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脩然变小,他的话在呼呼秋风中,显得冷酷又清晰。
何三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祖父。
当年听说祖母与小七不幸遭难,他们想立刻奔赴江南府,想将那群匪徒给擒拿归案,顺便将祖母与小七的尸骨接回来。可祖父却说圣上派去官员已经查明是流窜的匪徒作案,并且尸首早就不见踪影,他们去了也无济于事,且还存在质疑圣上的嫌疑。何家正是备受圣上宠爱的时候,万万不能让圣上对何家有不喜之心。
他们只得替祖母与小七立了一个衣冠冢,哀伤不已。然还没有一个月,祖父就即刻将尤氏接了回来。彼时尤氏的肚子高耸得都藏不住,他们的心顿时寒了下去,从此对祖父多了几分不满。
尤氏过门不足两月便诞下何琳琳,整个何府,只有祖父欢喜不已。
他不省得祖父晓不晓得,便是从那时起,整个何家的人,便对祖父彻底失望了。后来他卧病在床,除了对尤氏与何琳琳有笑脸外,对其他人却是挑剔不已,动辄怒骂,他们便顺水推舟,懒得理他了。
可没想到祖父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竟然要将好不容易回来的小七关押起来。他竟是没有询问小七这些年可曾受苦……
何三郎握紧拳头,声音苦涩:“祖父,您说的可是真的?”
何阁老抚着何琳琳的头发,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何三郎自然不会动弹,可何家的大管事却动了起来。何家的大管事,还是听令于何阁老的。
大管事恭敬地对何悠然行礼:“然姐儿,冒犯了。”
一阵风拂来,卷起何悠然的风衣,也将她对何阁老最后一点敬重给卷走了。
她脸上的哀色收起来,换上与何阁老同样冷酷的神色:“我看谁敢动我。”她当年娇蛮的底气是何家给的,如今何家想收回去,她不答应。
大管事看着何悠然,竟一时不敢动作。他自小是看着何悠然长大的,往日背后有何家撑腰的娇蛮,如今却要与何家对抗。他的神色越发凝重:“然姐儿,冒犯了。”
“我看谁敢。”一道冷冷的声音传来,戴着斗笠的高挑身影像旋风一般卷到何悠然身旁,带着冷意的长手护上她的肩,斗笠下剑眉星目中淬了比寒风更冷的寒意。
何悠然却是一颤:“李小四。”这件事她并不想将李遥牵扯进来。
她的李小四的声音忽地变得苦涩:“然然,你竟然又抛下我。”却又像是逼她发誓般,“便是上天入地,你也不能抛下我。”
何悠然苦笑一声,虚虚地应他:“好。”
何三郎此前已经与李遥打过照面,此时见他前来护着小七,一颗心便落回肚子中。他们家的小七,便是失去了何家的庇护,也还有李遥。
何阁老的目光越发冷:“大管事,何家的护卫何在,竟然叫这不相干的外人给闯进来。”
李遥目光冷冷地看着何阁老。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当年他爹评价何阁老还评价得挺对。他爹说:“何阁老,老糊涂蛋一个。”
若不是老糊涂,怎地会护着那尤氏与何琳琳,却不惜伤害自家嫡亲的孙女呢?
他沉了脸,将自家然然护得更紧:“然然乃是我的妻子,怎会不相干。我看你这老糊涂蛋怀里揽着的那两个,才是不相干的外人。一个让你喜当爹,今晚还偷汉子,丝毫不顾及你的脸面;一个娇蛮无度、小小年纪便想害人的……嗯,与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娘……难不成何阁老是想养着这两个丝毫没有廉耻之心的人来糟蹋何家的脸面?”
咳咳,李小四可真敢说。
何三郎在心中道,果然不愧是当年纨绔之首的李小四啊。
何阁老干涸的眉眼闪了闪:“然然嫁给了你?你又是何人?竟然闯入我何家大放厥词。何方!何悠然既然已经嫁了出去,便不再是何家女,你速速将这二人赶出去。”
何方是大管事的名字。
大管事这辈子在何家,经历的风波甚少,眼前这一出,他觉得是这辈子经历过的最为棘手的事情了。
但,他是何家的奴仆,然姐儿已经嫁了出去……
他咬牙:“二位请……不然老奴……”
何悠然笑了。她本生得倾国倾城,如今一笑,宛若最美丽的秋光俱在她脸上了。
她没看何阁老,却是看向尤氏:“尤青青,你被顾长鸣安插进何家,目的便是如此?”
伏在何阁老膝头的尤氏一直听着热闹,正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忽而听得何悠然点了自己的名字。而后,还有顾长鸣……
她浑身一颤,却抽泣得更厉害了。她如今的依仗只有何阁老。她柔软的手轻轻够着何阁老干瘦的手,柔弱无骨地钻了进去。
只听得何阁老斥道:“你在胡扯些什么!何方!”
大管事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方才他做了手势,潜伏在何家的侍卫理应能看到他的动作才对。可侍卫却丝毫没有动静……
有人从垂花门鱼贯走了进来。
为首的撑着伞,宽大的袖袍垂着,上头的花纹有点儿熟悉。
何悠然鼻子一酸,差些落下泪来。
那袍子衣袖上的花纹,是她亲手绣的。她虽然娇蛮,但女红还算尚可。父亲最爱宝相花,她便日日花了功夫去练,是以宝相花的花纹,她却是绣得最好。
父亲后面,是大伯父,二伯父,还有大哥,二哥,四哥,五哥……当年顶天立地的何家男儿,如今又集齐一堂了。
何阁老眼睛微动:“济光,你养的好女儿!如今竟然敢忤逆祖父了!”
何济光却没有作声,只是深深地看着何悠然。
他的头发胡须已然全花白了,眼角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瘦削的身体藏在宽大的棉袍中,看上去竟是比何阁老年轻不了多少。
何济光终于开了口,声音苍老而沙哑:“然然,你受苦了……”
何悠然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何济光也红了眼:“你母亲的头发,都白了……”却是又哽咽道,“活着便好,活着便好。我们何家的男子不争气,竟然都叫你一个人受着……”
何悠然的泪水落得汹涌了:“父亲……”
“但你,却是不该回来……”
李遥愕然,紧紧地揽住何悠然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