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四下晌,李满囤去高庄村帮他爹割麦子,红枣则留在庄子的晒场上继续观赏女人们打打麦号子。
晒场上领头打麦的余曾氏看到红枣午饭后又来,不觉冲红枣笑了一笑。
人工打麦原本是件极辛苦极枯燥的重体力劳动,但余曾氏却是乐在其中——日常再多的疲乏和劳累,只要连枷一握,号子一响,她都能统统忘记,然后身心愉悦地沉浸在某种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欢乐中。
虽然余曾氏家常也对红枣笑,但红枣却觉得今天握着连枷的余曾氏的笑容与往常完全不同——她草帽下黝黑脸庞上的眼睛、鼻子,牙齿、以及下巴上挂着的汗滴似乎都和天上的日头一样在发光。
红枣从没见过如此光彩夺目的余曾氏,一时间竟有些看直了眼。
“小姐,”不知何时四丫走了过来:“您在看什么啊?”
至此红枣方才回神,然后便就觉得自己的行为颇为好笑——她刚刚竟是看余曾氏一个中年农妇看出了神。
她这世的审美呀,还能再拯救一下吗?
“打麦号子啊!”转过脸来红枣笑道。
“小姐,您也喜欢看打麦号子?”四丫惊喜问道。
“你不喜欢?”红枣狡黠反问道。
“当然喜欢!”四丫喜欢得恨不能自己也上场喊,但奈何她气力还小,挥不动连枷。
“那你会喊打麦号子吗?”
若不是今天看到庄子里女人们的打麦号子,红枣都已经忘了前世的自己曾经还是个麦霸了!
穿越好几年,红枣都未曾起过唱歌的念头,但此刻,红枣却心血来潮地想跟着吼两嗓子。
闻言,四丫的脸红了。
红枣一见就明白了,立刻笑道:“看来,你一定是会的!”
四丫提提胳膊上的篮子,不自在道:“小姐,我们到麦地里去捡麦穗吧,那里人少!”
闻言红枣大喜,立刻也提了提胳膊上挎着的篮子笑道:“同去,同去!”
于是一同去了。
寻一块没人的麦地,四丫放下篮子羞涩说道:“小姐,这个打麦号子,我领得不好。”
“没事,你随便领,我给你和!”
于是四丫背过脸去小声唱道:“打起号子哪!”
红枣可不似四丫的粘糊,何况她早就想唱了,闻声立刻就大声和道:“哼哪哼哪!”
红枣声音大得四丫都唬了一跳。
虽然红枣是小姐,但作为一个领唱,四丫也是有尊严的。她能叫红枣的和声给压着吗?于是四丫也大声唱道:“来干活咯!”
红枣更大声地和道:“哼哪哼哪!”
四丫不甘示弱:“一人领来,”
为了声音盖过四丫,红枣加上了手部动作帮助使力:“哼哪哼哪!”
四丫吃惊地看着红枣,然后也加上了……
如此一唱一和。红枣摇摆着身体“哼哪哼哪”地正开心着呢,抬眼看到田埂上拎着篮子往这边瞅的五丫,便冲她招了招手,然后五丫立刻也跑了过来,和红枣一处“哼哪哼哪!”
四丫和五丫原是玩熟的。看到五丫过来,四丫立刻就唱道:“我把格号子交与你呀,喂喂,好妹妹呀。”
五丫立刻接道:“接过你号子我来喊啊,嗬嗬咳,海棠花儿哟哟。”
红枣一听就不乐意了:“哎,哎!打住,打住!”
“明明是我先来的,五丫怎么能抢我的号子?先来后到懂不懂?下面该我领唱了!”
竟然敢跟麦霸抢话筒?红枣分分钟叫你做人!
四丫狐疑道:“小姐,你会唱吗?”
竟然敢小看我?红枣哼了一声,张嘴就来:“今年的小麦,哼哪哼哪!真不错啊!哼哪哼哪!”
好吧,四丫服气,然后道:“既是这样,咱们就一人四句轮着来。谁也不许多唱,不然我们以后就不同她玩!”
麦霸红枣……
从五月初一开始,连捡四天麦穗,李贵雨多少也捡出了一些心得。比如他家请的三个短工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割麦虽然慢,但掉的穗子却是最少,年纪最轻的那个则是完全相反。
故此自五月初三起,李贵雨就安排李贵祥跟着两个年岁较轻的短工捡麦穗,他自己则给年长的短工和他爹捡。然后待他捡完了,他再在李贵祥身后把地又捡一遍。
今儿下午李满囤来帮忙,李贵雨跟着捡了一回麦穗,然后就禁不住就开始怀疑人生——一直以来李贵雨都以为李满囤是他叔伯辈里最窝囊的一个,即便他后来发了财,李贵雨也只以为是俗话里说的“憨人有憨福”,与李满囤自身的才能无关。
结果没想到今天他看到的却是李满囤割麦的速度比他爹快,掉穗也比他爹少——他大伯的活计做得比他引以为傲的爹还利索。
为什么会是这样?李贵雨心中疑惑,不过他啥也没说,只是在心底悄悄的寻思。
把麦穗拉到晒场,李满囤看到他爹李高地顶着个草帽赶着牛拖石头磙子碾麦穗。
李高地看到李满囤帮忙割运麦子过来高兴笑道:“满囤啊,明儿过节,你带你家里的和红枣家来吃饭啊!”
李满囤想着李满仓家现请了三个短工,而王氏已临近生产,便就说道:“爹,王家的月份大了,身子重,过来不方便,明儿就我带红枣来吧!”
李高地听说也就罢了。
五月初五,中午,李满囤果带了红枣提了一坛子咸鸭蛋去了老宅。
对于李满囤和红枣的到来,郭氏极为高兴——大房知礼,每次来都不空手,这坛子咸鸭蛋可要值一百文呢!
因有短工在,今天的女桌摆在了李高地和于氏卧房的炕上。
走进卧房,红枣一眼就看到于氏身后炕头上挂着的桃红老虎吊蝴蝶和两个圆瓜的“瓜瓞绵绵”香袋,嘴巴不禁张成了o:这香袋咋会在这儿?
回头看向堂屋里的四个堂兄弟,红枣见到每人胸口都挂了只老虎香袋不由得啧了一声——她和她爹还是想低了她奶重男轻女地程度。
其实红枣误会了。于氏之所以留下这个香袋纯粹是因为她个人喜欢这个香袋的鲜艳颜色和浓郁香味,然后就和李高地说一个香袋,两个孙女,给谁都不好,倒是自家留着罢了,然后才留下来的。
李金凤今儿来得早,现已跟她娘钱氏一道在炕上坐着了。
眼见红枣进屋,钱氏抱着桂圆起身笑道:“哟,红枣来了!红枣,今儿咋就你跟你爹来了,你娘呢?”
自从喝了羊奶后,李金凤的气色越来越好,胃口也慢慢恢复,脸颊更是比半个月前多了一点肉,整个人终不再是先前那副三根经绊着给头的骷髅模样——眼见的,李金凤这道关就要过去了。
故此,钱氏心中对送李金凤羊奶的李满囤极为感激,连带的也爱屋及乌地对红枣笑脸相迎。
“三婶,端午安康!”红枣先给钱氏问了好,方才应道:“我娘快生弟弟了,得在家养着。”
钱氏闻言点头道:“你娘到了这个月份,确是要小心为上。”
话语间,钱氏目光扫过红枣前胸挂着的香袋,不禁微微一怔。
今儿钱氏带着孩子来老宅吃饭。甫一进门,于氏就拿出一个香袋直接挂到李贵富脖颈上,然后又说了不少吉祥话。
当时钱氏瞧李贵雨兄弟三个也都有类似的香袋,便以为这香袋是于氏给的。但现在看到红枣进门前就挂着这个香袋,钱氏禁不住犯了疑,心说:难不成这个香袋其实是大房的?
眼见钱氏抢自己前面和红枣说话,于氏颇为不满。她咳嗽一声,然后又清了清嗓子。
红枣听到动静,立刻与于氏笑道:“奶奶,端午安康!”
于氏慈祥笑道:“红枣来了啊!红枣,来,坐奶奶身边来。”
红枣……
目光扫见炕上除了于氏和钱氏分坐炕桌两边外,就一个李金凤靠里挨钱氏坐着,红枣无法,只能如于氏所愿地坐在她身侧。
李玉凤今儿咋不在?红枣心里嘀咕:难不成她脸上的扎伤还没好?
其时,李玉凤的脸已经无碍,就是脚上的伤口也因为处理及时,现也只剩余一点隐痛,并不妨碍走路和做事。但李玉凤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她自觉丢了大脸,并不愿见人,故而她今儿便借口给她娘在厨房帮忙,竟是连面都不肯露。
眼看红枣在自己身边坐下,李金凤方细声细气地招呼道:“红枣姐姐!”,然后就又不说话了——刚来的路上,李金凤虽由郑氏抱着,但刚进门后的这段路却是自己走的。故而李金凤当下觉得身子又疼又累。
红枣原就是个前世城里人自扫门前雪的冷漠性子。她眼见李金凤不说话,自也不会主动找李金凤搭话。
今儿红枣她娘王氏没来,郭氏和李玉凤又在厨房忙碌,于氏不想和钱氏说话,便就拉着红枣问东问西。
“红枣,”于氏道:“你这个香袋我听兴和说叫‘福寿三多’,上面有一个佛手特别稀罕,是咱们这里所没有的果子。这个佛手是不是就是这个黄色的果子?”
自说自话地,于氏拿起红枣胸口挂着的香袋仔细端详,红枣……
钱氏闻言也探头过来瞧,然后笑道:“红枣这个香袋的针线真是精致。”
“那是当然!”于氏不屑道:“谢家大爷送的东西能差?”
“这香袋统共也没几个,我一碗水端平,一个孙子都给了一个。”
“郭家的,节后你记得帮贵富把香袋好好收起来!不然若是丢了或者霉了,再想跟我要,我可是没有了!”
红枣……
不是!这香袋不是谢家大爷送给我爹的吗?红枣在心里吐糟:咋话过了她奶的嘴就成了谢家送她的了?
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闻言钱氏看向红枣,红枣则低头看香袋,假装没看见。
她三婶,红枣心想:也不是啥好人。她和她奶两个亲婆媳之间怎么别苗头都不关她这个隔了几层肚子的小孩的事儿!
她奶爱说啥就是啥吧,横竖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装聋作哑地吃完一顿饭,红枣生平第一次觉得李玉凤这个人还不错,有其存在的合理价值——今天若有她在,她吃饭时的座位就不用挨着于氏,然后憋屈的地接受她自以为是的亲昵和关爱。
当然,李金凤也是她的好姐妹。今天若非有她隔挡着钱氏,红枣相信钱氏脸上的粉渣一准会掉到她的饭碗里。
怪不得,红枣暗想:前世的歌曲要唱“团结就是力量”,只她一个人确是扛不住她奶和她三婶两大极品,所以,她得团结好李玉凤和李金凤两个小姐妹。
于是告辞的时候,红枣极友好地和李金凤说了再见,然后又跟她二婶郭氏表达了一番没能和李玉凤一桌吃饭的遗憾,哄得郭氏极为高兴,进厨房和坐在灶后的李玉凤说道:“刚隔着门,你也听见了,红枣问你呢?”
李玉凤低头不吭声,郭氏继续劝道:“明儿早上贵林儿子洗三你去后就和红枣坐一处。”
“往年红枣下地拾麦穗也没少被人背后嗤笑,甚至被人当面笑话的都有。但你看今年,谁不说一句她的好好?说她那个围兜好用!”
“现只要红枣和你好,最好让红枣同你一道地里走这么一圈,你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那些想笑话你的人,看到红枣,想起前几年他们自己笑话红枣的事,就没心思笑话你了!”
李玉凤听她娘说得有理,终于答应道:“娘,我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尚:媳妇,你给我解释一下,为啥我和你两次见面你眼里都只看到我的衣裳?难道,我长得还不如余曾氏好看吗?
红枣:你确认你问问题抓到了重点?你这个问题应该这样问:我和我的衣裳哪个好看?
谢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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