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承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他没有真的离开,存在感依然强烈的持续着,所以许问轻轻一笑,已然明白了他的答案。
他搬起旁边的纸箱,把里面的莲花灯一个个点燃了放进池塘里。
皎洁的白光映在水面上,红莲与白莲交错,美不胜收。
许问在池塘边坐下来,耐心地等候了起来。
不过整个今天,他一直沉浸在工作中,现在坐下来了,满脑子还是那块血榉。
突如其来的天工鸣音带给他大量的感悟,有灵感,也有长期思考之后沉淀下来的一些体会。
当时他灵感迸发,把全部心神贯注进了自己的工作中。现在静坐下来,又有许多不一样的想法纷纷浮现,令他沉思了起来。
若干时间以前,他认为工匠最重要的是技艺,而技艺可以分割成纯粹理性的工作,数据、线条、结构等等,是可以整理分析出来的。
那时候的他,认为熟练掌握十八巧,就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木工。
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他错了。
一个优秀的木工,需要的不仅是这个。
然后他就在想,艺术家与工匠,究竟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有的工匠作品的价值,仅止在于对时代的解析,而另一些作品,却真正具备了超越时代的艺术审美价值,仅止注目也让人心神震撼?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他心里也并非完全没有答案,在连天青引导他看山看水看世界之后,在流觞园经历了天人合一之后,在两世看了无数的艺术作品之后,他心里渐渐也有了些明悟。
道家有个词,道术。
这个词很常见,但其实可以分开来讲,道是道,术是术。
道是核心精神,术是表现出来的技法。
其实工匠也是一样,十八巧和探古出来的结果都是技法,是术。
对于传统工匠来说,这是基础,代表着他们极度的聪明才智——在那样匮乏与有限的条件下,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出自己的能力,达到他们想要的目的。
这目的或者是宏大,或者是险奇,或者是精美,它们无一不体现了人力的极限。
对于艺术家来说,这也很重要,毕竟不能实现的设计根本就是无效的,只是脑中的臆想而已。
但技术本身是在不断进步的,因为科技在飞速发展,以前不能或者很难做到的事情放到现在,也许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就譬如,以前的楼再高也是有限制的,超过三十米的都极为有限,而现在呢?
三百米也只是等闲了。
许问在班门世界改进了水泥,便是变革性的技术发展,逢春新城的建设因此成为可能。
如果蒸汽机被发明呢?电力的使用呢?核能呢?
为什么有的传统技艺会被淘汰、会消失?甚至连文传会都不会想着把它救回来传承下去?
因为根植于它的土壤已经不存在了,它不可能再有存在的空间。
譬如说,补锅匠、锔碗匠,以前挑着担子走遍家家户户,为人们提供基本的生活服务。
但从几十年开始,他们就已经消失了,现在这样的技术顶多存在于各博物馆,供专家们修复文物而使用。
归根结底,是因为技术进步了,物质丰富了,人民有钱了。
碗打碎了换就行了,锔什么锔?甚至很多时候碗还是好的,就是觉得不好看,要重新配色符合家具风格就要重新换一套。
锔什么锔,补什么补?一个碗而已,补得再精美,能有新碗好吗?
类似这样的传统技艺还有很多,它们有的无可奈何地消失了,有的苟延残喘,还有文传会这样的部门在尽力挽救。
但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并没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仅仅只是技术的话,旧技术总会被新技术所取代。
那么,传统文化存在的必要是什么呢?真正应该延续下来的,又是什么?
许问渐渐想明白了,这就是其中之“道”。
人类世代的延续,证明自己的过去与未来,这是道。
化不可能为可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创造无限可能的人类伟力,也是道。
掌握万物、塑造万物、捕捉美的本质与精髓,竭尽全力将它体现出来,一样是道。
道,就是人,就是人心。
万物即我,我即万物,最终还是要回归到一个“我”字上。
但我是我,他人也是我。
无数的“我”汇集起来,形成了这个世界,形成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历史。
所以,那个被他命名为班门的世界……
许问坐在池塘旁边,青草被风拂过,轻触着他的脚踝,眼前莲灯闪烁发亮,映入他的眼眸。
球球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窝在他身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有时候拍打在他的大腿上,沉甸甸的,无比真实。
那个小乌龟也出现了,四肢脑袋都伸出了龟壳,趴在一块石头上。
许问不知时间之逝,小乌龟却看见了天空明月从西边到了东边,天色从深黑染上了薄薄的晨光。
时间太久,池中莲灯终于有些黯了,这时,它们突然闪烁了一下,在晨雾之间,映出了一暮场景。
朝日初升,通红的太阳正在缓缓上升,将周围的云雾染上了一层层的粉红色,同时映入湖中,天地一时同辉。
湖边有一条窈窕的身影,正扶着树,看向湖面,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这时,她仿佛看到了什么,马尾辫轻轻一甩,回过头来,又惊又喜地看向了这边。
许问登时站了起来,遥遥与她对视,绕着池塘,快步向她走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连林林也迈开了脚步,绕着湖岸往他的方向走。
但这次跟上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两人最终走到了一起,中间却隔着一条河,没办法过去。
那条河在许问这边看着是一道人工的沟渠,用太湖石砌成的,没办法直接翻越。渠上本来有一座木桥,时间太久远腐朽了,烂在了渠底,只留下了遗迹,完全没办法使用。
“早知道就把这里修好的。”许问看着这座桥,后悔极了。
“这就是你那座宅子吗?”连林林好奇地看他身后。
上次两人见面的时候天太黑,她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就着晨光,终于看清了一角。
朝阳的光芒晒在残破的建筑上,她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眼中仿佛只剩下这个了。
“对。”许问匆匆应了一声,也认出了她身边的湖,“你还在那里,没有走?”
“嗯……我想再呆一天,想见见你。”连林林说着,身影随着太阳升起,开始摇晃模糊,许问迅速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除了想念,许问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想问,这时候他也来不及再诉相思了,张嘴就想问她见到师父了没有。
结果话未出口,他先看见连天青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所谓的天工无惑,指的究竟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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