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囤推着车,一路送饼,一路接受恭维无数。如此直待临近晚饭,李满囤方才推着空车,迎着西天的火烧霞脚踩云朵地飘飘然回到了庄子。
一时晚饭摆上,李满囤心中兴奋便禁不住就跟李桃花和红枣说了族里要把“元嫡”单独排班的事。
李桃花一听,立就“嗤”地笑了出来。
“哥,咱们这位族长大哥,”李桃花嘲笑道:“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贯地会顺水推舟!”
“?”李满囤疑惑道:“桃花,你这话啥意思?对了,今儿族长也问我你跟我说过啥没有?”
“桃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哥,”李桃花道:“这事早先没说一是因为全喜娘这个外人在,二是因为这事我也确实不知当如何说。”
“但现在族长既然跟你提了这元嫡排班的事儿,那我也能把实话告诉你了。”
如此李桃花便把早晌李玉凤跑来阻挠红枣签婚书的事告诉了李满囤。
李满囤一听就拍了桌子。
“岂有其理!”李满囤怒道:“玉凤敢跑我家里来跟红枣争婚,她这眼里还有我这个大伯吗?”
“而玉凤做了这样的事出来,族长还想捣糨糊替她瞒着,简直欺人太甚!”
“不行,”李满囤腾地就站起了身:“我现就找族长去,我得问问他这姐姐当众抢妹妹婚的事他到底管不管?”
“哎——,哥!”李桃花跟着起身,赶紧拦阻道:“你这一去,虽说能替红枣出气,但玉凤却是活不成了!”
李桃花虽然恨透了于氏,但也没想过就此要了李玉凤的命以做报复——一码归一码。再说孩童时候谁还没做过几个不可与人言说的白日梦?
比如早年她就没少想过她娘没死,对她比于氏对杏花还疼;然后等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又梦想有族长这样的人家能看上她的能干……
李玉凤眼红红枣的聘礼想取而代之,她当时虽然气炸,可事后回想当时在场那许多人,又有谁敢说自己一点不眼红?
李玉凤蠢就蠢在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把她的心思暴露在人前,可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就饶上一条性命——人命关天,李桃花可不想她哥为了一逞之气,事后后悔。
“?”一直自顾吃饭的红枣,惊疑地抬起了头。
俗话说“防火,防盗,防闺蜜”。红枣想:李玉凤一个小姑娘眼红她过万银子的聘礼想抢她婚,也都是人之常情——虽然这个常情让她极度不爽,但先前她姑和她二婶都帮着她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且在场的人都站在她这边diss李玉凤——今儿连一向最护短的她奶于氏都没替李玉凤帮腔,这对比起前世那许多未婚夫,甚至根本就是丈夫被好姐妹撬了边,结果在虚拟论坛树个洞还要被人嘲“不被爱的那个才是小三”的女人们来说,红枣以为就她今儿的遭遇来说她根本就是个人生赢家!
如此,她还有啥好再计较的呢?
故而红枣就没想起来要把这事告诉她爹。
刚红枣听她爹李满囤因为她姑的告诉生气拍桌,红枣也只以为她爹是心疼她,帮她生气;然后听说她爹要去找族长也没当回事——比如前世她在幼儿园被调皮小男生揪散了小辫,前世她爸不也甩掉“金牌大律师,口舌即是刀”的人设跑去逼迫她那大学刚毕业的幼教老师讨要男方家长的电话,撸胳膊挽袖子跟个黑社会大哥似的放话表示要跟对方约架吗?
但现在听她姑说玉凤活不成,红枣方终于开始正视这件事了——人命关天,红枣虽不喜换李玉凤这个堂姐,但也不会坐视她无故丧命。
李满囤听了李桃花的话,终是站住了。
李桃花见状放松开手道:“哥,你现知道我先前干啥不把这事告诉你了吧?我就是怕你当众去闹!”
“咱们爹和族长两个人都好面子,只要你一去,他们为了脸面一准地把玉凤填塘!”
“填塘?”
红枣知道填塘——前世的电视剧里演太多了。但红枣却没法把“填塘”和李玉凤给关联起来——这世红枣还是第一次听说“填塘”。
高庄村人的日子虽说又穷又苦,一言难尽,且孩子们也没有《未成年人法案》保护,但现实里红枣还真没见过平白无故弄死孩子的事——比如她奶都恨死她爹娘和她姑了,但分家前却也只敢用多派活少给饭这种方式磋磨,并不敢拿刀动枪地直接打杀。
所以红枣做梦也想不到李玉凤那点事的后果竟会是填塘。
闻言李满囤和李桃花双双看向了红枣。
对上红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李满囤心里的气莫名就减了。
虽然二房的李玉凤是咎由自取,有什么下场都是该的。李满囤暗想: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家红枣人小福厚,没得因为玉凤伤了福德!
“红枣,”李满囤道:“今儿玉凤阻你的事因会带累一族姑娘的名声,原是该受族规处置的。但现在只要咱们都不往外说,别人不能知道,这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咱们吃饭吧,啊,吃饭!”
说着话,李满囤率先抓起筷子重新端起了饭碗——红枣一向是个聪明的孩子,李满囤暗想:她听了这话自当知晓这填塘不是好事。如此,她知道这么多也就够了。
待往后红枣出了门,减了与满仓家的来往,如此不叫红枣再见到李玉凤倒也罢了!
李桃花则想着红枣年岁还小,且往后是谢家的宗妇,礼法往后都有她婆母教,故而也跟着坐下来端碗。
红枣见状眨眨眼,心里明白她爹怕吓到她,才做如此说。
于是红枣也重新端起碗,心里则想着:族长性格婆妈,并不是个狠人,但凡她爹这个苦主不上门告状,多半也会睁眼闭眼地放过李玉凤吧!
还在申时的时候明霞院正院上房门开,云氏午睡起身,开始理事,静谧了一个午晌的庭院瞬间人来人往,喧嚣起来。
周旺则领了一众小厮挑了新打的井水进了明霞院的西院,然后把一桶桶井水完全地倾倒在喜棚内被天上毒日头蒸得滚烫的木头桌椅上——冰凉的井水流淌过平滑入境的油漆桌面瀑布似地倾落到桌椅下的青砖地面上,打出团团的水汽来。
如此来回三趟,周旺和小厮们都汗湿了衣裳,而两个喜棚内的桌椅和砖地上的暑热,却完全地降了下来。
然后,周旺又带小厮从冰窖搬来大块的冰放入冰鉴,如此不一会儿,喜棚内就连空气都清凉下来。
接着小厮们又拿来抹布开始擦拭桌椅,周旺则拿了剪刀巡视喜棚里的盆栽。
三伏天里没有牡丹芍药之类的名花,唯一正当时的月季因为有刺的缘故又被谢子安明令禁用在谢家一切喜庆宴席之上,故而现喜棚内摆的只有米兰、珠兰这两样香花和长春花、绣球这两种开得热闹喜庆的草本花卉。
似绣球倒也罢了,这花号称“无尽夏”,一个大花球可以从初夏一直开到深秋,但似长春花,这花虽名长春,一年到头花开不断,但实则却是要日日修剪——早起花匠虽已查过一拨,但周旺不放心,就担心被大管家谢福巡视看到一朵败花,故而便拿了剪刀来一盆盆再次瞧过。
周旺领着小厮忙碌的时候,谢家的家戏班子“咏春班”班主谢文华也领了一群小厮在院里余下的空地上搭戏台。
谢家人口太多,一年到头差不多天天都有人过生日,故而干脆地就家养了个戏班子,日常演些诸如《麻姑献寿》、《满床芴》、《鸾凤和鸣》之类的贺寿、结婚、升官发财的吉祥戏文。
如此精心准备,不过一个时辰,周旺、谢文华等人就备好了宴席的场所。
临近酉时的时候,谢福来了。
谢福亲拿块白抹布一气走擦了十张桌子,没擦到一粒灰和一滴水,方才作罢。然后谢福又依样拭了牌匾,看了花草冰鉴,最后方点头道:“可以了!”
至此,周旺方放心下来,领了跟他干活的小厮出了内院,然后自回家洗澡换衣,再回来帮着收礼迎客。
周旺领人一走,云氏也领了人来了。
谢福陪云氏四下看了一圈,云氏见一切妥当,方才放心地回了上房,而谢福则站到了明霞院大门口迎客。
刚一会儿的工夫,院门外谢福带来的小厮已抬了张案桌放到明霞院的影壁后给一起来的两个账房摆笔墨纸砚,准备收礼记账!
酉时刚过一刻,谢子安的三个弟弟谢子平、谢子俊、谢子美便就领了妻儿奉了他们的母亲吕氏来了。
谢福一见赶紧拱手迎了上去。
“小人见过太太、三爷、四爷、五爷!”
谢福虽是奴仆,但因是谢子安的亲信,吕氏也给他面子,当下亲问道:“福管家,怎么大爷已经来了吗?”
谢福也笑回道:“回太太的话,大爷和尚哥儿现去五福院请老太爷去了,得一会儿才来!”
谢子安从不耐烦等人——确切地说,谢子安以为偌大一个谢家,除了他爷和他爹外,没人配让他迎来送往。故而,即便他自家请客,他也都以接他爷为借口不迎客!
“现家里就大奶奶在。刚您来时,就有人给大奶奶送信去了,想必大奶奶一会儿就来!”
话语间,云氏果领人接了出来——虽然看不上吕氏这个继婆婆,但该有的面子情,云氏也不会一点不给!
何况男人和儿子都已躲出去了,她若再不露面,也未免太不像话!
两下里见面问好,云氏把吕氏和三个妯娌以及几个女孩儿迎进了女眷的喜棚。
而谢子平兄弟等人则被谢福请进了男宾喜棚。
喜棚内坐定,谢福让人上了茶水点心,谢文华对面瞧见,赶紧地呈送来戏单给谢子平点戏。
一旁的谢子美看那戏单子是全新的大红洒金贴子,便以为排了新戏,高兴地探头一瞧,瞧到熟悉的《鸾凤和鸣》、《凤求凰》、《满床芴》之类,禁不住撇了嘴,嘲笑道:“华班头,怎么尚哥儿结亲,你们咏春班也不排两部新戏庆贺庆贺,还只管拿演了几十年的戏码来唬弄,像话吗?”
谢文华恭敬拱手道:“回五爷的话,这戏单子都是大爷亲选的吉祥戏文,小人不敢自专!”
谢子美……
谢子平随手点了单子排位第一的《鸾凤和鸣》后把单子还给谢文华,让他下去安排。
等一刻戏台开了锣,谢福告罪出去迎客,谢子平方才埋怨道:“谢文华就是谢福的一条狗,你跟他多话干啥?”
谢子美不服反问道:“可是三哥,既然是一样的戏单子,刚你干啥还要装模作样地看那么久?”
谢子平默了,谢子俊却“噗”地笑了出来。
“我猜三哥,”谢子俊笑道:“一准是忘了自己先前每出戏具体看多少回了——这寻不出最少的那出,便就又只能从头来了!”
闻言谢子平也撑不住笑了。
谢允青、谢允芳、谢允怡等同座小辈也都跟着笑了。
真想立刻回赤水县啊!谢允青想:别的不说,只说这摆酒唱戏,都是什么新鲜唱什么,哪似老宅这样,几出戏一演就是十好几年啊!
谢子安和谢尚是在酉正的时候把谢老太爷请来的,当时喜棚里已经坐满了人——该来的差不多都已经全来了。
谢老太爷一到,众人立都站了起来。谢老太爷抬抬手,示意子孙们不必多礼,然后便由谢子安、谢尚左右搀扶着坐到了主桌。
一时开了席。谢尚做为今天的男主角少不得端起酒杯先祝了一回酒,众人自是陪饮一回;然后谢子安跟着也祝了一回。
谢家十三房人,除了谢子安和谢尚能够日常见到老太爷外,其他人中也就老太爷最小的儿子谢知微仗着他娘柳氏现还服侍老太爷日常的关系能在初一、十五以外多见两回罢了。
故而谢子安父祝过酒后,在座其他人立便就端着酒杯以给谢尚或者谢子安敬酒的名义来到主桌,然后乘便地老太爷说两句话,露一回脸。
谢尚头回遭遇这样的热情,一时间便觉得有些吃不消——虽然他酒杯里的酒早已被谢福给替换成了红糖水,且酒杯也只是三钱的小瓷杯,但一轮六七十杯的敬酒干下来也是溪流成河——腹里涨得厉害。
酒席间隙,乘着更衣的工夫,谢尚禁不住与谢子安吐槽:“爹,咱们一会儿回去是不是还得喝?”
“嗯?”谢子安点头:“起码还得两轮!”
“两轮?”谢尚惊了,然后佩服地感叹道:“爹,这些年您可真不容易!”
“你知道就好!不过,”谢子安笑道:“你爹我马上就要熬出头了!”
“?”谢尚脸上露出了疑惑。
“只要我今秋乡试得中,出去做官。尚儿,这给老太爷挡酒的事可就归你了!”
谢尚……
“所以,尚儿”谢子安深沉道:“现你知道咱们家戏单子,为啥十几年都不改了吧?”
谢尚看着他爹露出深思的形容……
“凭啥在我喝酒受罪的时候,”谢子安理直气壮道:“却要给别人好戏看?”
“原来是这样!”谢尚恍然大悟,然后便禁不住点头道:“爹,您做的对!咱们不舒服,谁也都别舒服!”
“横竖咱们喝酒的时候,一群人围着,台上演啥都不知道!”
“就是这话了!”
谢福跟在谢子安父子的身后,心说:看来府里这戏单子,往后起码十年,还不会变!
女眷喜棚外也有一个戏台,演的戏码也和外面的戏台一样。不过谢家的女眷却从不似她们的男人一般吐槽戏单的十年不变——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谢家这许多的女人聚在一处吃席,那相互间的戏啊原就比戏台上的更精彩。
比如今儿云氏一见吕氏,就看出吕氏头上价值不菲的正红玛瑙佛八宝镶金头面是新制的,三个妯娌的珍珠头面虽说次一等,但也都是个个如样的新珍珠——由此可见,云氏心里合计:这三房人在赤水县的日子不错,有生财门路。
而从谢韵儿这个三房庶长女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和她嫡妹谢馥儿的一般样式上又能看出谢韵儿的娘花姨娘依旧得宠,三弟妹葛氏私底下的日子远不如她头上的珍珠头面一般精圆和美……
在云氏打量旁人的时候,旁人也都在打量云氏——没办法,太好奇了,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官家小姐出身的云氏对于庄户儿媳妇的真实看法:是嫌弃鄙夷,还是鄙夷嫌弃?
“子安媳妇,”谢知微的媳妇甄氏率先笑道:“尚哥儿这个媳妇定的可有些突然,怎么事先一点预兆也没有?”
甄氏今年二十岁。她是商户女,进门不过两年,但因她嫁的是谢老太爷的老来子谢知微,辈分高,故而跟云氏说起话来是一点都不客气!
云氏闻言笑笑,好脾气地回道:“十三婶说的是,先大爷同我说的时候,我也是觉得很突然!”
“然后呢?”甄氏追问道。
“然后我就照大爷说的,请媒婆去提亲,接着便问名纳彩过小定,这些小婶子该是都听说过了吧?”
甄氏……
二房太太叶氏一旁见到,心中鄙夷:蠢货,竟然想套云雅的话?真以为她这些年的家是白当的?
叶氏转脸与吕氏笑道:“大嫂,我今儿在家恍惚听人尚哥儿这个岳家跟你们要了一万两的聘礼?”
叶氏是京城人氏,亲爹是京里的四品官,她又是嫡女——谢家同辈十三个妯娌里就数她出身最高。
吕氏虽只是一个妾室扶正的庄户女,出身同叶氏不能比,但耳渲目染这些年,也知叶氏这话不怀好意,不觉生气:叶氏这是多看不上她,才会想拿她做枪啊?
吕氏心中生气,嘴里却是笑道:“二妹妹这话却是问倒我了。我刚得我们老爷的话从赤水县回来,还不知尚哥儿这聘礼的首尾。”
“所以,这事儿你还得请教我们大奶奶!”
叶氏……
云氏闻言笑接道:“二婶,您想打听尚哥儿聘礼的事儿,确是得来问我。因为这话大爷就只跟我说过,连尚儿都不知道!”
“哦?”屋里所有人不禁都露出了愿闻其详地表情。
“我们大爷说,他就尚哥儿一个儿子,他手里这些钱财不给尚哥儿花,可是要给谁花呢?”
“所以我们大爷就嘱咐我可劲花,怎么好看怎么花。比如这聘礼,本来依我们大爷的意思原是要下个两万两,好事成双嘛!”
“后来还是我说,”云氏露出温婉贤惠的笑容:“这新媳妇的聘礼下太多了不好,女方家到时把聘礼折进嫁妆,这嫁妆盖过了咱们家一应的长辈,可是让各房的长辈们脸上无光?”
叶氏首当其冲,心口中刀——她家虽是官宦,但她爹做的却是穷官,故而她进门的嫁妆只有四千两。
其他人脸色也都突然变得难看,心说——这话你很不必说!
“如此,”话语间云氏笑得越发温柔:“我们大爷方才说既是这样,那就比照你的嫁妆来下聘好了,如此不叫儿媳妇的嫁妆盖过你去,也就罢了!”
所有人死鱼眼看向云氏,心中嫉恨——咋就还没嘚瑟死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试水一下谢家的日常和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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