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除了农忙,还有端午这个大节。
这天四月三十李满囤进城与他舅和王氏娘家捎了节礼,然后家来没一刻便看到陆虎捧着一个拜匣跑进来告诉道:“老爷,谢家的福管家来了!”
听说谢福来了,李满囤微微一愣,心说:这人又来干啥?
打开陆虎呈上来的拜匣拿出里面的礼单,李满囤方才知道谢福竟是送节礼来的。
打开礼单,李满囤对着光念道:“豆沙、枣泥、碱水、肉粽四色口味粽子各一百个,
草木染精制夏布、嗯?这两个是啥字儿,红枣你瞧瞧,这两个字瞧着眼生,是不是千字文里没有?”
红枣探头一瞧,却是“茧绸”二字。眨眨眼睛,红枣嘴里只说:“爹,这两个字我也没啥印象,一会儿我查查《说文解字》看有没有!”
于是李满囤继续念道:“嗯,各两匹,看来这也是啥新鲜布料。
梅子酒四坛,
茶叶四包,
夏常药一匣,
香袋一匣”
放下礼单,李满囤喜忧参半——喜的是谢家大爷这样的大人物竟然还记得他,忧的是这次的礼又要咋回?
王氏一旁听到也是跟着发愁:“这谢家大爷咋又送咱这许多东西?”
“这粽子咱们家虽然也有,但只有包好准备走礼的一百个白米粽和一百个红枣粽。如何能够还谢家这四百个粽子的礼?”
“而且这布匹要咋走?年下谢家送的花布,咱家就拿不出一样的。现又来个什么草木染精致夏布?”
“咱家的夏布现就只有小半匹青色的,还是去岁做帐子给余下的。这可不能做回礼。”
“是啊,”李满囤也懊恼:“我年底换布的时候咋就没想到要换两匹夏布呢?不然,咱现在就不用抓瞎了。”
红枣看她爹娘着实为难,也跟着思了一刻,然后方道:“爹,你也别懊悔了。这城里布庄一换季,那过季的布匹就会让利售卖,咱家现剩的这半批夏布原就是中秋前便宜买来的。”
“你年底去城里换布,布庄可不就只有冬天用的棉布了吗?所以,爹,你换不到夏布才是正常,若是换了夏布,那反倒是城里的铺子故意拿旧货来坑你了!”
李满囤一听有理,赶紧道:“,红枣,你主意多。你替爹想想,这谢家的礼要咋回?”
“爹,娘,”红枣拿下李满囤手里的礼单,把它丢到桌子上:“这俗话都说‘贫不与富交’,然后又说‘不与富交我不贫,不与贵交我不贱’。”
“咱家门第和谢家差距太大,两家原该是丢棒都打不着的关系。偏谢大爷客气,非要给咱家上礼。若咱家只是按照他家的礼走,那就是把咱家卖了也不能够。”
“既是这样,那咱家还是按照咱庄户人家的礼来好了!”
“比如,咱家端午节包了一百个碱水粽和一百个红枣粽,准备给爷奶、二爷爷、族长家各二十个,三叔家各十个。那咱也给谢家大爷回十个碱水粽和十个红枣粽好了。”
“不过,咱家得了谢家四百个粽子也吃不完。所以,倒是把咱家两百个粽子都回给他,然后亲戚长辈那里就送谢家的粽子好了!”
“反正都是粽子,只要咱不说,谁还能看出这粽子原是谢家送的?”
“除了粽子,咱还打算给爷奶他们各送一坛酒、两条鱼、一条肉、一篮子枇杷和一篮子樱桃。”
“现咱们把这几样礼凑到一处,嗯,酒就算了,改成鸭蛋好了。如此就能凑足四坛鸭蛋、四条鱼、四条肉、枇杷樱桃各一筐。咱们现就能把礼给谢家送过去。”
“至于爷奶他们的礼,不急。咱们明后儿送也是一样!”
红枣的法子确实能解眼下的燃眉之急,但对着礼单,李满囤还是有些犹豫道:“红枣,你说得在理。但咱回礼会不会太微薄了?是不是再给加点啥?”
“微薄啥啊?”红枣不以为然道:“咱家都不嫌弃谢家大爷门第太高,把送爷奶的礼都加了好几倍给他了,他咋还能嫌弃我们出身低,礼物微薄呢?”
“他若嫌弃,那正好一刀两断!咱们往后也不用再头疼!”
虽然两家门第差距巨大,但对于前世就喜欢微博围观富二代们日常的红枣来说,能近距离交好本地首富谢子安就跟前世微博被大v们抽中评论甚至关注一样有种暗搓搓不可言喻的小确幸。
但如交好代价太大的话,红枣也会毫不犹豫地放弃——单方面亚历山大的交好,就和追星追到卖肾一样不上算,不值得继续。
李满囤,王氏……
“不过从年下我们两家已经走过一次礼来看。”红枣又道:“这谢家大爷大概不太计较咱们送的东西不值钱。”
“咱们年前回礼的价值就不及谢家大爷送的十分之一。”
“由此可知,如果谢家大爷当时觉得咱们那次的回礼够不上档次,不配跟他交往,那他这次就不会送礼来,毕竟亏本的买卖可一不可二。”
“现谢家大爷既然送了节礼来,就说明他认可了咱们上次的回礼。若谢家大爷真的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乎咱们的回礼,那咱们也没必要学那小家子气,觉得自家已经尽了自己心的回礼微薄,不配和谢家交往——这谢家大爷都不嫌弃咱们出身低了,那么咱们就也不嫌弃他门第高好了!”
李满囤,王氏……
耳听红枣坦荡嫌弃谢家门第太高,李满囤目瞪口呆之余,心里竟升起一股诡异的认同感。
似乎从庄子换黄金酱起,李满囤想:就一直是谢家大爷在主动送自己家东西,主动与自家走礼。这谢家倒是似极了子说的“富而无骄,富而好礼”。
如此自家与谢家的交往倒也要合子说的“贫而无谄,贫而乐”才好!所以,还是红枣说得对,这给谢家走礼,自家只管尽了自家的心就好。
想明白道理,李满囤点头道:“行吧,家里的,你就照刚红枣说的准备东西。”
“红枣你也别闲着,咱家就你字写得最好,你照着谢家这份礼单把咱家的礼也写一份。”
红枣……
王氏得了李满囤的话招呼余曾氏一起数粽子,然后想到客人来了还得招待茶水,赶紧地又让余曾氏去牲口棚拿羊奶。
卧房里研墨的红枣听见她娘告诉余曾氏准备煮奶茶,微微一怔,但转即丢开——这世人瘦多胖少,很不需要茶叶帮着刮油,所以,她家卖羊奶就好,奶茶倒是留着待客还罢了。
为表示郑重李满囤难得的在庄子的客堂招待谢福。
礼物在骡车上,余禄和陆虎帮着高福整搬了两趟,才把礼物都搬进了客堂。
“李老爷,”谢福拱手道:“家主人使小人来送端午节礼。”
说着话谢福掏出另一张礼单念道:“家主人敬呈贵府李老爷:……”
将礼物一样样照着礼单呈现,李满囤专注听着,然后终于知道除了两匹草木染夏布外的另两匹艾青水红是茧绸。
原来是绸子,李满囤心说:怪不得我先前不认识。咱们庄户人家何时穿过绸缎呢?就是城里人穿得也不多。似布庄里的绸缎货架也都没有几匹绸缎。
谢福呈上礼物后拱手贺道:“家主人贺贵府老爷、太太、小姐:端午安康!”
李满囤也拱手道:“谢大爷真是太客气了!福管家,一向可好?坐,请坐!”
寒暄间余曾氏端上了刚煮好的奶茶。
还在李家粮店刚贴出羊奶告示的时候,谢福就给他主家谢子安报告了李家粮店将出售羊奶以及羊奶能治抽筋的消息。
谢子安闻言随手就翻了手边的《本草》,然后翻到羊乳那页后告诉谢福道:“这《本草》里只说‘羊奶甘温无毒,补寒冷虚乏,润心肺,治消渴,疗虚痨,益精气,补肺肾气和小肠气’。并未提及痹症。”
“不过,那李满囤并非妄语之人,”谢子安沉吟好一刻方才吩咐道:“谢福,你找两个腿有痹症的人,让他们试试这羊奶,看是否确实对痹症有益。”
得了谢子安的吩咐,谢福找了亲信中腿抽筋最严重的四个人做试验,而他自己因为也有偶尔腿转筋的状况,就想着这羊奶横竖没毒便也跟着喝了起来——身为下人,即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管家,谢福这些年也没少受风吹雨打,腿脚膝盖跟着就有些不自在。
至于羊奶的味道,则压根不是问题。谢府有的是好厨子。厨子们随便拿杏仁和羊奶煮了煮,就去了原来的奶腥。
如此喝了半个月的羊奶,谢福便觉自己膝盖着实利索了不少——先前膝盖活动时那种似旧车轱辘从地上滚过一样咯吱咯吱的响声没了。
然后谢福去问做试验的四个人。四个人也都说夜里腿抽筋确实比先前少了。
确证了羊奶的有效,谢福在给谢子安汇报后就让人给家里拉了头奶羊,每天挤奶给全家喝。
谢福家常喝的杏仁羊奶都是雪白的,但今儿李满囤家端过来的羊奶却是杏黄色。
谢福心中奇怪,但还是跟随李满囤的谦让端起碗喝了一口,然后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伴随着喉咙吞咽的动作,口腔里蕴含浓郁茉莉茶香的温软顺滑液体似最上等的丝绸一般温柔地拂过胸腔轻缓地温暖了胸腹。
不似酒的热烈,也不似茶的清淡,不似他先前喝的杏仁羊奶的清香寡甜,更不似去岁在京时喝的咸口奶茶的厚重咸酥。这是一种,谢福想:和黄金酱、咸鸭蛋一样闻所未闻过的羊奶茶!
放下碗,谢福不吝赞道:“李老爷,好茶!”
闻言李满囤自是高兴,当即笑道:“福管家谬赞了。我们庄户人家能有啥好茶,不过是煮茶时拿羊奶替了水罢了!”
李满囤这话说得有些谦虚过头——他家的茶叶其实都是谢子安给送的好茶叶。
谢福作为管家,包揽了谢子安的一切衣食住行。他如何会品不出羊奶茶碗里茶叶的好坏?
不过,谢福恍若未闻道:“李老爷家的茶素有巧思。自从我家少爷在贵府尝过橘皮茶后一直念念不忘……”
李满囤和谢福相互吹捧得正高兴呢,红枣将写好的礼单连同王氏备好的回礼使余禄和陆虎送了过来。
谢福得了回礼立刻就告辞回府。李满囤在将谢福送出客堂目送他驾着骡车走后又进了客堂把谢家送来的节礼分批搬回主院。
看门的余禄和陆虎在谢福的骡车驶离后重新关好庄门。陆虎忽而问道:“禄哥,这位福管家也是庄仆吗?看着好气派啊!”
陆虎没好意思说看着比余庄头,甚至自家老爷还气派!余庄头和李满囤日常衣裳都还是粗布短打,而这位福管家却穿着比小姐身上的细布还精致的长袍子!
这还是陆虎第一次看人穿这么好看的长袍子呢,比小姐的绣花长棉袍还长还好看的长袍子。
“当然气派了!”余禄随口道:“城里谢家的大管家,他不气派谁气派?”
“城里谢家,哪个城里谢家?”陆虎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还有哪个谢家?就是原先这庄子的主家谢家啊?”余禄说着话忽然狐疑地看向陆虎:“刚你不是去给老爷通报谢家福管家了吗?”
“我,”陆虎结巴了:“我是给老爷说的谢家福管家没错,但我没想到来的是那个谢家,刚那人,就是谢家的福管家!”
“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和气的一个人!”
谢福凶名在外,能止小儿夜啼。故而老实的陆虎一直以为他是个面目凶恨的彪形大汉,却不想竟是个白面书生模样。
“和气?”余禄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把陆虎的后脑勺:“你可长点心吧!”
“这能做到管家的都不会和气。何况还是谢家那样家业的大管家。这管家和气了,还能管得住人吗?”
“可咱们庄子余庄头,就是你大伯就很和气啊!”陆虎捂着脑袋委屈了。
余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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