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平地惊雷般的一句话,把姜桃再次炸懵。
赵氏和周氏因为太过高兴,假哭声戛然而止,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看着很是滑稽。
“大全,快陪人去请媒婆,就请咱们村口姓钱的那家!”赵氏怕沈时恩不认识路,催促着赵大全帮忙。
周氏已经往门边窜去了,说去把姜大和姜二都找回来,全家一起见证这大事才好。
姜老太爷又说今日这事匆忙,估计沈家兄弟也没带着银钱出来,让老太太去屋里取银子。
老太太看着面色发白、双眼紧闭的宝贝孙子,半点儿都不带犹豫就取钱去了。
一家子都有条不紊地忙了起来,姜桃也回过神来,她觉得还是先把事情解释清楚吧。她确实是觉得她这恩公是很不错的成婚人选,但人家没表态啊!这种事总不好强求的!
“慢着!”抢先一步说话的却不是姜桃,而是沈时恩。
姜家人都站住脚,齐齐看向沈时恩。
沈时恩只道:“我有话想和姜姑娘说。”
姜桃心说来了来了,果然她这恩公是不愿意的。但他为人也确实好,想来是不忍心让她在人前丢丑,所以才想单独拒绝她。
果然是她亲自认证过的好人。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姜桃这心尖尖像被人掐了一把似的,倒也不是疼,就是泛着酸麻,浑叫人不舒服。
两人都是要定亲的人了,姜老太爷自然应允了他们单独相处。
沈时恩就打了布帘子,率先出了屋。
姜桃垂着脑袋,小媳妇似的蔫蔫地跟在了后头。
姜桃还在心里告诉自己呢,今天的事情本是她闯出来的祸,恩公是无辜的,一会儿便是他恼了,说了不好听的话,她也不能回嘴,得记着人的好!
两人走到了院子里的角落,沈时恩才开口道:“今天的事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姜桃盯着脚尖忙不迭点头。确实确实,她到现在也懵着呢。
“我本无意说亲,今天不是来相看的,本是陪着我弟弟小南来的。”
啊,原来恩公竟连说亲的想法都没有。还是怪她,怪她。
“但事已至此……”沈时恩顿了顿。
事已至此,烂摊子就让我自己来承担吧,姜桃默默握拳。
“事已至此,我有一件是不能瞒你。我曾经在京城定过亲,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好的好的。姜桃仍旧脑内思绪纷飞,到了这会儿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但是听着听着就不对劲了,怎么恩公又扯到这些上头了,她哪里来的资格介意啊?她终于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他。
沈时恩也有些紧张地等着她的反应,见她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他有些着急地解释道:“我和那位姑娘只有过一面之缘,连她的闺名都不知晓。虽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我对她心中有愧。”
提到旧事,想到了那打过一个照面的未婚妻,更想到了从前京城的那些事,沈时恩有些难受地闭上了眼。
他们沈氏族人,自问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家里被扣上的谋逆罪名更是无稽之谈,但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他那个只见了一面的未婚妻子。
那时说亲的时候,他不过十的年纪,日常都混迹在军营里,却冷不丁地被长姐一道凤令捉回了京城,非要给他定下一门亲事。
他本是不愿意的,说兄长还未成亲呢,哪里就急着给他成家了。
他长姐就说就是因为兄长早些年也说不急不急的,一直耽误到了二十出头,好人家的姑娘都被别人相走了。他身为家里的幺子,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沈时恩腹诽兄长那样的样貌品性,哪里就会说不上亲?不过就是兄长年纪大了,主意也大了,敢不听长姐的话了,哪里像他,因为母亲生他的时候没了,打小就是长姐带大的,才不敢违逆长姐的意思。
没几天他长姐就给她安排了一次相看。
倒也不像这次那样这么光明正大,而是借着他们姨母——也就是安国公夫人的名义,在湖边的画舫上办了一场春日宴。他则和长姐在旁边搭乘一条轻舟隔地远远地看。
沈时恩还记得那日春光大好,太阳暖融融地照着人,连岸边的积雪都薄了几分。
他躺在甲板上晒太阳,远远地看着那些个打扮的花枝招展、姿态端方的贵女,觉得无趣极了。
她长姐看他懒懒的,气得拿扇子敲他的脑壳。
他正配合地哎哎叫痛,长姐却忽然停了手,眼睛发亮地看着岸边道:“哎!岸边那不是苏大家!”
沈时恩哪里认得什么苏大家,但是他长姐身边的婢子却也是认得的,跟着欢快地叫起来:“娘娘好眼力,那确实是苏大家!”
随后他长姐就让人把船划着靠向岸边。
小船靠岸之后,沈时恩才看清了他长姐所说的苏大家——一个样貌普通的自梳妇人,身边是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后头还立着一个俏生生的裹着厚重银鼠皮披风的少女。
那少女的模样看着倒也像精心打扮过的,身着桃花云雾烟罗衫,头戴八宝攥珠飞燕钗,嫩如春葱的一双手里捧着一个鎏金百花香炉掐丝珐琅的手炉。而比她的打扮更惹眼的,便是她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站在雪地边上被阳光一照,恍惚不似这世间人一般。
“苏大家,真是你!我已仰慕你许久了!”
他长姐见到仰慕之人,难得地连仪态都不顾了,自己提着裙摆便下了小船。
冷不丁面前来了一堆人,那苏大家和丫鬟都吓了一跳,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倒是她们生身后那少女,半点儿都没有吓到,还好奇地探出半张脸来看热闹。
她的视线正好和沈时恩碰上,她竟也不躲,还对他笑了笑。
着实胆大,沈时恩不禁弯了弯唇。
后头他长姐拉着苏大家说话,沈时恩就在旁边远远地候着。
冷不丁起了风,他顺着风恰好听到了丫鬟和那少女说话。
丫鬟口气不善地埋怨道:“都怪姑娘磨蹭,咱们连国公夫人的画舫都没登上!”
那少女不徐不疾道:“临出门前母亲拉着我说话,怎么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再说了登不上就登不上吧,我本就是难得趁着机会出来玩一趟罢了,我自己都没觉得怎么着,你急什么呢?”
丫鬟被她噎着了,那少女却也没有赢,说完话便是一长串的咳嗽,咳得仿佛整个人就要背过气去一般。
沈时恩被她的咳嗽声引地转过了脸,却见那少女正蹲在地上,一手抚着胸口,一手还很有兴致地在捏雪团儿玩。
她好像真的丝毫不在乎没有赶上宴席,也不在乎丫鬟那么没规矩的对她说话,连自己身上的病痛都不以为意,笑得双眼弯弯,唇角上扬,快活地像只林间小鹿。
同她这鲜活的模样一比,那画舫上端着仪态的贵女,都像活在了画上一般没了生气。
后头没多久,他长姐和苏大家说完了话,辞了别。
沈时恩跟着长姐重回小船,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个少女。
她正拉着苏大家的衣袖撒娇:“好师父,难得出来一趟,左右画舫已经离岸,春日宴也赶不上了。你带我去别处玩罢,我想去醉香楼吃酱肘子,听说书,还想去梨园听戏吃茶点……”
苏大家慈爱又无奈地道:“姑娘不好这么闹的,你身子羸弱,哪里能去那些地方?”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好师父。”少女嗓音软糯,扭股糖似的黏上了苏大家。
沈时恩看的好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长姐养的那只小狮子狗撒娇讨喜的模样。
她长姐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问他看什么呢,然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岸边的那一幕。
她也跟着笑起来,道:“着实是个有趣的姑娘,不过我瞧着倒是脸生,她也不认得我,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
旁边的婢子就道:“奴婢瞧着像是宁北侯府的大姑娘,故去的先侯夫人所出的。这些年听说是身子很不好,被现在的侯夫人拘在家里养病,轻易不出门的,也难怪娘娘不认得。”
她长姐就讥讽地笑了笑,说:“真是因为养病,还是那继夫人容不得原配所出的儿女,谁知道呢?”
沈时恩虽然不懂宅门里的阴私,但听了方才那少女和丫鬟的话,道:“应该是那继室容不得她吧,不然也不会开宴之前故意拉着她说话。”
他长姐在岸上的时候光顾着苏大家说话,倒是没听到那一段,问他是怎么回事,沈时恩便把听到的复述了一遍。
她长姐惯是看不得世间不平的,当时就吩咐人去查那宁北侯府的事,然后她就很快反应过来,笑着问他:“我家时恩从来不关心旁人的事,怎么今日反倒对那姑娘随口一句话上了心?可是看上人家了?”
沈时恩摸了摸鼻子,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后头他长姐又非逼着他在画舫上的贵女中选一个,说若是他的亲事不定下来,他也别想着回军营了,老实在京城待着吧,什么时候选中了,什么时候再走。
沈时恩没办法,说那就岸边那个姑娘吧。
那时候他和如今的萧世南本也没有什么差别,其实也不懂男女之情,和人也不过打了一个照面,只是觉得那姑娘身世可怜,人又鲜活,想来和她在一处应当也不会难以接受。
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姜桃讷讷地问:“那后来呢?你们怎么退的亲?”
“她……死了。因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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