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年后。
天微微亮,后半夜才睡下的桂枝在狭小的屋室内醒来,顾不得梳洗连忙下床绕过地面上的一个个箱笼,四处寻找却没在桌面上瞧见看时辰的沙漏,不由得懊恼地拍了拍额头。
她快步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看了下日头,瞧着时辰还早顿时放下心来,换上外出的衣物再把同室的春杏几人喊醒,四人就着昨晚准备好的冷水梳洗完毕便陆续出门。
此时,相邻屋子里住着的嬷嬷、媳妇子和小丫鬟们也醒了,收拾整齐站在廊下,为首的是一个身着褚红色锦袍,年约五旬的老嬷嬷,她头上斜插着两根金簪。
见了人来,她板着脸慢声吩咐道:“顾厨娘早起到厨房熬粥去了,春杏你领着郭家的和这两个小的去搭把手,再让两个小的提两铜壶热水到姑娘房里来。”
顿了顿,又提醒道:“不要用厨房里的铜壶,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物件了,旧得很,可不能拿到姑娘面前,去我屋里拿新的,我昨儿夜里寻了出来,就搁在那桌上。”
说完不放心的又嘱咐道:“春杏,你就在厨房盯着顾厨娘把早膳做好咯,单子就按我们昨晚商量好的来,姑娘晚些要去瞧的。你们几个也是,做好了姑娘有赏,要是做不好啊,也不用回姑娘了,过两日回门我就把你们都送回去!”
被喊的几人一凛,轻声应是,转身走下台阶,排成一排沿着那菜畦旁的碎石小路走到尽头,出了这排后罩房。
老嬷嬷犀利的眸光扫过剩下的三个大丫鬟,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冲着那两个身段妖娆颜色好的道:“秋叶秋菊,这是这几间屋子的钥匙,你们两个去把姑娘的首饰匣子都找出来。”
“完了再把这几间屋子理理,这些屋子里摆的都是姑娘的嫁妆,先把贵重的都找出来抬到我那屋,这几日人多口杂,你们两个就都待在屋内,可要把门户看好了,但凡少了一件,都唯你们是问!”
面容娇美俏丽的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连忙点头。
老嬷嬷满意地点头道:“你们都是老太太房里出来的,能书会写,稳重细致,看管姑娘嫁妆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有谁来取东西都要看对牌,登记造册签字画押,等过几日忙完了我禀了姑娘再赏你们。”
两个丫鬟脆生应是,一身着粉红色裙裳,年龄约莫十八九岁的脆生道:“段嬷嬷您放心,我和秋菊定会帮姑娘看好箱笼的,谁来领了东西也都会记着,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另一个十七八岁身着鹅黄裙裳的俏丽丫鬟也娇声道:“是,段嬷嬷您放心,这事就交给我和秋叶姐姐吧,定不会出差错的。”
段嬷嬷笑着赞了两句,理了理衣裳接过秋叶殷勤递过来的灯笼领着桂枝也出去了。待脚步声远去,秋叶和秋菊对视一眼,低声商量了两句回到了屋内。
天微微亮,四周静得很,能听到前院传来的犬吠声,段嬷嬷领着桂枝穿过后罩房开出的小门,来到了这陈宅的后院。
她迅速地扫了眼正房的几间屋子和东边厢房,见房门紧闭黑灯瞎火的,顿时松了口气,领着桂枝轻声快步来到了西厢房。
西厢房与东厢房一样,中间是五间正房左右各有两间耳房,正房最中间那间做了待客的堂屋,新房设在了上数的第二间。如今那屋子里亮起了微弱的灯光,随后灯灭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转身轻轻地关上了门。
段嬷嬷心一惊,连忙低下头低声道:“见过姑爷。”
桂枝也是一惊,连忙低头束手立在路边,低声道:“见过姑爷,给姑爷请安。”
向来是一家子里起得最早的陈世文也愣住了,缓声道:“不必多礼,娘子尚未睡醒,你们晚些再进去侍候吧,家里人要再过半个时辰才会起来,让她多睡会。”
“谨遵姑爷吩咐。”立在廊下的两人矮身应是,段嬷嬷到底年长,经的事也多,看到陈世文想要走连忙上前几步把手里的灯笼递过去,道:“姑爷,天还未大亮,小心脚下。”
陈世文愣了一下,点头接过了灯笼,然后往上房和对面望了眼,理了理袖口转身从廊沿下离开了,走了十七八步下了阶梯,穿过西厢房下边只有十几棵竹子的小竹林,很快不见了踪影。
桂枝这才呼出了一口气,道:“嬷嬷,怎么姑爷起这么早啊,这天还没亮呢,府里的少爷们都是要再过一两个时辰才起的。”
段嬷嬷也很是诧异,感叹道:“这也许就是姑爷是举人,而府里的少爷们最多也就是童生的缘故吧,好了不要想这么多,你今日记得从库房里取两个灯笼来放在姑娘房内,再提醒姑娘一声姑爷起这么早的这件事。”
“是,我晚膳之前定去取来。”桂枝郑重回复。
段嬷嬷对桂枝的办事能力还是很信任的,她老人家望着天边刚泛起的白光,感叹了两句,道:“走,咱们快快进去侍候姑娘起床,晚了怕赶不及了。”
“可是姑爷不是说晚些再进去侍候吗?”桂枝疑问道。
“你这猪脑袋,”段嬷嬷笑骂,“今日不但要敬茶,姑娘还得到厨房露一手孝敬长辈,虽说就是拌个小菜的功夫可也不能晚,这一步晚步步晚,耽误了敬茶的时辰可是不吉利的。”
“我也知道姑娘昨日累狠了,可这事耽误不得,敬茶完回来再侍候姑娘好好歇一歇就是了。”
说罢她老人家又感叹道:“这村里的新媳妇啊,最要紧的是不能起得比婆婆晚,不能比全家晚,不然这名声就要坏了。”
桂枝明白了,点头应是。
两人推开门,轻声走进了屋内。
……
桂枝拨开了床幔,轻轻地喊了两声,未等她高声再喊,陈家刚进门的新媳妇刘玉真就睁开了眼睛,困顿的双眼眨巴两下待看清头顶上红色的床幔又转头看了看,顿时瞪大了。
她手扶着床沿坐了起来,不自然的伸手揉着腰侧,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被褥随着她的剧烈动作从肩头滑落,露出一片莹白的肌肤,上面散落着暧昧的点点红痕。
她来不及在意这个,此时脑海中浮现的是更紧要的大事,急道:“桂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可有误了敬茶?!”
桂枝是刘玉真的贴身大丫鬟,两人自幼一起长大但终究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眼下瞧着自家姑娘这一副云雨过后的模样,不由得微红了脸颊,半响没有回话。
倒是其身后的段嬷嬷走上前来一边挽起了床幔,一边笑道:“姑娘莫急,眼下还早着呢,误不了。”
刘玉真闻言松了口气,拽紧了被褥依靠在床架子上问道:“那,那姐夫呢?他去哪儿了?”
段嬷嬷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哎呦我的好姑娘,姑爷现在是咱们大房的姑爷,昨天刚拜堂呢您怎么能叫姐夫呢?!该叫夫君才是!好在姑爷刚刚出门到前院去了,若是让他听到了可得怎么想!”
刘玉真听到屋子里只有自己人,整个人都松散了,往上拽着大红被褥低声道:“我叫了他好些年姐夫了,一时改不过来。”何况她虽然嫁给了他,但是心里头是没有把他视为夫君的,所以便没有那种心境。
“改不过来那也得改啊!”段嬷嬷指挥着桂枝将熏好的新衣裳取来服侍她穿上,劝道:“姑娘往后可别再喊错了!姑爷以前是大姑娘的夫君,您当然是喊姐夫,可大姑娘福薄早早地就去了。”
“如今您才是姑爷的正妻,明媒正娶六礼齐备的,若让人听见您喊姑爷做姐夫那还了得,姑娘您可别犯傻啊!”
“就是,”桂枝也附和道:“从今往后您才是姑爷的正妻,是陈家的三奶奶!”
“知道了,我只是一时情急罢了,往后再不会了,我定将他当做佛爷好好敬着。”刘玉真连忙告饶,在段嬷嬷和桂枝的说笑服侍下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地坐在铜镜前。
“嬷嬷你帮我梳头,桂枝你去把我的首饰匣子取来,另外嬷嬷你再把待会儿敬茶时要奉上的东西备好,可别出了差错。”
“姑娘您放心,今日敬茶要用的东西都单独装着呢,就搁我那屋里。段嬷嬷说着说着便笑出声来。”
“还是姑娘您的主意好,这巧手一画呀配着那翡翠做出来的首饰好看又灵巧,太太准备了这么多的头面首饰花费才不到八百两现银,姑娘您这几年家常使唤和人情往来都不用愁了,多省事。”
刘玉真笑笑不说话,她学了十几年的琴棋书画,脑海中还有上下五千年的精华,区区几副首饰这还真不算什么。
……
这门婚事出乎大房母女的意料,完全没在她们的人生计划之中。
刘家自前朝末年逃难过来之后,经过几代的经营出了个刘老太爷,又娶了商户出身嫁妆丰厚的府城王家长女,刘老太爷虽然在读书上不太擅长只考了个举人,但在做官上颇有几分天赋,各地辗转稳步提升,待其致仕时已官至五品。
如此这刘家便起来了,成了这小县城里的大户。
刘老太爷有二嫡一庶三个儿子和两个庶女,长子继承了他读书的天赋不到二十就考中了秀才,聘了刘老太爷好友曾大人的嫡长女曾氏为妻,是为刘家大房。
但刘大老爷很多年前便因病去世,只留下一妻一妾兼两个幼女,大房的嫡长女就是刘玉真,行五。
二老爷也是嫡出,是个老童生,娶了母亲王氏的侄女小王氏,膝下有二嫡三庶五个孩子,长子长女都是小王氏所出,其余二女一子分属两个姨娘,二少爷和三姑娘的生母殷姨娘最为受宠,四姑娘的生母郑姨娘是小王氏的陪嫁丫鬟。
大姑太太和二姑太太远嫁他乡,如今仅有二姑太太还在人世,老太爷去了之后联系得也少了。
三房老爷也是庶出,其妻是县里另外的大户周家的庶出女儿,两人育有一女二子。
刘家第二代就是这五个人,第三代孙辈出生时刘家已经起来了,是以分开排行:
长孙刘延铮,二房嫡长子,娶妻颜氏,两人育有嫡长子远哥儿;次孙刘延镇,也是二房的,殷姨娘所出,娶妻罗氏,尚无喜信传出;另外两个都是三房的,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都还在读书。
刘家第三代男孙无一人考名。
长孙女刘玉珠,二房嫡长女也是在刘玉真之前嫁到陈家的那位,一年多前因病去世,育有一女一子;二孙女刘玉媛,三房嫡长女,大半年前嫁到了娘舅周家。
三孙女刘玉蓉,二房庶女,两个月前嫁到了府城一个姓孙的人家;四孙女刘玉娴,二房庶女,一个月前也嫁了出去,其夫婿是本县的一个姓钱的穷秀才。
五孙女就是刘玉真,大房嫡长女,在刘玉珠之后嫁给了陈世文;六孙女刘玉莲,大房庶女,待字闺中。
刘玉真许是喝孟婆汤时洒了些,依稀还记得上辈子是为了救一陌生小孩儿跳到河里,小孩是救上来了,但本人却被浪头打翻溺水而亡。十五年过去,前尘往事淡忘得差不多了。
她在刘大太太的教养下过着古代贵女的生活,虽然没什么突出的技艺但是脑子与众不同,就是最近运气不太好。
这要从刘陈两家的婚事说起,刘家有一爱才的刘老太爷,陈家有一读书好的陈世文,老太爷致仕之后关注家乡教育,开了个族学,不但教导刘氏子弟还招了几个有天赋的,陈世文便是其中之一。
接下来就很简单了,在陈世文考中了小三元之后刘老太爷招了他做长孙女婿。
这在古代是一个很正常的投资行为。
然后,这项投资过了几年出问题了!
刘玉珠死了!死在了刘老太爷死后,陈世文发达之前!这倒好,那陈世文肯定是要续娶的,待他续娶之后和刘家定不如现在亲近,这偌大的投资眼看着就要打水漂了。
不但刘玉珠的嫡出老童生父亲二老爷急得不行,其母小王氏也急得不行,老太太更是急得嘴上冒出了燎泡,然后她老人家灵机一动想着再嫁个孙女过去做继室,把住陈家后院,如此肥水不流外人田。
原本刘家是想把庶出三房的长女二姑娘刘玉媛嫁过去的,她的年纪正合适,性子温婉和善父母也没什么出息是个做继室的人选。
但命运的几番捉弄将他们两人凑在了一起,陈世文对她们大房有大恩,刘玉真这辈子还不到十六呢,就嫁做人妇,喜提二十三岁的举人夫君一个,儿女一双。
当然,她也是愿意的,和大房家破人亡相比,嫁人做填房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是心甘情愿嫁过来的,也愿意替他看好家里,照顾好孩子,这是她付出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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