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连天青正站在连林林身后,离她有一段距离,远远看着她,表情异样。
也许是刚才静坐等候时有了新的感悟,许问看他表情、所站的位置,以及前面连林林的神态,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他确实是去“见”了连林林,但这只是单方面的相见,连林林没有见到他。
现在的他们两人,相处在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但跟之前他在这边的情况也不太一样。连天青可以自由控制谁可以看见他,谁又不行。
也就是说,成为天工之后,他已经超脱于这个世界之上,得到了一些之前没有的能力。
但关键是,连天青为什么不愿意让连林林看见他?
而且此时他脸上的表情,沉思、微怜、叹息……
电光火石之间,许问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天工无惑了!
所谓天工无惑,当然不可能是彻底理解所有事情,真的没了疑惑——毕竟是个人,都不可能做到这样。
这个惑,指的是对班门世界的疑惑,也就是许问一直在想的那个:“这个世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现在连天青成为了天工,明白了班门世界的存在形式,所以他对另一些事情产生了犹疑。
其中关于他的女儿,更有可能的是,关于连林林跟他的关系!
果然,许问这样想着时候,连天青向着他投来了目光,与他对视,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这是说,他不看好这段关系?
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本身?
一瞬间,许问心乱如麻!
日出的时间很短,只有几分钟,没一会儿,连林林的身影就开始变淡,将要消失了。
许问上前一步,站到太湖石边缘,心急之下,一个不稳,险些跌进了水里。
他抬起头,对着满面担忧又不解的连林林大声喊:“等我!”
连林林偏了偏头,张嘴说了什么,仿佛有狂风掠过一样,风声模糊了她的话语,许问并听不清楚。
他情急之下,从口袋里捞了一样东西,低头看了一眼,用力把它扔了过去。
那东西落在连林林身边的草地上,滚出一段距离,停了下来。
连林林走过去,把它拣了起来,捧在手里看。
那是一个木球,其实是个盒子,机制的。打开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球壁,里面装的是那盏香薰灯,精致巧妙,散发着淡淡的玫瑰香气。
许问看着连林林的动作,松了口气。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连林林,连同整个班门世界都要一起消失了,但看见这件小礼物过去,他总算松了口气。
两个世界还是连通的,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
连林林的身影越发模糊,她身后的连天青也是。片刻后,仿佛有石头投进了湖面,一阵摇曳之后,那湖那人全部消失。
许问盯着原处看了一会儿,握紧拳头,有点发呆。
球球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情绪,走过来蹭蹭他的腿,尾巴灵巧地绕了一绕。
许问弯腰把它抱起来,轻抚着它的皮毛。
连天青成为天工,知道了班门世界的本质,但也因此对连林林和他的关系产生了犹豫,仿佛并不看好了。
之前连天青其实也没明摆着支持他们,但许问知道那只是表相,是父亲面对女儿长大了的自然矛盾。本质上,他从不用担心他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当然现在连天青也不会,但如果阻碍他们的不是他,而是世界呢?
他毕竟不是那个世界的人,虽然现在那世界对他很友好,让他可以来去自如,但这种情况能维持到什么时候?
万一有一天,班门世界开始排斥他,不让他进了怎么办?
那时候,他要怎么办?他再也见不到林林,再也见不到师傅,再也见不到那些他已经熟悉、并且喜欢的朋友们!
最早的时候,其实也是因为这个,他一直不敢对连林林产生家人以外的情绪。
但感情的滋生是自然的,无法控制,一发不可收拾。
而现在,这个问题再度摆到了他的面前,他要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荆承!荆承!”他突然一转身,叫了起来。
荆承无声地出现,背映着逐渐铺开的霞光,似幻非真。他笼着手,带着一贯的漠然,注视着许问。
“会有那么一天,我再也进不去班门世界吗?”许问直截了当地问。
荆承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天工无惑。”
他仍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却给他指明了一个方向。
只要他成为天工,就能知道这些事情。
果然,重点还是要落回到这个上面。
许问注视了一会儿荆承,转过身,重新看向那片池塘。
莲灯已灭,沉落池底,与池水完全融合。
红莲如火,艳丽如昔。
在池边站了一会儿,许问踱步回到刚才的沟渠旁边,弯下腰,检视那座腐朽的木桥。
球球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跳到他身边,跟着他一起看。
“这桥……结构有点意思。”渠中无水,木桥大致维持着一些形态,可以看出部分细节。
他的手指在旁边的泥土上勾勒了一下,画出了它大概的形状。
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沿着倒了一半的走廊,一边走,一边看。
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在这里看见了奇特的景象,是当初建设它时的情景。
现在他还依稀记得一点,与之对应着去看,渐渐补充完整的走廊出现在他眼前,覆盖在这一片残墟上。
他一边走一边看,许宅的许多细节不断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心情渐渐宁定。
这地方真是常看常新,无论什么时候看都能发现新的别具之处、发现新的美。
这也是许问一直没有开始正式修复的原因之一。
他没把握完全复原这种美,而修复时的任何一点不完美,都会让它受损,感觉就太可惜了。
这就是他之前想过的,能够超脱时代和审美习惯,一直传承下来的东西。
它是在有限条件上,工匠对制作与建造极限的突破,是他们聪明才智的结晶。同时,他也是工匠对建筑与美的体会,是工匠所感受到的世界本身。
这是,他们的心。
许问最后站定在前厅的两棵朴树下,抬着头,注视着石雕的门楣,又看了半天。
“突然有点想赶紧开工了。”他撸了把球球的毛,说道。
球球不会说话,只会舔/他的手。
“嗯,还是先把手上的工作搞定。”许问笑了,又摸了它一把,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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