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谢尚所想,一刻钟不过才够泉水刚刚露出全貌。
五尺来高的白色泉水和天上的晚霞一般披着落日余晖的七彩光华,连飘散出来的水雾也带着一身华彩湿润了周围人的呼吸。
在场的南方人瞬间想起了家乡的空气,不无怀念地深呼吸。
“竹青尘不染,泉澈水长流。”江南人文明山当先吟道:“谢兄这泉配上这竹林,具足江南风光。”
山东人祝英一听不乐意了,出言道:“此泉冲地而出,云雾蒸润,波涛声震,更似济南的趵突泉。”
文明山年轻气盛,拱手笑道:“祝大人说得是。济南众泉汇流,杨柳依依,所以宋黄庭坚才诗曰:济南潇洒似江南。”
济南再好,那也只得一个“似江南”的评价。
祝英……
谢尚没想到转身功夫,他的同年和他爹的同年就为这竹林泉景似江南还是济南起了争执,心里也是无奈,赶紧拱手道:“宴席已然备好,各位大人这就入席如何?”
俗话说“客随主便”,众人虽还想看泉,但都不便拖延,独文明山笑道:“谢兄,你且容我再看一会儿这泉如何被水掩盖?”
水量这么大的一眼泉,这么大的声响,偏刚来时只一塘静水,一丝不露。文明山想再细瞧一回。
眼见有人出头,众人纷纷附和。
于是又看了一回水淹泉,众人方才去前院吃酒。
时值十六,正是月中。
出竹林往前院宴席的路上,文明山抬头看到头顶明月初升,随口吟道:“明月竹间照,清泉鼎上煎。谢兄,煮泉烹茶,竹间最雅。你这一处有泉有竹,实乃听风赏月品茗之绝佳处!”
文明山决定了他回去后就修竹林,即便没泉,但等冬天听雪敲竹,扫雪烹茶也不失雅趣。
周文方认同道:“不错。‘翠竹苍松全寿相,清泉白石养天和’。大尚,你这个花园空旷,竹林最好再移栽些松柏,泉石也用白石来砌才叫一方修身养性之福地!”
他家园子除了没有清泉,竹林、苍松、白石一应俱全。
谢尚还年轻,元维觉得他的园子应该五彩缤纷,带着朝气,而不似年过半百的掌院一样只用青翠。
于是元维提议道:“大尚。你今儿请我们来,沐翠竹而听清泉固然是好,但只翠竹清泉未免单调,即便摆了些菊花,但还不够。倒是栽棵红枫更显秋色。”
能进翰林院的多有些文人雅趣,眼见文明山抛砖引玉,引得周文方和元维对谢尚的这处竹林的改造各抒己见,当下个个跟上——自己没泉没花园,还不兴借谢尚的花园过过瘾吗?
看清席面上的熏鱼、烧鸡、烤鸭、白切羊肉、糖醋小排、盐水虾、凉拌海蜇、油炸花生米等八样凉菜,艾正不觉松了一口气:都是《中馈录》里的家常菜,他家也能做。
艾正不似谢尚有钱,所以一直忧心谢尚请客的菜色太好,让紧随其后的他难做。
但一块白切羊肉入口,艾正脸上的笑瞬间凝固——这羊肉的蘸料也太鲜香了。
艾正还在感慨,文明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谢兄,这白切羊肉浇的似不是普通的酱油。”
谢尚轻笑:“这是内子自酿的牡蛎油。”
“牡蛎油”文明山惊讶:“《中馈录》里没有。”
谢尚家还藏有别的秘方?
“牡蛎只海边才有。”谢尚简言解释道:“我家乡雉水城离海近两百里,吃得多是干货,少有新鲜牡蛎。这牡蛎油是今春才做的,今儿头回开坛。《中馈录》出得早,所以没收。”
元维点头笑道:“难怪!今年初夏你爹摆酒请客时还没有。”
“谢兄,”文明山关心问道:“这牡蛎油甘回斋会卖吧?”
他想买了家常吃。
“不会!”谢尚摇头道:“我家在海边没地。而这牡蛎油的制作跟酱油一样得要酿造,远比薄荷膏的制作麻烦。”
“所以家常做些自吃倒也罢了——内子开甘回斋不过是闲暇无事,做点现成生意。先前既然连薄荷油也不卖,现今自更不会卖这牡蛎油了。”
“你们谁不怕麻烦,想要做了自吃或者市卖,我回头给你们抄个方子。”
谢尚挺赞成红枣的想法。他家世代士族,如何能做出点啥就想着卖钱
那不成商贾之流了
何况他家根本不差钱。
卖牡蛎油赚钱远不如参照公开薄荷膏方子一样给小民添条生计积攒福德。
墨子云:“利人者,人亦从而利之”。他爹和他说了他能有现今的运道,连中六元,与他和他媳妇做马掌、薄荷膏利人有极大关联。
闻言众人,特别是家乡近海的自是喜出望外,酒席的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
一时散席,送走同僚后谢尚回到正院。
一见面闻到谢尚身上的酒气,红枣吩咐丫头:“香兰,端蜂蜜茶来!”
谢尚喝一口茶,忍不住抱怨道:“怎么没有柚子味”
红枣笑道:“去岁的柚子茶喝完了。今年的还没运来。”
至此谢尚方省起现身在京师。
“红枣,”谢尚关心问道:“你不在雉水城,也有人做茶”
红枣听得好笑:“老爷爱吃,如何能够没有临来前我嘱咐过陆虎和锦书。但等半个月必是能有。”
“半个月”谢尚思了好一刻方道:“还好,等待不算长!”
红枣看谢尚醉意不浅,连提个时间都还要想半天,赶忙言道:“老爷累了一天,还是赶紧洗洗睡吧!”
一夜无话。早起休息好了的谢尚智商重新上线,和红枣道:“昨儿我忘了。你赶紧叫人把你那做牡蛎油的方子写给我。我答应了给人。”
红枣闻言笑道:“看来昨儿的菜色还行!”
家常菜想烧出特色风味太难了,幸而她有蚝油这个神器!
“当然!连周大人都赞味道鲜美呢!”
谢尚骄傲的挺起胸脯,似乎昨儿掌厨的人是他!
“这样就好!”红枣双手合十道:“咱们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
正好碧苔送早饭来,红枣便叫她口述,显真代笔写方子。
“你说得不错!”谢尚道:“我把这个方子拿给同僚。这样下回,可能不必等到冬节,艾兄和文贤弟两家请客的时候,你和其他夫人见面也不至于冷场,能有话说!”
他媳妇和他一般年轻,虽已是六品安人,位份在一众翰林里不算低,但本着尊老的传统,当着其他夫人,甚至年长的位份低的还得自称后辈,谨言慎行。
比如他对翰林院的某些老字辈。
谢尚不想媳妇受这样的委屈,便给她现安了个师傅身份——《中馈录》虽好,但年代久远,只要这新制的牡蛎油方子刚好。
他媳妇虽说已打算白送方子,谢尚暗想:但也不能完全一点好处。
至此红枣方才明白一贯不管家务的谢尚为何要在席上送方子,心里颇为感动——这是担心她在外受委屈呢!
早起见面,文明山一见面便道:“谢兄。关于你那个泉池我昨儿思了半夜,以为但若出水量够大,还是修上中下三个为好!”
“金木水火土,水的代表数字就是三,且道德经还有‘□□’之说。而修两个,则未免有哭之嫌疑,不利风水。”
“大尚,你看这是我连夜给你画的泉池图,你瞧这最上方是个八角池,中间一个圆形,最下一个方池,池里可养鱼……”
还在等他爹泉池设计图的谢尚……
文明山盛情难却,且他那图画得着实不差。谢尚想着择善而从,致谢后收下。
文明山觉得自己干成了一桩大事,喜滋滋地回到自己书案,不想艾正忽然过来悄声问道:“明山,依你看大尚家那泉一天能出多少泉水?”
文明山随口应道:“这谁能知道”
“不过看水柱那气势,一刻钟就有一塘,一个时辰就是八塘,一天十二个时辰,怕是能顶十几口好井吧!”
“那明山你说,”艾正接着问道:“大尚有没可能把他家的泉水分流给咱们些”
文明山愣住:“怎么分流?”
“明山你看,”艾正亲热言道:“大尚家的泉水但凡涨到一定水位就不再流了,白放着多可惜”
“而咱们三家是邻居,院墙紧挨着。咱们去跟大尚商量从他家引道泉流如何”
文明山一听赶紧摆手道:“艾兄,这事使不得!”
艾正怔住:“为什么”
文明山正色道:“艾兄岂不闻‘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句俗话”
“水在风水上寓意财富。院墙开洞分流家水是风水大忌。咱们作为谢兄的知交好友如何能强谢兄所难”
“艾兄这话可别再提了!”
艾正没想到一贯自来熟的文明山在跟谢尚讨要泉水上这么较真,一时间颇为尴尬,极力挽尊道:“还是明山思虑得周全,先却是我想差了。”
文明山笑笑没再多言,心里却对艾正生了轻视。
京里无数人以卖水为生。艾正不是不知道京师的清水即寓意金钱。普通的讨要尚且不能,如何还能想着分流?
这是想钱想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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