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士兵们
一四五七年,在那个他们原本将要庆祝新的千禧年将至的深秋,阿罕娜目送她的丈夫征召入伍四五八年初春,一部分士兵陆续从前方回到了法里夏斯。
断了一条腿的已经老了的托克跟他新交的朋友回来了。老托克这次回来就直接退伍了,他新交的朋友是个士官,而那年轻的士官在送他回家后,没过几天又再次入伍了。
女侦察兵伊莉斯·卡廷加和一个据说是来自卡斯城的青年回来了,他的名字叫皮埃尔·瓦普里奥,骑着一匹从帝国军官那里夺来的非常漂亮的黑马。他老是跟她还有伊莉斯吹嘘他在虫人的屠杀中幸存的事迹,偶尔呢,他还会提到一个带着小女孩的法师大人——阿罕娜已经四十来岁了,她是个过来人,很轻易就能从伊莉斯和那年轻人身上闻到恋爱的味道。
再后来,他们两个在回家三天多后返回军队了。
就这样,一些士兵们陆陆续续的返家:有的带着残缺的身体直接退伍了,有的在短暂地停留后回到战场了,有的据说是发疯了,说是和审问部有关,有的在医疗所里重伤未愈,还有的永远都回不来了。
在她居住的那条街上,许多士兵回到家里,既是客人,也是主人,让那些家庭欢天喜地。这种欢乐无疑尖利无情地挑动了另一些人的隐痛。阿罕娜不知自己是否如此,至少,在她丈夫的书信未断之前,在她知道他没有阵亡——没有死在内巴拉山脉、死在莱维平原、死在法里夏斯和罗马领土间的土地上时——她就还有希望。
而现在,她就和老父亲站在医疗所里,被守卫挡在手术室外面,怀着恐惧和茫然的心思捻着手。像过去一样,她把手搭在墙边上张望,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感到不知所措。
空气中游离着浓厚的血腥味,浓郁的汗水气味,来来往往的人们各种各样的臭气,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死亡的味道。哭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接二连三的升起,好像是唱不到尽头的哀悼,不管听多少次——这种此起彼伏的哭号都让人感到无比厌烦。是的,阿罕娜想,他们家人的尸体没有横在田野上,没有在乌鸦的哀悼声中烂掉,没有变成长满荒草的合葬坟,任凭风吹雨打,这不已经是一种幸运了吗?
反正不管流多少眼泪,都冲不掉思念亲人的苦!还能让眼泪流到尸体上不就很好了吗?看看那些人,看看那些亲人死在远方的人,就连西北风也没法把她们的哭声送到边界线的横陈的尸骨上,就连-战马也没法把她们的眼泪送到在战场里草草埋葬的坟头上!
可是现在,她看着邻居阿克妮娜挽着她因为截了一条腿而退伍的丈夫在角落里拥抱,哄着她跟过来的小孩玩,看着她趴在她丈夫的腿上哭,就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嫉妒,一股几乎让她想要发疯的嫉妒。她看着他们一家团聚了,连他们的眼泪都是开心的眼泪。可她,她一想到自己的丈夫还因为伤口溃烂而生死不明,就情不自禁地拿她的指甲墙上用力地挠,指甲挠断了,挠出血来,直到她的老父亲拿他颤巍巍的满是褶皱的手拉开她的胳膊......
她茫然地抬头,看着她父亲挪着那两条骨瘦如柴的腿,走近那个正和阿克妮娜一家问候的女医生,和那个跟在女医生后面保持沉默的助手。
“我睡着的时候,”阿克妮娜的丈夫伊达对那医生说,“感觉腿好像还在。但是在梦里,我把手放到膝盖上——结果一下子就醒了!”伊达用老兵的风采很夸张的一笑,“因为那里并没有腿!”他当然值得高兴,这是很危险的截肢手术,但他不仅手术成功了,而且没落下任何多余的病根。
正在嘱咐他注意事项的女医生点点头,把她扎成马尾的漂亮银发散开,“是的,我跟你说过可能会有这种感觉,现在你是否感觉刺痒——就像腿还连在你身上一样?”
“一点儿都没错,”伊达说完又瞥了他老婆阿克妮娜一眼,便又硬气地补充道,“但是疼得一点都不厉害。”
女医生——据说是叫卡莲——对他和他的老婆笑笑。阿罕娜就坐在远离他们的另一侧,像是惧怕被邻居一家看见一样躲着,只等父亲从那医生嘴里问出她丈夫的消息。
“普通人可不会这么说。”医生用很好听的嗓音轻声道。她似乎对伊达伤口愈合的程度非常满意,乃至于她说话的声音都轻快不少。是的,阿罕娜想,不管前面死了多少人,只要最后一个救活了,不就能让人心情好起来吗?
“医生,”她的父亲终于靠过去了,用很轻的声音对医生说,“我想找您问问,有个叫卡塔达的病人,就是那个背上的伤口烂掉的......”
“他离世了。”
她没有继续听下去,因为没什么必要了。她想了想,感到并不算很意外,大概是早就做好准备了,她没有什么痛苦,也不想像那些脆弱的东西一样哭,反倒是感到有种近乎厌倦的烦躁。
父亲什么都没多说,向医生道谢后离开了。阿罕娜也没想说,就只是挪着她那两条发颤的腿,支着她的大肚子,打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跟着父亲来到角落里,把那个睡着的人身上的被子掀开,只见那个死人仰面朝天的躺在那里,胡子上的血污已经洗掉了,只有衣服上的血还黏糊糊的。
他面色很安详,就好像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
然后,阿罕娜跟着她父亲,还有帮忙抬尸体的雇工一起,离开医疗所。
天黑了,几颗黯淡的星星闪烁着凄凉的光,夜空黑洞洞的,像是个埋尸体的陷坑。初春的冷风像是晚秋一样苦涩,在脏兮兮的街道上刮起灰尘,到处乱飞......
等夜里,她听着隔壁的伊达和她的老婆亲亲热热,听着他们的孩子那些吵闹声和笑声传到自己家里,她就拿脑袋在硬梆梆的墙上乱撞,拿牙啃只有她一个人睡的双人床的木架子,捶打着因为干活而到处都是老茧的手臂,撕扯着因为忙碌而乱糟糟的脏头发,全身抽搐地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怀了九个月的孩子心烦意乱地在她肚子里蹬腿,让她到处都疼,另外两个孩子则像惊慌失措地小羊一样围着她哭,用吓得瞪圆的眼睛望着她,浑身发抖地挤在一起。
最后一个孩子跑进来,说她发现爷爷在屋子的角落上吊死了。
这下好了,阿罕娜木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拔下来的头发,想,给老父亲治病的钱也不需要了,她需要干活来养的只有她的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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