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谢福走进书房,在门外廊下候着的潘安方敢拿袖子抹了把头上的热汗,然后撩眼睛偷偷地打量眼下身处的院子。
一开五间的四合厢院子加抄手游廊。潘安现站的正房堂屋的门前廊下左右各有一棵比房高有屋宽的紫薇花树。
正是花开时节,两棵树上绽放的无数赤红色花球瞧着比头顶近午的日头还红还大,映衬得一个院子都红彤彤的,即可谓是“满堂红”。
两棵树下又各有一口敞口大缸——形状很类似潘安家今年新修房屋里的粪缸,但缸的颜色却是潘安从没见过的海棠红,且质地细腻得好似能发光,所以即便是潘安隔着紫薇树瞧到也不会错以为那会是口粪缸。
缸里似乎有水。阳光透过紫薇花枝照射到缸里时有金色波光粼粼闪过。
院子的中心则立了块比紫薇树还高但却只有缸宽的瘦削石头——潘安也不知道往常惯用“大”来形容石头的自己为啥对这块石头的第一印象竟然是“瘦”,简直莫名其妙。
石头头大脚小,颜色发青,上下更是布满了窟窿眼。潘安从没见过有如此许多眼洞的石头,不觉好奇的多看了两眼,然后便发现这块石头空洞相连的样式似极了老爷家堂屋香炉里升腾出来的一缕香烟。
石头和香烟,潘安心说:不是两码事吗?这石头坚硬牢固,香烟松散易散,偏这谢家却有一块越看越象香烟的石头——这石头,该不会是个宝物吧?
潘安先前听说过这有钱人家都有传家宝,而所谓的传家宝多是放久了年头的物什,比如金钗子,银镯子之类。
潘安从没想过一块石头也能给他一个宝贝的印象,但此刻,他站在前廊下看着这块石头却莫名觉得这石头是件宝物,是比院里那两棵屋子大的紫薇树,两口红得发光的缸还值钱的宝贝。
谢福出屋瞧见潘安看石头看直了眼的傻样,心中了然:他家大爷的这块冠名“青云”的太湖石确是一样难得的宝贝——任谁第一次瞧见都会心折。
见到奇石的震撼极大地缓解了潘安刚刚的紧张情绪,他在谢福跟他说:“快跟我进去见大爷!”的时候,竟然极其镇定地正了正衣襟掸了掸衣袖方才跟随谢福进了堂屋门。
甫一进门,扑面就迎来一股夏日里罕有的凉意。潘安虽然心中好奇这屋里又有啥宝贝,但当着谢福却是不敢东张西望,只能老实行礼。
“小人潘安见过谢大爷!”
说着话,谢安躬身呈上了篮子。
因为先前见过余庄头给看租的管事呈账册,故而当下潘安给谢子安行礼也是有模有样。
谢子安点点头,眼睛看着谢福上前接过篮子后方才说道:“潘安是吧!我跟你家老爷私交深厚,现听了你老爷的喜信自是无限欢喜!”
“只今儿日将过午,风俗里不宜上门道贺。故而今儿还请你家去后先替我与你们老爷口头道贺大喜,我明日早晌再正式登门贺喜!”
“谢福,你一会儿拿了我的名帖给潘安,请他替我捎过去!”
“是,大爷!”谢福躬了一身,然后便拉扯听话都听傻了的潘安的衣摆示意跟他走。
潘安跟踩棉花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跟在谢福身后出了门,胸腔子里的一颗心也跟弹棉花似的“嘣嘣”跳个不停,似乎能把潘安整个人跟片棉花一样给弹飞了起来。而潘安的脑子也真似片棉花一样飘飘忽忽地来回回响刚谢子安说的那个“请”字。
能叫谢家大爷说个请字,潘安迷迷糊糊地想:这得是多大的面子啊!
沿着抄手前廊绕过东侧的紫薇花树谢福把潘安领到东厢房外等着,自己进屋不一会儿便拿了谢子安的名帖和两串钱出来。
“这是大爷的名帖,”谢福告诉潘安道:“这是大爷谢你来报喜的车马钱!”
揣着名帖和钱,潘安几乎是梦游一样般地盯着近午的烈日走回了三十三家巷的铺子。
张乙正在铺子里看店,看见潘安赶紧跑了过来:“安哥,你刚去哪儿了?赶紧的,去厨房吃午饭,不然一会儿午市,就没时间吃饭了!”
“张乙啊,”潘安道:“你掐我一把。”
张乙:“嗯?”
潘安:“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张乙……
送走张乙,谢福想着谢子安明儿要出门,今儿他这庄子是不能去了,便又返身进了书房。
一进门谢福瞧到谢子安正在书架前翻书,赶紧地挽袖子走过去问道:“大爷,您要什么?小人来取!”
“那本《太乙真人金光神咒符箓》你记得在哪儿吗?”
谢福仔细想了想,然后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书递给谢子安道:“大爷,您要的可是这一本?”
谢子安一瞧可不是嘛,就立刻接过,翻到自己想要的一页读了读,然后笑道:“看来我记得没错,这太乙金光神咒神符能驱邪护身,破一切阻碍!”
“谢福,一会儿你去挖两坛梨花白送给城隍庙的老道人,请他今儿一定替我画两张金光神符出来,这样明儿咱两个去他家就不怕血光冲撞了。”
城隍庙的老道人虽然为人古怪难说话,不大好请,但谢福素知他一向贪杯,且杯中之物最爱梨花白。故而现听谢子安说挖两坛梨花白送去,便知此事容易——一准的是酒到符来,便赶紧地答应着去办了。
“你说,谢家大爷明儿要到我家来贺喜?”看到潘安拿家来的名帖,红枣也是一脸懵逼:“可我弟明儿早晌洗三,咱们风俗里这天不是一向只招待近亲吗?”
潘安不大知晓高庄村的风俗,犹豫道:“小姐,城里人家洗三也多有请邻居和好友,这些关系走的近的人家,好像叫什么通家之好!”
“今儿那谢大爷说他和老爷关系亲厚,想必他来给少爷洗三,其实是城里的礼数?”
红枣哪里知道城里风俗到底咋样,闻言便只能沉默。潘安见状又掏出谢福给的两串钱来,说道:“小姐,谢家的福管家还给了我这许多钱,说是什么车马费。”
红枣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谢家给潘安的小费,不,这世应该叫赏钱。
“即是谢家给你的,你就收着吧!”红枣笑道:“想必是他们客气,不愿白使你来带话!”
“这也太客气了吧,顺路带句话而已,竟然就给这许多钱!”
拿着钱,潘安眉开眼地笑着走了。红枣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和有钱人来往,自家钱包的压力真心有点大呀!
晚霞满天的时候,李满囤终于接了他妹桃花家来。红枣闻声就从院子里接了出来。
看到此番只她姑一个人来,红枣心中奇怪,不觉问道:“嬢嬢,我姑父和陈宝、陈玉两位哥哥这回没一起来吗?”
李桃花笑道:“他们啊,等你弟满月摆满月酒时再来!”
风俗里外男们可不能进有未足月新生儿的人家,以防血光之灾。
闻言红枣虽不知就里,但心里却忍不住吐槽:此番她弟洗三,她那嫡亲的姑父表弟都没来,结果城里和她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的谢家大爷却要来,可不是颇为奇怪?
“爹,”红枣直言道:“今儿早晌潘安给谢家送了喜蛋后捎了谢家大爷的名帖家来,然后还说明儿早晌谢家大爷要来咱家道喜!”
李满囤……
李桃花奇怪问道:“哪里冒出来的谢家大爷?他姓谢,咱们姓李。咱们老李家的孩子洗三,他来干啥?”
虽然桃花说得在理,但李满囤还是熬不过虚荣矜持道:“这雉水城能有几个谢家大爷?还不就是那个祖坟在咱们高庄村对面谢家村里的谢家大爷!”
李桃花……
李满囤的话太过出乎意料,李桃花愣怔好久才能问道:“不是,哥,你咋会认识谢家人的?”
虽然高庄村和谢家村两个村子就隔了一条河,且河上还有桥,但因桥的那头就是御赐的进士牌坊,故而高庄村人多因为心存敬畏而不大过桥。
“这事儿啊,说来话长,”李满囤招呼李桃花道:“咱们先进屋吃饭,顺便再看看你侄子。”
晚饭红枣早就准备好了。但先前红枣预备晚饭时以为她姑父和表哥们要来,故而饭菜便是照着高庄村的八大碗给预备的。
但眼下红枣见只她姑一个人来,便就想着晚饭统共就三个人,也不必一定摆出八个碗来。于是晚饭红枣便只摆出了红烧肉、红烧鱼、小鸡炖蘑菇、拍黄瓜、咸鸭蛋、炒苋菜六样菜,其他两样老鸭汤和炸丸子就没上。
但李满囤老爷是个爱面子的人。他洗好手后在饭桌边坐定,瞧见桌上只有六样菜,就立刻高声问道:“红枣,晚饭咋就这几样?”
闻言李桃花赶紧拦阻道:“哥,有这些菜尽够了,咱们这才三个人!”
李满囤不乐意道:“那哪儿行?你难得家来一趟,没有八大碗算个什么话?”
“红枣,赶紧的去厨房把你昨儿煮的那个卤蛋装一碗过来,然后再蒸碗腊肉来!”
听她爹提起卤蛋,红枣的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用酱油、鸡汤、山蘑、茶叶、生姜煮就的卤蛋,确切地说是茶叶蛋,不知是不是放多了茶叶的缘故,竟然带着股浓茶的苦涩,实在是谈不上好吃!
现蒸腊肉还得等一会儿,故而红枣便先装了八个卤蛋送进堂屋。
李满囤看到卤蛋立夹了一个给他妹子道:“桃花,你尝尝这个卤蛋。这卤蛋是红枣拿鸡汤和茶叶烧的,味道特别好!”
“是吗?”李桃花笑着夹起了蛋。
因为对面前这个黑红色的蛋心存疑虑,李桃花在把蛋送进嘴里前,先拿鼻子嗅了嗅,然后便嗅到一股前所未闻的奇妙香气。
“这蛋真香啊!”李桃花衷心赞叹道。
“那是!”李满囤得意道:“鸡汤和茶叶一处烧的鸡蛋味道能差?桃花,你快尝尝!”
李桃花依言把蛋送进了嘴里,然后一直带笑的脸突然间便有了凝固——红枣就在一边看着,随即就知道她姑这是尝到蛋里的茶苦味了。
李桃花抬起眼睛看向她哥李满囤,便见她哥也一筷子夹了一个卤蛋送进嘴里,张口就咬了半个,然后含糊说道:“这卤蛋是拿鸡汤泡茶叶做的卤子,吃起来有股子茶叶味,正合夏天吃了消暑!”
李桃花先前没吃过茶叶,压根不知道茶叶到底该是啥味。她眼见李满囤满口大嚼吃得极香,拗不过面子便也干脆的一横心跟着嚼了起来——如此嚼着嚼着,李桃花竟慢慢地从满嘴的苦涩中嚼出了一丝甜味,接着嘴里的甜味越来越浓,最后竟完全地盖过了先前的苦涩,成就了满嘴的甘甜!
“哥,”李桃花恋恋不舍地咽下嘴里的鸡蛋:“这拿茶叶蛋卤的蛋确是好吃,越嚼越香!”
“现在知道好吃了吧?”李满囤得意道:“你想这茶叶多贵,这做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吃吗?”
“桃花,我告诉你啊,这茶叶不只煮鸡蛋好吃,煮羊奶也好喝。明儿让红枣煮些奶茶给你尝尝你就知道了!”
“暧,暧……”
李满囤说一句,李桃花就点一下头。不一会儿李桃花吃完了手里的蛋,便又主动自夹了一个吃。
红枣在一边看得奇怪,禁不住暗想——果然女人天生都是戏子,她大姑明明觉得卤蛋味苦,偏却为了哄她爹开心假戏真做,竟然还又夹了一个蛋。
也是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子安的头为什么这么铁,因为他神符护身,迷之自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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