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在李泽会的办公桌前坐下来,马歇尔将病历递过去,杨平并未翻看纸质病例,还是先看影像图片。
这是一个公共办公室,平时为了方便交流信息,每一个医生都有一张办公桌,配置电脑、打印机和阅片电子屏。
在另一个楼层,他们一些医生还拥有单间办公室,大多数时候,他们更愿意呆在这里办公。
办公室里的医生都围过来,站在周围,他们很好奇,一個骨科医生是不是真的精通心脏外科。
电子阅片屏幕质量非常好,图像非常清晰,而且已经消除反光的影响。
“杨医生,是否可以详细解读这个病人的心脏彩超?”道奇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身后。
李泽会瞄一眼这个师兄,这算是对自己客人的考试吗?
电子屏幕上平铺很多图片的分类,普通的x片、心导管造影、彩超、还有ct三维重建。
杨平的鼠标停留在心脏彩超图片分类上,点击打开里面的图片,里面是视频的动态超声心动图。
右侧的心脏、大血管、中央的纵隔、两侧的肺,都有清晰的显示。
解读心脏的超声图,对专业水平要求非常高,很多胸外科医生看不懂这种影像,只能依靠专业的超声医生来解读。
但是顶尖的心脏外科医生常常自己给病人做超声检查,自己解读图像。
这个超声心动图是道奇和李泽会合作完成的,图像质量非常高。
杨平指着图像说:“这是罕见的右位反转心,准确地说,它所有的胸腹脏器都是左右异位的,在右位心的基础上,可怜的小家伙,还合并先天性心脏畸形---法洛氏四联症,室间隔存在缺损,肺动脉狭窄,主动脉骑跨、右心室肥厚。”
杨平一一指出畸形部位和程度,然后说明判断的依据。
这是一个镜面反转心脏,要识别出这些畸形,难度非常大。
“主动脉下方有一个团块,它阻断了血液的流动,很可能是横纹肌瘤,它的位置非常凶险,血液在这里无法顺利通过,还会形成漩涡,如果你想打开胸腔将它摘除,并完美纠正心脏与大血管的畸形,这是不可能的。这里,还存在粘连,解剖模糊,血管壁的发育不良,将成为手术一大障碍,图像的质量欠佳,我需要重新给他再做一个心脏彩超。”
杨平的解读非常到位,完全不像骨科医生跨界,而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旁边医生的议论。
这可是道奇医生亲自做的超声,难道有问题。
“杨医生,能否给个理由,为什么要重做心脏的超声?”有一个医生忍不住问道。
杨平其实只是如实说而已,并无任何冒犯之意,他根本不知道这超声心动图是谁做的。
既然有人问到这个问题,杨平解释说:“这个超声没有考虑到解剖的特殊性,依然采用常规的方法采集图片,很多重要的信息被漏掉,没有将超声的优势发挥出来,完全不能支撑手术方案的决策。”
“是嘛,我很想看看杨医生重新做彩超。”道奇接上话说。
李泽会又瞄了一眼道奇,这个东海岸美国人,性格十分傲慢,常常瞧不起别人。
不过,只要他没有让客人难堪,正常的讨论,李泽会并不会阻止。
外科,尤其心脏外科,需要长期积累,没人可以跨越积累,即使天才也不可能。
道奇认为李泽会提前给了杨平资料,所以杨平才会如此清晰从容地解读这份超声心动图。
因为道奇自己,当时和李泽会一起,为了判断这个病例,用了几天时间,综合所以检查才能弄清楚。而他用一份超声心动图能够获取这么多信息,有点难以置信。
他怎么可能凭借彩超判断这一切?
随后,杨平将其余的图片也做了解读,由深入浅,逻辑清楚,让人耳目一新。但是并未打动这个东海岸的美国人,他的固执超出常人的想象。
“这种病例,如果仓促给他手术,注定会失败,使用常规的手术方式,无论是对这个肿瘤的切除,还是法洛四联症的畸形矫正,对他来说,无疑于加速死亡,我们只能独辟蹊跷,才能成功。”杨平松开鼠标,抬头对李泽会说。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李教授不明白独辟蹊跷指的具体是什么。
杨平略微思考一会说:“我们还是看看病人再说吧。”
在马歇尔的带领下,大家来到一间单独的病房。
考虑到小家伙低下的免疫力,李泽会给他安排了这个有隔离负压功能的单间病房。
这个病人的费用全部由红十字支付,所以也不存在钱的问题。
小家伙躺在床上,用医院的婴儿包巾裹着,他实在太小了,躺在床上,不像一个六个月的婴儿,鼻孔连着吸氧的管道,身上接着输液管。
墙角里,一个男子蹲在地上,双目有点呆滞,看模样应该是阿拉伯人。
“这是孩子的父亲!”李教授介绍墙角的男子。
“他懂英语吗?”
杨平问道。
李教授摇摇头:“他是哑巴,但听力很好,懂阿拉伯语,这位小姐可以帮助翻译。”
一个亚洲女士向前,表示自己可以翻译。
杨平略微打量这个男子,他很瘦很瘦,就像长期处于饥饿中的人,身上有多处纱布覆盖,右手的虎口有厚厚的茧,他的宽大t恤衫右侧有点敞开,锁骨部位也有一块宽大的茧的痕迹。
这个人应该拿过枪,打过仗,杨平有这种感觉。
“他和妻子带着孩子,从也门过来,他穿过交战区,穿过沙漠,然后偷过国境线,进入了沙特,她的妻子在穿越交战区的时候,中枪身亡,他的状态一直不是很好。”李教授同情的语气。
杨平伸出手:“你好,我是来自中国的医生,或许我可以帮助这个小家伙。”
翻译小姐立刻将杨平的话翻译过去他似乎听懂了,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将手在身上擦拭几下,才和杨平握手,握手时显得十分紧张。
“没事的,我是医生。”杨平安慰他。
男子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看吧,现在我给他检查一下,可以吗?”
男子点点头,然后走到床边去解开包巾,他的动作十分轻柔熟练,比一般的年轻母亲更加熟练,他喉咙发出听不清的声音,好像在哄小孩。
当包巾完全打开的时候,杨平对眼前的一幕无比震撼。
小孩的身体十分瘦,真正的皮包骨头,就像一具婴儿骨架,外面蒙了一层皮。
如果不是医生,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极度不适。
生活在和平安逸环境中的人们,永远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婴儿,那就是一副骨架。
可怜的家伙!
嘴唇呈现青紫色,他还眯着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处如何的险境。
或许人类与生俱来对同类的怜悯之心,面对这个陌生的小家伙,杨平的双眼泛起雾气,有点模糊不清,心中隐隐作痛。
他努力调整自己,才让情绪平稳,然后走近床边,不断摩擦自己的双手产热。
锁骨、胸骨、肋骨、骨盆、四肢,每一处骨骼清清楚楚,四肢就像一根细小的干柴,就算呼一口气,也会担心弄断他的骨头。
腹部,肠子的蠕动波清晰可见,它就在皮下,从腹部可以轻而易举地摸到脊柱。
李教授递来听诊器,专门用于婴儿听诊的听诊器,杨平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到极点,生怕稍微用力就弄断他的骨头,将听诊器放到他的右侧胸部,心脏的位置。
肺动脉瓣第二心音明显减弱,胸骨左缘有收缩期喷射性杂音,左心室的血流冲击肿瘤,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而双肺听到微弱的湿罗音,他已经存在肺部感染。
正在听诊的时候,突然,小孩的眼睛睁开,看着杨平,一直盯着,他样子似乎在哀求,救救我吧。
杨平深吸一口气,取下听诊器交给李泽会,再完成一些查体。
完成查体后,杨平示意男子可以给小孩包上毛巾,男子低头默默地将包巾裹好,他对着醒来的小孩笑。
李泽会平缓地说:“他的妻子死后,孩子没有母乳,在交战区和沙漠,根本没有奶粉,他将一些粗糙的食物咬碎,混合着凉水喂孩子,红十字会的直升机在边境发现他时,他身边只有半壶水,水里不知道混合着什么食物碎渣,已经发臭,他身上还有几处化脓的枪伤,他将一张纸条交给红十字会的人,说带孩子来这里看病。”
很难想像,他带着孩子是怎么坚持来到这个医院。
“你在也门见过他?”杨平问。
“是的,那是红十字会医院,他和妻子带着孩子找到我,我无能为力,那个医院没有做这种手术的条件,只能做一些创伤手术,我给他写了这里的地址和我的电话,告诉他我每个月会来这里。没想到,他真的找到这里来。我没有理由放弃——”李泽会说起这个病人的来历,深深感慨。
“可以手术吗?”李泽会期盼的目光。
杨平又看了看孩子的父亲,他又蹲回墙角,但是一直望着这边,好像也在等什么消息。
“我会尽力。”
杨平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