西娅扬起欧普恩之剑。
它用接近人类小臂长的獠牙面对她,狂暴的冲刺,甚至带着轻蔑,如此的轻蔑......
癫狂的战马在她拼命咬牙做出的牵引下,和狂哮的猎犬在半臂之遥擦身而过。
她几乎能闻到这怪物的恶臭。
腐朽的恶臭。
然后是长剑撕开布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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