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七日,一支船队缓缓停靠在登州水城,岸上站满等待的人群。两名文官当先走下跳板,第一人官服上打的是锦鸡补子,后面一人则是孔雀补子,分别是二品和三品的文官。
王廷试迎上后跪拜道:“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巡抚登莱东江王廷试,见过督师大人。”后面的陈新等人也纷纷跪下。
走在前面的蓟辽督师熊明遇连忙几步赶上,客气的将王廷试扶起来,他神情激动的对王廷试道:“本官在山海关突然得知王大人辞官,心中实在是惊讶,王大人在登莱任上恪尽职守立功数,本官实在为王大人惋惜。没几日皇上让本官送杨大人来上任,本官想着也好,正好有些话想与王大人说说。”
“谢过熊大人挂念。”王廷试和气的说着,但是用了江西的口音,他和熊明遇都是江西南昌人,明代江西出的进士非常多,在明初曾有人说“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江西出的朝官不在江南之下,明代仅仅江西吉安府便出现了十个阁老、二十二名尚书、十一位状元。江西有这样的文官传统,而同乡关系又是明代官员中最看重的关系之一,常常成为他们纠合的纽带。
熊明遇一边点头一边说话,两人都换成了南昌的方言,与此时的北方官话颇有差别,后面的陈新从未去过江西,自然听得一头雾水,看样子熊明遇神情激动,可能是在为王廷试惋惜,也或许是在鼓励王廷试。不过陈新知道熊明遇也是形势尴尬,他的靠山周延儒垮台了,他在蓟辽督师任上没有什么作为,虽说登莱有几场胜仗,但陈新的塘报从来没把运筹之功分到他的头上,每次都只说了登莱巡抚、监军、兵部尚书和温首辅。
他这个督师驻扎山海关,过了宁远就是辽镇的地盘,祖大寿当然不听他的,登莱山高皇帝远,陈新也不愿意搭理他,唯一能指挥得动的,就是山海关总兵尤世威,所以他这个名义上的辽东最高指挥还比不上王廷试这个巡抚管用。
王廷试在京师的时候既不是周延儒一党也不是温党,到了登莱之后开始偏向温体仁一派,这次皇帝要换登莱巡抚,他活动的时候也是找过温体仁,这位首辅算是出了力,也是此事拖延如此久的原因之一。
王廷试和熊明遇的关系一向不错,因为两人是老乡,熊明遇几次来登莱也是住的王廷试家中,私下的关系是建立起来了,有了王廷试这一层关系,登莱多少要给熊明遇一些面子。
陈新跪在地上看看熊明遇身后,见到同样有些尴尬的新任登莱巡抚杨文岳,杨文岳以前是山东布政司右布政使,现在是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登莱东江,陈新在登州见过几次杨文岳,带兵去河南时候在济南府又见了一次,勉强能拉上关系。杨文岳也看到了陈新,两人都微笑一下微微点头。
熊明遇自顾自说了一会,突然间一拍手转身拉过杨文岳,正要开口介绍时王廷试已经道:“交割东江本色之时,麻烦杨大人良多,也多亏杨大人尽心,东江这两年不少吃穿,才有几年的安生日子。”
杨文岳连忙客气,“供应东江本色是朝廷明令,在下分内之事,当不得王大人夸赞。”东江镇的本色一直由山东供应,是山东农民的另外一项沉重负担,杨文岳这两年就干着这事,往来登州交割本色的时候与王廷试打了不少交道。
三个文官文绉绉的见面完之后,王廷试开始给杨文岳引见登莱的文武官员,若是一般地方的文武体制,本来应该是海防道、登莱道、登州莱州知府这些文官排在前面,但登莱这里就不是如此,以前王廷试排位的时候就让陈新直接排在自己身后,陈新现在也不拒绝,武官排在兵备道和知府前面,算是登莱的政治特色。后边一众登莱文官见怪不怪,他们在登莱这个地方为官,好处是能捞不少,但是地位并不高,寻常想见见陈新都见不到,登莱各地都被军堡架空,哪里还敢摆文官的架子。
陈新依然跪礼见过熊明遇和杨文岳,两人高姿态的受了,对后面的刘破军等人亦是摆足架子,新旧巡抚之间对登州镇武官的态度全然不同,但陈新神色上没有任何不满。
王廷试领着杨文岳和熊明遇去了后面接见登莱的知府、知州、知县等文官,露出了后面的一名穿着蟒袍的人,陈新立即便看出是太监,此人头发花白,面白须,衣领上还露出红色的里衣。
那太监看着陈新咧着嘴笑,陈新只是微笑点头,并未上去见礼。他已经提前得到了情报,这个新太监名叫唐好友,是崇祯用来接替吕直的。从去年以来,崇祯也加强了对登莱消息的打听,登州镇这些年搞出的军民两套系统颇为庞大,东厂和锦衣卫也很容易的打听到一些风声,虽然还没有涉及到最核心的东西,但已经让崇祯很不满意,他首先便是想到撤换不称职的监军。
陈新往唐太监身后看看,有三个小宦官,另外还有十多名番子模样的人,应该是他带来的随从,其中肯定有东厂的人。
等到王廷试几人回来,唐好友笑吟吟的走过来,熊明遇咳嗽一声对陈新道:“陈大人,这位是御用监的唐老公,此来是新任登州镇监军之职。”
“原来是唐老公。”陈新拱手道,“皇上连管衣食起居的唐老公都派来登莱,可见对登州镇的照拂,下官心中感佩,又有些惶恐,怕唐老公一走,皇上若是饮食不惯,下官的罪过就大了。”
唐好友听陈新话里似乎有讽刺的意思,嘿嘿一笑道:“临来的时候皇上跟咱家说了,陈总兵是个忠心的,登州镇又是咱大明第一强镇,只要咱家在登州镇让陈大人安心了,皇上在京师才高兴。所以咱家来登州,不是来啥监军的,就是帮着陈大人把日子过好些。”
陈新拱手道:“下官岂敢。”
熊明遇干笑几声后对唐好友道:“唐老公,咱们先去监军衙门,就在水城之中。”
唐好友看向王廷试皮笑肉不笑的道:“熊大人不急,咱家想先问问,吕老公在何处?”
王廷试一脸惊讶的道:“司礼监的人十日前就来传令了,但本官不知当日是否寻到吕老公,因最近登州镇各处练兵,吕老公去了军中也未可知。”
“岂知十日前,司礼监两月之前已派人来登州,却未见吕直返京,这才又派了人过来,王大人见到的怕就是第二次来的人,咱家也是有些担忧吕大人,会不会在登莱出了什么事儿。”
唐好友说完抬眼颇有意味的看了看陈新。
“说起吕老公的去处,本官倒是知道”陈新从容的看着唐好友淡淡开口,周围的文官都转头看过来。
“吕老公近日病了,听闻文登的昆仑山中有一神医,吕老公便去了寻访,已去了十余天,唐老公若是寻得急,可以去昆仑山中寻一寻,没准也能找得到。”
唐好友脸色微微一变,正要开口说话时,陈新又接着道:“不过听说还有一个神医在平度州大泽山中,吕老公或许又去了大泽山,那里山高林密,正是出神仙的地方。”
唐好友收起笑脸,对陈新点头道:“登莱虽是山多,但跟大明天下比起来,不过一隅之地,咱家在登莱慢慢找,想来总有找到吕老公的时候。”
陈新微笑道:“登莱是不大,不过此地民风彪悍,拦路打劫的人不在少数,唐老公若要找吕老公,最好是先跟本官说一声,本官派个几百上千人护卫着,免得唐老公受了损伤。”
两人几句话就充满火药味,吕直并未按司礼监的命令回京师,而陈新此时语带威胁,明显是要揽下吕直的事情,周围的文官都看呆了眼。杨文岳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登上登州的地盘,就遇到这样的事情,陈新名义是他的手下,但他现在想不到什么说辞去命令陈新,他转头去看王廷试和熊明遇,这两位都如同事不关己一般,熊明遇把脑袋偏到一边,王廷试则在仔细看着自己的鞋子。
其他的文官级别更低,自然更不会来管,他们也多少听说了吕直的事情,当时人人都认为吕直回京师可能没有好下场,宫里边的太监不比文官,处理文官有朝廷的体制,至少要有个理由来处罚,太监就是皇帝的家奴,一旦被皇帝记恨,下场就很凄惨了。
没想到吕直就玩起了失踪,最近还有消息说吕直是出海时候船翻了,一船人都死在海里,但登莱官场都没有人相信,看陈新现在的样子,吕直多半是已经投靠登州镇。但他们还是不太明白,陈新为何为了一个太监和朝廷交恶。
唐太监后面的一个番子瞪着眼睛就要走上来,刚走两步便被唐好友伸手拦住,唐好友再次带上奸笑对陈新道:“那到时就麻烦陈大人派兵护卫咱家了。”
陈新笑笑道:“不麻烦,登州镇本来就要练兵,走走路不算什么,不过能不能找到吕老公,本官就不知道了。”
唐好友盯着陈新看了片刻,一挥袖子带着一群手下走了,留下一群登莱文武官员在原地。
王廷试赶紧出来打圆场,领着杨文岳等人去巡抚衙门,出了刚才的事情之后,众官都心说话,从镇海门进了登州城,到了巡抚衙门之后,王廷试和杨文岳的参随便准备交接,双方的参随会把数十项事情交割清楚,仓储和武备还需要一一点验,一般会用到七八天的时间。当然按照官场的潜规则,完全交割清楚是不可能的,每一任都会留下一些说不清楚的账目,接任的如果非要较真,那就会牵扯出一大堆的吏员和前任官员,对所有流官来说,熟悉业务又在民间有威望的本地吏员绝对不能缺少,所以除非是特别严重的漏洞,否则这种交割一般不会较真的。
熊明遇是上官,他不会参与这种事情,交代一番之后就去了客馆休息,王廷试领着双方的参随商议着日程,陈新则陪着杨文岳在二堂后面的大宅花园里面边走边谈,这里以前是王廷试一家住的地方,明代官衙一般都是如此,前面是办公的,后面是住宅,流官一般都这样居住。
在确定辞官之后,王廷试提前就搬了出去,此时里面已经空了,花园里面只有一些陈新的卫队在警戒。
杨文岳突然对陈新主动躬身行礼。此时的文官之间互不隶属的话,也不用行跪礼,只要没有公事,下级文官见到上级可以躬身便可,所以杨文岳实际上是摆的下官礼。
杨文岳客气的对陈新道:“陈大人亦是熟识了,本官心中对陈总兵一向是仰慕的。方才在水城码头有些外人在,本官是不得不摆出些架子,还请陈大人不要往心里去,日后在巡抚任上,有做得不当的地方,还请陈总兵多提点。”
陈新看了杨文岳两眼,也客气的躬身回礼道:“大人折煞下官了,下官是个武夫,有些礼节上粗糙了些,不过心里是最讲情义的,方才也不是要冲撞唐老公,只是吕老公当年对下官多有帮衬,下官不想看他被人为难罢了。凡帮过在下的,末将都记得,不会干那些过河拆桥的事情。”
杨文岳一拍手道:“大丈夫正该如此,本官想着,那唐老公回去想想也会明白的。”
陈新笑道:“那最好不过,下官还有军务要处置,今日便不陪大人了,明日间在蓬莱阁为大人接风。”
杨文岳连忙道:“陈大人尽管去忙。”
陈新再行礼后转身离开,杨文岳看着陈新背影叹道:“皇上看不得登莱一团和气,咱是被逼着演给人看的,熊明遇、唐好友也是演给人看的,不过还是陈新演得最像,顺带还收买一把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