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花家四月初二上梁。李满囤作为娘家舅爷当提前一天,即四月初一就得把馒头、糕、糰、粽子、酒、糖、鱼、肉、万年青、摇钱树这十样上梁礼给送去。
因上梁礼种类较多,李满囤担心有遗漏,故特地磨了墨,拿纸给写上。
练了一个月的字,李满囤虽然长进不大,但因学习了基本的构字法,故而错别字明显少了——他当下的几个字都写得无比正确。
红枣难得见她爹拿墨写字,便好奇地立一边看着,眼睛瞄到最后两样,不觉好奇问道:“爹,这摇钱树是啥?”
前世红枣家客厅摆过发财树和金钱树,红枣自己的办公桌也长过铜钱草和钱串子(多肉),她还真没见过摇钱树。
“摇钱树,”李满囤忍不住笑道:“其实就是柏树。”
“咱们村新媳妇的陪嫁中都有一棵万年青和一棵柏树,柏树上还要挂上铜钱,寓意‘钱百万年’”。
本来新娘子晒嫁妆是许人随便瞧看的。但李满囤和他媳妇王氏因自身多年没生儿子的缘故在族人办喜事时他两个人都自觉避让以免徒生口舌,遭人辱骂。连带的他家闺女红枣也没就见过摇钱树。
除了婚嫁,上梁也要送万年青和摇钱树。比如去年秋李满囤新宅上梁,论理王氏娘家该来送上梁礼,但因李满囤想着王家穷寒,负担不起人情礼物和路费,故连提都没提。
“还记得老宅大门进去左手边有几棵柏树吗?”
经李满囤这么一说红枣也想起来了:“记得,还有好几棵万年青。”
万年青的花虽说一般,但冬天结的红果子则跟红珊瑚似的特别红润,让红枣印象深刻––就是可惜不能吃。
“这万年青和柏树中北面第二万年青和柏树是你奶奶,嗯,不是现在这个,是生我的那个奶奶结婚时给栽的。”
话语间李满囤脸上显露出怀念。他娘死得早,留下来的东西有限––现还留存的也就是原先他屋里的几件木头家什和这两棵万年青和柏树了。
也幸而有这些家什,这些年他和王氏屋里才有衣箱桌凳脚桶浴桶面盆可用。
自买了新家什后,他娘留的东西就都收进了库房。
这木头的东西,李满囤想,一直收着不用也会朽,倒是得闲的时候拿出来抹些桐油养着才好。
红枣本想问她爹上梁是否也要送摇钱树,但因顾忌她娘就在旁边终究没问。反倒是李满囤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开口道:“咱们给你姑家上梁得送万年青和柏树。”
“咱这院子也没万年青和柏树,倒是一起趁手种了便宜。”
万年青和摇钱树事关风水,李满囤想,既然老宅的树不能移,而他也指望不上他媳妇王氏的娘家送树,他就自家种两棵倒也罢了。
想他村里的宅子辛苦盖好没住多久就搬家,许就是因为没栽柏树和万年青的缘故。
对于自己娘家走动不起人情,王氏也是无奈。现她听李满囤说要自己种,便赶紧将功赎罪道:“咱家林地里就有好几棵大的能开花结果的万年青。”
李满囤点头道:“我一会儿再问问余庄头看庄子里是不是也有万年青。有的话,咱们挑最大的栽。”
庄子的后山果是有万年青。其中最大的一棵足有半人高,上面挂的红果则有李子那么大。
李满囤一见就合了意,当即就让余庄头和他一起挖了以备移种到主院。
余庄头在帮着挖出万年青装进竹筐主动问道:“老爷,您看小人是不是把旁边这棵挖出来给姑太太?”
李满囤瞧余庄头指的那棵万年青已是周围这块地现存最大的一棵,便摇头道:“换旁边那棵吧。”
“这棵留着,将来给红枣。”
“嗳!”余庄头答应着转挖李满囤指的一棵,心里对于小姐在老爷心里的地位则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柏树庄子里也有。柏树做摇钱树送礼用讲究的是树形和枝叶舒展匀称,并不似万年青一般一味求高求大。李满囤挑了两棵半人高大小,枝叶青翠的也就罢了。
两棵柏树和万年青,其中自家种的担回家便就被李满囤挖坑给种了,而留待送礼的两样,则依旧带着根泥装在竹筐里。
打糨糊、裁红纸,红枣帮着她娘王氏拿红纸把两个竹筐给围起来,然后又拿了红线串铜钱系到柏树上。串着红线,红枣蓦然有一种前世过圣诞节装饰圣诞树的感觉。
都是一样的给树上挂东西,差别只是前世挂彩带、星星和花环,这世挂铜钱串而已。
三月三十的傍晚,庄里磨坊送来了李满囤要的馒头、糕、糰、粽子,每样都是一箩筐。余庄头也送来了四条大鲢鱼和一头猪肉,至于酒和糖则是早就买好了备着。
四月初一天才蒙蒙亮,红枣就穿着新衣戴着两个鸟毛毽子样的华胜坐着她爹李满囤赶的骡车去了青苇村。
因骡车上足垒了十二个竹筐的礼物,且其中还有肉鱼这些怕晒的鲜货,李满囤便给骡车加了张苇席做棚,然后前头又给挂了块蓝色粗布挡风,故而红枣坐在跟乌篷船似的骡车上一点也不冷。
这是红枣这世以来第一次走亲戚,她新鲜得舍不得睡觉,两眼贪婪地看着路边的景色。
果然如传说中的一样,沿着村外洪河边的道路往西,离城越远的地方,丘陵就越多。
最开始的一段路,红枣还能见到不少赶车进城的人。但伴随着日头越升越高,红枣发现这路上的人车越来越少,甚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条路的前后都望不到了人。
红枣这世,因为不看电视不写作业,打小就在田野上奔跑的缘故视力特别好——她虽然依旧没有百步穿杨的本事,但却是能看清一百步外柳树的叶子。
红枣觉得她现在的视力起码。
眼见骡车离开洪河旁的大道拐进丘陵间的小路后行了好长一段路都遇不到一个人,而红枣所能听到的声响除了骡车行进的轱辘声便就是间或的鸟叫。
明明身处一副和前世千古名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相印照的美好画卷,但此刻红枣的心中却恐惧蔓生——前世看过电视剧《水浒传》的红枣总觉得路边每棵树后面都藏着几个随时能冲出来唱“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绿林好汉。
基本上前世红枣吼“该出手时就出手”吼得有多大声,现世红枣的小心肝就抖得有战栗——她现在再不想对人出手,她现只求不被人出手。
这世的山林可不似前世一样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和通讯定位系统,人在其中只要感觉到不妥就能通过手机或者紧急按钮求救。
这世的山林可是真正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无人迹。在这儿遭遇点啥,真的就是只有天知地知和强盗知了。
红枣为自己的脑补吓得够呛,她靠向她爹李满囤,想要寻个依靠。不想身体刚挨上她爹,红枣便感觉到她爹也是浑身一个激灵——红枣没有想到她爹李满囤,一个壮年男人,竟然也跟她一样害怕。
李满囤当然害怕了。《大诰》里多的是山贼水匪夺财害命的案子。何况李满囤家还遭过一次贼。那次遭贼虽说没给他家造成啥不可挽回的损失,但也足以让李满囤意识到这《大诰》里记载的别人家的祸事不只是别人家的事,现实里自己也有可能撞上。
李满囤现日子过得正美,儿子还在母腹,他自是无比惜命。故而李满囤自从驾着骡车驶离洪河边的官道转进丘陵间的村路后就后悔了。他后悔没听余庄头的话带上潘安潘平兄弟来壮胆。但奈何离家已有四十来里,折回去很不上算。
李满囤硬着头皮继续驾车,直到红枣挨上自己。
“咳,”李满囤回头看见红枣煞白的小脸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强自镇定道:“红枣,你咋了?是不是冷?”
现骡车走的这条两片丘陵之间的狭窄土路,山风不是一般的大。
“嗯!”红枣眼见她爹也是面色清白,便不想再人为增加恐怖气氛就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勉力问道:“爹,还有多久能到啊?”
“快了,”李满囤安慰红枣也是安慰自己回道:“过了这片山林也就到了!”
青苇村,李满囤此前来过三次。第一次是他妹桃花成亲的时候,他来送亲;后两次则是陈宝和陈玉出生,他来上满月礼。故而李满囤认识路。
李满囤前三次来青苇村都有兄弟李满仓和雇的车夫做伴,故而他并没觉得小路进山如何吓人,但这次李满囤孤身一人还带着红枣,这胆气立就弱了。只要这次平安走出这片丘陵,李满囤搁心里发誓:他就再不傻大胆了!
听说只要过了这片丘陵,红枣放心不少——她总算有了一个盼头。不过红枣并没有坐回车厢,她依旧挨着她爹坐着,眼睛警惕的看着骡车周围的动静。
甭管有用没用,红枣想:她跟她爹抱团好歹能取个暖。
如此胆战心惊地行进了小半个时辰,骡车终驶出了这片丘陵,来到一个大湖边。
至此,李满囤方狠出了口长气,然后笑道:“可算是到了!”
红枣闻言回首来时的山路,心中暗想:隐居山林远离世俗这样的高雅事儿真心只适合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似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草民还是老实待在人多的城市才比较有安全感。
她还是得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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