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啊!皇帝未去看镇国公,只微勾唇角神色莫测地打量跪着请罪的三人。三人遍体生寒,不自禁地将面更贴近金砖,以示惶恐。
朝堂死寂,百官俯首不敢去窥圣颜,对镇国公之行亦不知该作何反应。
按说钟家在朝中也就钟黎青一个位高,即便如今镇国公府不得圣心,钟家姑娘能嫁入那也是高攀。可奈何唐五此人纨绔乖张人尽皆知,实非良配,且又有承恩侯夫人的示好在前。
这般一计较,众人对钟黎青多少生了点点同情,只觉钟家夫人那样魔障也是情有可……
呵……
一声冷嗤炸得满朝官员都心头一震,钟家姑娘清誉被损固然可怜。但钟夫人、勇毅侯夫人连同承恩侯夫人妄图以宁诚伯府三姑娘代之,是着实可恶。也正如宁诚伯所言,她们不惜欺上宁诚伯府以及燕家都要保钟家姑娘清誉,是不是有意欺君?
到了这个时候,都察院御史再不敢有所顾忌,立时出列欲弹劾。只是皇上却不想再听,抬眼神色冷然地扫视满朝文武,后蓦然笑之,意味不明,起身离了朝堂。
直至再看不见皇帝身影,原还□□跪着的宁诚伯两眼一翻倒地,他还活着。
大殿之中依旧寂静无声,久久愣着的镇国公才回神,下跪恭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像死了的宁诚伯徒然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附和。百官猛然惊醒,立时跟上跪地大喊:“臣等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希望还能听着。
离了太和殿,皇帝不掩怒色直冲慈安宫,既然承恩侯夫人送了这么一份大礼予他,他总要表示下。之前花.柳女子以及明程主街惊马之事,因着不想暴露心中所属,他没有发作,这次机会来得正好。
慈安宫,懿贵太妃将将用完早膳,就见小太监急匆匆赶来回禀,说皇上来了。
“这个时候?”搀扶着懿贵太妃的龚嬷嬷品着小太监面上惊恐的神色,顿时心揪起,扭头看向主子:“娘娘……”
懿贵太妃抬手打住她的话,依旧是慈眉善目,面上带笑,柔声细语地说:“皇上大概是下了早朝就来了哀家这,你让小厨房备一些皇上爱吃的。
”
什么下了早朝,按着以往,这个时候早朝也就才过一半。要说皇上是想念娘娘,那就更不可能,皇上可没那么孝顺。唯一的可能,便是早朝上又有什么事儿牵扯到了娘娘,亦或是承恩侯府。
龚嬷嬷心有不安,走出两步又回头意有所指地说道:“娘娘,您此次心疾复发,太医叮嘱切勿再伤心动怒。”
“知道了,”懿贵太妃淡而一笑,让她放心。甭管皇帝有多不愿,他都是她亲生的。不孝生母,作为一国之君,他何以率天下安四海?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直入慈安宫,宫人们尽数下跪。见着端坐在榻上的懿贵太妃,皇帝怒容不敛,满是讽刺地看着她。
懿贵太妃心一紧,还真是来意不善,只当没察觉他的怒意,笑着起身上前,抬手帮着皇帝理了理竖领:“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哀家让小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皇帝先陪哀家坐着说会话,一会哀家陪你再用一点。”
端得是一副慈母样,可惜他已不是三岁小儿。皇帝似怒极反笑,拂开帮他整理衣饰的手:“母妃可知今日朝堂之上,宁诚伯差点当朝撞柱自戕?”
原来是因宁诚伯,懿贵太妃松了一口气:“朝堂上的事皇上自有决断,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不好多说。只是宁诚伯府作为开国勋贵,宁诚伯当朝触柱威逼皇上,这却是大大不妥。”
皇帝望着懿贵太妃,静默不语,眼中流露出伤痛,起了泪花。
见皇帝这般,懿贵太妃刚放下的心立时提起,大睁双目稍稍凑近,抬手小心地抓上他的臂膀:“皇……皇帝,你别吓母妃。”
吓她?他可没那闲空,提手轻甩。
懿贵太妃不慎,被甩了个踉跄。恰好龚嬷嬷自小厨房回来瞧见,赶紧冲上去扶住,才免去跌摔在地。
“皇上,娘娘是您的生母啊,您有多大……”
“闭嘴,”懿贵太妃呵斥道:“见着皇帝却不行大礼,是哀家给你的底气吗,还不跪下?”
皇帝收敛了情绪,瞥向龚嬷嬷,吓得她面色顿时煞白,咚的一声跪地颤着音磕磕巴巴地说道,“皇上万岁万万万岁。”
未叫起,皇帝复又看向懿贵太妃,冷语不带一丝情绪地说:“
昨日勇毅侯夫人生辰……承恩侯夫人听戏时不断向钟家女眷示好,”见其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异样,不禁凄然一笑,继续复述朝上宁诚伯和钟黎青之言,最后问道,“母妃以为承恩侯夫人是如何得知朕有意钟家女为后的?”
此问似金钟撞在脑袋上,震得她神魂钝痛。懿贵太妃紧捂心口,身子晃了晃,眼泪挂在下眼睑上,樱红的唇张张合合几次,竟无话可说。
见状,皇帝似了然了一般,不再盯着懿贵太妃,目光扫过慈安宫的奢华,嘴角慢慢上扬:“哈哈……”
“皇帝,”懿贵太妃从未受过这无名的罪,泪汹涌流出,想要上前去解释,可这无名之罪又恰恰是她娘家亲手给她冠上的,她拿什么解释。
说承恩侯府自以为的吗?可妄自揣度圣心亦是大罪,更何况还猜中了。
大笑转身,又蓦然停笑,面若寒霜,皇帝勾唇轻嗤两眼下望,看着龚嬷嬷的发顶幽然说道:“今天是第一次,再有下次,朕就让人拔了你的舌头,”音落,起步离开。
懿贵太妃追上几步,想要替承恩侯府说两句话,却又不敢。这个儿子,他的心是冷的。
从前仗着是自幼服侍太妃娘娘的老人,龚嬷嬷没少在皇帝面前倚老卖老,这次是见着厉害了,被吓破了胆,瘫在地上久久不得动弹。
直到缓过气来,压下心头的恐惧,她才用力张开嘴,找回声音颤颤兢兢地问道:“娘娘,要不要招招承恩侯夫人进宫问一问?”
“不可,”懿贵太妃想都没想就给否决了,无力地说道:“哀家有意岚儿为后已不是一天两天,虽从未明说,但皇帝肯定是知哀家心意的。现皇帝属意的皇后人选清誉有损,而在那之前承恩侯夫人又那般作为。”
皇帝是以为娘娘和承恩侯府在为岚小姐的后位扫清障碍。再往深里想,龚嬷嬷两眼珠子都暴凸出眼眶,刚恢复了知觉的舌头顿时又不利索了:“娘娘,皇皇上不会以为您您在他身边插插了……人。”
这是大忌啊,当今皇上的大忌!
就是这般,懿贵太妃两眼一闭,跌坐在地。虽然这是真的,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自皇帝登基,乾正殿的奴才被一次又一次的清洗。
而七年
前在陈太后离宫前的一个月,一夜之间,乾正殿的奴才全部被换,一个不留。换下来的那些奴才,没一个能开口,全都死了。
“娘娘……娘娘……”
宫人们惊惶上前,将懿贵太妃抬到榻上。龚嬷嬷两手撑地踉踉跄跄地爬起,支使小太监:“快快……快去请太医。”
“不要,”躺在榻上的懿贵太妃连忙翻身,趴在榻边叫回跑至殿门的小太监:“不要去。”
皇帝正在气头上,她若这个时候请太医,只会引得他更加愤怒,那承恩侯府就真的危矣。想想全族被诛杀的江阳世族严氏,懿贵太妃实不敢再去惹怒皇帝。
“哀家只是累了,无事。”
头枕在手臂上,默默流泪。回忆当年,因为揣度到皇帝不会将任何妃嫔的孩子记嫡。所以她便将刚落地不久的七儿拱手奉给皇后,以为三儿拉拢皇后拉拢奉安国公府。
得了七儿,皇后一开始也是极高兴,总亲自带着,还与她亲厚了不少,对三儿亦是如七儿一般。
可谁能想到,在七儿百天那日,皇帝竟为他赐下那样的名字?
庸墨,舞文弄墨归于平庸。皇后立时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从此她就再没见过皇后抱七儿。而她因为种种顾忌,对七儿亦是极为冷淡,长久如此,渐渐的也就真的淡了。
后来……后来四王夺嫡,奉安国公府哪边都不沾。她主动去找七儿,欲要他娶奉安国公的嫡次女为妃。他当时看她的眼神,她至今难忘。
这事不知怎的被皇后知道了,皇后同意这门婚事,但却要七儿娶奉安国公府那个十三岁才被记嫡的庶女。而那庶女的生母还是欢情阁的歌姬,其之所以被记嫡,只因貌美。
为了奉安国公府的助力,她同意了。变数出在了皇帝那,皇子的婚事,皇帝不点头,她和皇后说什么都无用。
皇帝以七儿未满十五为由,将事搁置,半年之后就将那庶女赐给了三儿为侧妃。自那起,皇后对待七儿的态度变了,她也隐约摸到了皇帝的心思,同与皇后一般再不敢轻视。
为了笼络住七儿,她要他娶她的表侄女。皇后哪里肯,执意要将表外甥女嫁予七儿为正妃。结果她们还是都败给了先帝爷。
自新帝登基
,一转眼已过去十年。十年,他未娶妻,陈太后又在七年前去了护国寺,后宫里人人敬她等同太后,而皇帝却是唯一的例外。在他的眼里,她这个生母与旁的太妃并无两样。
这么多年来,凤印一直都存放在坤宁宫,他从未想过将它取出,交于一宫代掌。
他不信她,而这都是拜先帝爷所赐。
想到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夜,懿贵太妃脸上渐渐没了哀戚,樱唇慢慢弯起,敛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的怨恨,张口无声说了句:“杀得好。”只可惜所有痕迹都被抹去了,不然两虎相斗,她的三儿就有机会了。
皇帝回了乾正殿,用了早膳走动了一会,便开始批阅奏折。
端着茶守在一边的范德江憋了一肚子的事,但却不敢开口问。
批复了两本折子,皇帝屈指在龙案上敲了一下。范德江立马送上茶:“天寒了,奴才给您换了母树大红袍。”
“嗯,”皇帝接了茶杯,小小抿了一口:“派人去钦天监让钦天监监正测算今年的初雪,测定好后送去柔嘉公主府。”
“是,”范德江偷偷瞄了一眼皇上,面上不见喜怒,但肯开口说话应是没因境伤情,终是敌不过心里那只在挠的猫爪,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宁诚伯府……”
“朕记得库里还有几只北越进贡的千年人参,”皇帝又喝了两口茶,放下杯子:“你取上一支,去太医院叫上姜苁灵,亲自去一趟宁诚伯府。”
“是”
这个确实不能耽误,瞧宁诚伯哭得那么伤心,老夫人的身子肯定是不太好。等会得让姜苁灵好好诊脉,怎么说这宁诚伯府日后也是……不不,是皇上体恤开国勋贵。
拿起朱笔,皇帝继续翻看奏折,只是在想到今日早朝上的事,又不禁笑道:“朕突然发现宁诚伯也不是一无是处,”经了燕夫人的点拨,竟能徒生大胆,一次捅了钟家、勇毅侯府和承恩侯府,“不错,刑科都给事中的位置就留给他了。”
刑科都给事中?范德江这会可以确定了,宁诚伯今早那一嚎哭是哭到皇上心坎里去了。不然也会把这么个实实在在的位置丢入宁诚伯口里,虽说宁诚伯现也是五品官,但这里区别大了。
“那皇上,奴才这
趟去宁诚伯府要给透句话吗?”让宁诚伯胆子再大点,一嘚瑟多拉几个下浑水。
“你亲自去走一趟就行了,”都到了这个时候,皇帝也不想再出岔子:“话不要多说,先由着他们吵着吧。”吵到初雪之后,他见过她了再做定论。
“是,那奴才现就下去准备着往宁诚伯府探望老夫人。”
皇帝点首:“去吧。”
“奴才告退。”
待范德江出了大殿,皇帝搁下朱笔,后仰倚靠着龙椅上,闭上双目,抬手揉捏睛明穴,对空说道:“朱氏女可有异象?”
“除了异常坚信宁诚伯府三姑娘会成为皇后外,”一粗哑的声音自殿后传来:“每日抄经,并无怪异。”
是吗?皇帝停下揉捏睛明穴:“接着盯,朕不信什么噩梦预兆。”他要知道朱薇岚到底是从何得知他有意李氏安好为后的?这事若不查清,她就只能死在后宫里。
“是”
“还有让钟家和承恩侯府斗起来,”皇帝睁开双目,褪去了平日里的温和,眼神冷冽如刀,深邃不见底。他要看看有了钟家女这出,朱氏女还会不会那么坚信他有意的是李氏安好?
“是”
因着祖母身子不爽,各院就没去宁余堂请安。李安好用完早膳,带上宝鹊特地熬的药膳粥,绕道正院叫上宏哥儿,一齐去陪祖母。
“三姐姐,宏哥的香香球生了一个香香球,”小胖墩蹦蹦跳跳地跟着,右手提着昨日那只元宝荷包,一摇一晃,传出叮叮当当的玉石撞击声。
这肯定是钱氏说的,李安好蹙眉苦笑:“那你今晚回去记得让母亲给你看着荷包,瞧瞧明天会不会再生出一只?”昨日事多,她也忘了跟小家伙解释另一只玉香球的来处,现倒好。
宏哥儿歪着头想了下,便愉快地点头了:“好。”
到宁余堂时,老夫人正躺坐在榻上翻看黄历,见着姐弟两,暗黄了许多的面上终是露了笑:“你们怎么来了?”
“母亲要理家务,宏哥儿右手受了伤,这几日也不用去前院,我怕他扰了母亲的事,便带他来宁余堂让您看着,”李安好示意宝樱将食盒交给江嬷嬷,自己则坐到榻边帮着祖母按压腿。
“祖母,您冷不冷?”宏哥儿脱了鞋,一踮
脚一抓拉就极为利落地爬上了榻,挤到老夫人怀里:“宏哥暖和,给你焐焐。”
老夫人抱紧怀里的肉墩子,笑道:“好,宏哥儿给祖母焐焐。”
江嬷嬷将药膳粥稍稍热了下,就端了上来:“老夫人,三姑娘特地吩咐人给您熬的,奴婢闻着挺香,一点药味都没有,您趁热用一些。”
“端来……”
“老夫人,”守门的婆子隔着门帘回禀,语调中带着急切隐含着兴奋:“伯爷说皇上着太医院院判来给你诊脉,还派了御前首领太监范公公带千年人参来探望您。”
原还没什么精神气的老夫人闻言一拗坐直身子,看向安好。李安好立时会意,抱起宏哥儿退到内室的屏风后。同时江嬷嬷让丫鬟赶紧把膳食先撤下去:“老夫人,奴婢给您整理妆容。”
“扶我起来。”
宫里来人,她就算是病得再重,也得有世家大妇的得体。
领着范德江和姜苁灵进了宁余堂,宁诚伯还懵着,神思不甚清醒,一直在自问,他早上除了大哭了一场,还有做什么吗?
“伯爷,要不要再向老夫人禀一声?”范德江笑嘻嘻的,尽量让自个看着极随和。来时遇着小雀儿了,现那位就在屋里,他们贸然进去实在是不妥。
您您您别笑,一笑他这心里就发毛。都冬日里了,宁诚伯后背竟渗出了汗,勉力压着声音,力求语调平稳:“公公放心,来之前我已经派人禀报过母亲了。”
不要怪他无用,实在是宁诚伯府已多年未被这般厚待过,看来还是燕家懂圣心。
“噢噢,那就好,”范德江开始整理衣饰,这让走在边上的姜苁灵都觉出不对了,听说今早圣上龙颜大怒,范公公是御前近身伺候的,不会是被惊着魂了吧?
确定体面了,范德江又抬手摸摸自己这张黑脸。宦官多面白,他这皮子天生就黑,也就当年皇上里外不得宠才挑上他,但愿今日那位主不要以貌取人。
“走走,伯爷您先请。”
宁诚伯推却不得,忐忑地跨出一只脚。
姜苁灵立在原地不动,见宁诚伯跨出步后,范公公连头都没往他这扭一下就跟了上去。他是真想喊一句,给老夫人看病的人在这呢,他们带头往里冲有什么用?
“老夫人今儿早膳用得香吗?”范德江忧心忡忡地说:“姜院判也是太迂腐了点,事急从权……”
当他是死的吗?无奈摇首深叹一声,还是跟了上去。走到范公公身侧,姜苁灵实在是憋不住了:“范公公,等会本官给老夫人诊完脉,也顺便给你搭个脉。”
“咱家没病。”
“不,你有病,”瞎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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