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京官而言,都是大年初一入宫朝贺,初二陪媳妇回娘家或者招待回娘家的女儿女婿,初三开始吃拜年酒。
官场等级森严,一贯讲究论资排辈——能在正在初三摆酒的无不是周文方这样一部一院的大佬。
不过周文方在听说了谢丰的好日子后主动推延了自家的请酒日子,初三来谢家吃酒,给谢丰增百岁,顺带跟谢尚讨教讨教营养钵和一年两季的事。
过去大半个月,周文方都在仔细研读谢子安奏折和谢尚的笔记,心里存了不少疑。
周文方打算细问明白后写信告诉远在河南的儿子。天冷,驿站的信走得慢,而方略里营养钵育苗,正月里就要着手做起来了。
时间不等人,为了儿子前程,晚一天摆年酒就是件小事。
几乎所有人都与周文方一样想,所以初三这天辰时就有门房来报孟家人来了。
时云氏正在主院同谢尚红枣一道看谢丰玩玛瑙链子,闻言不免意外:“孟大人?”
午时的席,现才卯正三刻,还不到平时上衙的时辰,就来了?
谢尚却觉得正常,告诉道:“必是为营养钵和一年两熟来的!”
“陛下今年四十有九,明年五十亿万寿必然是普天同庆,少不了分封百官,大赦天下。”
“京城内天子驻陛,是天下首善之地,万事都不可落于人后。孟家在京畿一带有几十万亩的土地,若能在今年实验出一年两季,赶明年以此跟陛下万寿献礼,必然是大功一件。”
云氏一听就明白了,感叹道:“于文官而言,再没有比治下丰产更好的贡礼了!”
陛下富有四海,会在意臣下进献的金银珠宝这些俗物吗?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才是陛下的德政。
谢尚点头笑道:“就是这话了。”
转和红枣道:“一会子怕是还要借你陪房晓乐用用。”
他可没实际种过地,细节问题还得实际干活的晓乐他们来。
红枣自然同意,笑道:“老爷要使唤只管叫了人去,何来借字一说?”
听了谢尚的话,红枣算是明白为啥腊月初九是孟太太出头了,敢情是图谋甚大,已然在为明年陛下的五十亿万寿备礼了。
不过孟家此举客观上却是推动了京畿一带的农业生产,是义举善事,她必然得支持。
谢尚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孟辉也知道自己的来得早,有点强人所难。一落座便跟谢尚拱手赔罪道:“请恕在下来得鲁莽,只因连日读谢藩台和谢大人的奏折笔记,不解之处甚多,所以趁现在其他客人未来的空闲来跟谢大人讨教,还请谢大人不吝赐教!”
谢尚也客气回道:“孟大人客气!晚辈庄子实验营养钵也才是起步,且这具体的事务都是管事们做的。要不,晚辈叫了庄子管事来,孟大人直接问倒是便宜!”
孟辉巴不得如此,笑道:“如此甚好!”
……
此时孟家一家客人,云氏为了不冷场,在和朱氏寒暄时免不了问孟竹君两句家常做些什么之类的闲话。
孟竹君少不得告诉道:“家常学些针线。”
这年头女子无才便是德。别管在家到底干啥,告诉人都是学做针线。
云氏听后也不以为意,不假思索地笑赞道:“看得出,是个灵巧姑娘!”
朱氏乘机奉承道:“说到巧,谁还能巧过你儿媳妇?十三岁就写出了《中馈录》!”
“且一本不上算,隔年又单出了一本《中馈录》衣卷。”
“如今京里的女孩儿谁学针线不是跟着这本来?”
云氏闻言不免谦虚:“哪儿至于?”
心里则想着你们哪里知道她长子媳妇做针线跟她长子做春耕计划一样都是纸上谈兵!
孟竹君见机插口问道:“谢夫人,谢太太还会再出《中馈录》其他卷吗?”
云氏闻言不免奇道:“怎么问起这个?”
孟竹君有些羞涩道:“常言说衣食住行,谢太太先前出了《中馈录》的是衣卷、食卷,所以小女便想着是不是还有住卷和行卷?”
她好想知道啊!
云氏听后忍不住笑道:“你说的有道理,要不一会儿你见了人自己问问?”
心里则暗自点头,孟姑娘见文生义,是个灵透孩子。
几次办酒,云氏还是头回似今儿这样和孟竹君闲话,心里不免称奇。
难道说,云氏忍不住想:奕儿和孟家小姐的缘分其实都是打这营养钵上来的?
不然一般吃席,她忙着应酬太太们,哪得闲和小姐们说话?
云氏越想越有道理,不免在红枣哄睡谢丰出来见客时代问了《中馈录》的事。
红枣见状不免对孟竹君笑道:“孟小姐说得不错。妾身是有再出住行两卷的计划。只一直不得闲。”
“真的?”孟竹君眼睛亮了:“会有实景画技吗?”
自打谢丰满月酒后听哥哥们讲过后边就想学——看桌上有串葡萄,伸手去拿,结果拿起来却是一张纸。
只听着就不是一般的带劲!
可惜过去两个月,无论她哥和她怎么实验都实验不出来!
“你想画实景画?”
红枣笑了,转脸吩咐丫头道:“把我先前给我弟写的那本透视笔记拿来。”
这年头私塾学堂都不收女孩。女孩的求学机会几乎为零。
难得遇到一个孟竹君想学画,红枣自是要给与方便。
笔记拿来后,红枣拿给孟竹君道:“你先看看,若感兴趣,我让人抄一份给你!”
红枣始终记得谢尚说过的笔迹不能外流的嘱咐。
孟竹君打开笔记,入目第一眼便是图文并茂的透视原理说明,不免喜出望外:“这么详细?”
“真的可以给我吗?”孟竹君犹豫问道:“谢太太不留着出书吗?”
“这个出书怕是卖不出去!”红枣摇头道:“画画是个精细活,且要大量的练习。对比画画,一般女孩儿有这个时间都宁可选择刺绣做针线。……”
闻言朱氏有点心虚地瞄了一眼云氏,发现云氏神色如常,方才舒了口气——她女儿的针线其实远不及她的画当得人前。
这虽说不是什么大事——她家针线房有的是巧手绣娘,将来陪两个给女儿就是了,但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被人当面戳穿总是难看!
云氏自己虽是个针线巧手,但见多了红枣的模板制衣对于儿媳妇的针线便没有太高要求——只要人聪明,看得懂《中馈录》,什么衣裳做不出来?
再说她家是娶媳妇,又不是招绣娘。
大差不差地知道怎么做,能分辨出绣娘手艺好歹就成!
比起做针线,她倒宁愿儿媳妇多画几个水碓零件图和打营养钵器出来。
“那行卷,”看红枣和气,孟竹君好奇道:“谢太太原打算写什么?”
红枣笑:“女为悦己者容。当然是写养颜美容,怎么做胭脂、画眉毛,染指甲一类了!”
孟竹君……
孟竹君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答案——女子四行,德言容功。其中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所以市面上从没有一本书讲女子当如何装饰自己。
谢太太此举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看到红枣恍若神仙妃子一样的面容,孟竹君明知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想:她想看这本书,比手里的这一本笔记更想!
云氏和孟氏听到两个人的话浑当没听见。
相熟的妇人间交换养颜方原是常态,云氏如此想:现尚儿媳妇将其整理出版即便有些非议但也不至于超过元宝鞋。
前年年底元宝鞋初上市时说怪话的不少,但等到去年年底,满大街的杂货店、绣坊鞋铺、绸缎布庄甚至连货郎挑子上就都在售了。买的人也是挑挑捡捡,货比三家,全然没一点羞涩。
由此不管也罢。
且作为一个家有适龄未婚男孩的准婆婆也不好对别人家未说定人家的小姐太亲近。
倒是叫尚儿媳妇和其说话,她在旁冷眼想看的好!
撇开把女儿嫁进谢家的小心思不谈,朱氏但冲着近朱者赤这句俗话也愿意女儿和红枣多来往,沾些灵透气、福禄气,学些风姿仪态——朱氏嘴上不说,心里却以为红枣的样貌比她的才德更招人羡。
没见命妇们提到谢安人都只赞才德,朱氏如此想:缄口不提容颜衣裳首饰吗?
还不是因为太过嫉妒?
难得谢安人想要出女行一类的书,别人怎么议论她不管。她起码买二十本,然后给三个儿子媳妇一人一本,女儿一本,自己一本。下剩的收起来,留给将来的孙女孙媳妇外孙女外孙媳妇。
孟竹君看她娘和云氏自顾说话,轻声问道:“那住卷呢?”
“住,”红枣啧了一声道:“这有点麻烦!”
她还没想明白怎么做。
孟竹君疑惑:“麻烦?”
谢太太也有觉得麻烦的时候?
“老话说,”红枣解释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话虽说粗俗,但说的却是正理。人在自己家乡,不管穷富,日子总是比背井离乡来得容易。”
“现实里搬迁却是不可避免的。女子三从,一生跟随父亲、丈夫、儿子漂浮不定。到了生地方,可能连话都不会讲。”
孟竹君更诧异了:“不是有官话吗?”
这可是朝廷通用的话。
红枣听笑了,心说真是富贵人家的小姐,才有这样何不实肉糜的天真。
“官话也是要学的!”红枣笑道:“这就得有人教。”
“孟小姐大概不知道,每科新进士的女眷就有不少人的官话是临时学的,口音很重,每每因担心为人耻笑而不敢开口。”
闻言孟竹君想到她吃席时见过的一些场景,沉默了。
先前她只觉得这些命妇们粗陋不堪,遇事连话都说不清爽,现今想来却可能是自己武断了。
“所以这一本住,”红枣慢慢告诉道:“我打算写一个主妇搬迁到了一个陌生地方后如何尽快的适应当地的语言、风俗、气候等各方面安顿好一家人!”
题目有点大,但为了那些在丈夫高中后努力追随丈夫脚步的原配们,值得花时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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