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上午在山头吹了风,午饭后红枣就觉得鼻塞。怕染上风寒,红枣赶紧告诉她娘王氏,并让她给煮生姜红糖茶喝。
李满囤听说红枣受凉,当即就决定烧炕。
虽然,高庄村的风俗是进了十一月才烧炕,但李满囤现自己当家,自是说烧就烧,不带犹豫。
今年李满囤盖房,很得了一批木柴头和刨花。当下搁北墙外的炕洞放好木柴头和刨花,然后用两把草团给引燃,李满囤跑到前廊外等屋顶的烟囱出了烟,方才放心地又跑去添了两把草助燃,关上了炕洞门。
乘热喝一碗火辣辣的生姜红糖茶,红枣捂被子里睡了一个午觉。
等红枣一觉醒来,正屋里的炕和火墙就有些温了。
在温暖的房屋里再吃一碗手擀醋汤面,然后发一身汗,红枣这场风寒也就悄无声息的退场了。
虽然李满囤没再提纺线的事,但红枣还是决定离庄子和工房远一点,以免她爹触景生情,又让她学纺线。
即便没再去庄子,但庄子的事,红枣却还是差不多全知道。余曾氏每日来她家帮忙,余庄头早晚都来接送。余庄头每次来家都会和李满囤商量些庄子里的事,即便李满囤刚从庄子回来。
于是,红枣便即就知道了庄子羊圈的地基打好了、石头到了,瓦到了,窗装上了,羊到了,先和前面一群养在一起,上梁了,羊圈建好了,羊群分开了。
在今年头一场雪下来的前一天,忙活了十天的羊圈终于建好了,三个羊群也各就各位,有了自己的石头窝。
下雪的那天早上,余庄头送余曾氏过来时捎来了李满囤要来过节的羊、鱼、鸡、鸭以及过冬的炭。其中羊已经洗剥干净,并且切分成了头、身和四条腿五份。至于羊杂,李满囤先就说好了不要。他家红枣受不了那个味道--分家前老宅杀猪,红枣那么馋肉都不吃杀猪菜,现在自然就更不吃了。
李满囤看看天,把那死不瞑目地羊头单拿出来给了余庄头道:“明天过节,这个羊头就给你拿回去熬汤吧。”
“你家里也忙,今儿午饭后就来接了你家里的回去。”
“过了节,等雪停了,路好走了,再来。”
“路不好走,有我在家,不来也没事。”
送走千恩万谢的余庄头,李满囤看了看羊身和四只羊腿,便即提了一只前腿给余曾氏,请她帮忙收拾了,羊身则让搁到外面冻着留待以后吃。
余下三条羊腿,李满囤准备一条前腿送族长,两条后腿分送他二伯和他爹。
二伯和族长不仅是至亲,在夏秋自家建房时帮着出力,而且在族里村里都有人望,李满囤想做稳当里甲少不得他们的帮衬。
至于他爹李高地,李满囤更是要送孝亲礼了,而且还必须送得比其他所有人都多才行。故此这次冬节李满囤还额外花大价钱给他爹买了件羊皮大氅。
拿三个竹筐,李满囤先在每个筐筐底垫上两片干荷叶,方把羊腿送进去,然后又垫一层荷叶,再放进两条五斤大的鲢鱼,接着又垫荷叶,放进先前准备的酒和白糖。
东西装好,李满囤提了提,终确认筐子分量够重,每个足有二十来斤。
外面下雪不好推车。李满囤只能先拿担子担了两个箩筐给族长和他二伯送去,然后再赶回来提他与他爹的礼筐和买的羊皮大氅。
因赶着回家,李满囤到族长和他二伯家都是进屋打个招呼把东西放下就走,连口水都没喝,压根就没说送了些啥。
反倒是他走后,李贵银他娘孙氏为了讨她公公李春山的喜欢,故意地把筐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翻看。
“糖、酒,”孙氏看一样报一样:“嗯,下面是鱼。”
“好大的鲢鱼啊!”一手一条拎出筐里的两天大鲢鱼,孙氏掂掂分量,心里乐开了花:她的手就是秤。这鱼每条都五斤以上,两条鱼十斤没跑了。
李春山虽然一直坐着吸烟锅而没出声,但瞧见大鱼心底也是喜欢,满囤这孩子大方,有东西舍得给人。
放下鲢鱼,孙氏又去提肉,结果一不留心,竟没提起来。
“咦,”孙氏两手端起筐掂了掂,不由笑道:“爹,满囤兄弟怎么送这么多肉?我提着,得有十二三斤呢!”
“这么多?”李春山也奇道:“好好的,咋送这么多?”
“他杀猪了?”
“估计是吧。”孙氏把肉连筐端起来,想细瞧瞧送的是哪个部位的肉,没想入眼却是一整条腿,且腿的蹄子也不似猪蹄子。
瞧了半晌,孙氏不确定说道:“这是羊吧?”
李春山闻言道:“你提过来,我瞧瞧。”
孙氏赶紧把竹筐提过去,李春山低头瞧了,点头道:“嗯,就是羊。”
“这么大一条腿,可得大几百钱呢!”孙氏得了确认,喜得连嗓门都高了。羊肉多贵啊!比猪肉还贵!
李春山则吩咐一旁看热闹的小孙子道:“贵银,你去打听打听,你满囤叔给你三爷爷家和族长家都送了些啥?”
李贵银不过出去了一刻,便就跑回来说:“爷爷,刚我问贵林哥了。满囤叔给他家的东西和咱家一样,就是他家的羊腿小点,只有十斤出头。”
“三爷爷家,我门口过了一下,就看见满仓叔在门堂劈柴。”
“好像满囤叔还没过去。”
“不过,刚我回来的时候,倒是看到满囤叔背着个和送咱家一样的竹筐,手里提着个包裹进了三爷爷家。”
李春山听完李贵银的话,心情舒畅:满囤送他的羊腿比族长家大––可见满囤送他礼不只是面子情,心里确是有他这个长辈。
而满囤多送件衣裳给李高地也是该的,那究竟是他爹。
李高地瞧李满囤一人来家送节礼,有些不悦:“咋就你一个人来了?”
李满囤闻声笑道:“外面下大雪呢,路不好走。”
“等明天雪停了,再让她两个来。”
李高地听完没吭声,心里不大得劲。他觉得儿子李满囤连带儿媳妇王氏和孙女红枣都不尊重他。
李满囤放下筐子,把手里的衣服包袱递给李高地:“爹,这是我孝敬您的衣裳。”
眼见李高地不吭声,且于氏坐在一旁也不来接,李满囤便自己解开包袱抖出里面的羊皮褂子给李高地看:“爹,您上身试试。”
“看大小咋样?合不合适?”
李高地一瞧见是羊皮褂子,耷拉着的眼皮立撩了起来,眼珠子也开始放光。他伸手摸了摸褂子的布面和内里的皮毛,点头赞道:“是绵羊皮,好东西!”
摸摸自身的衣裳,李高地犹豫站起身穿上了羊皮大氅。衣服上身的一瞬,李高地的脖颈立感受到了绵羊毛皮那与众不同的柔软和温暖。
不好意思进卧房照于氏的铜镜,李高地矜持地抬了抬腿,看到大氅的衣摆过了膝盖,然后又抬了抬胳膊,看到袖口稍稍过了手腕,便点头道:“这衣裳合身,你有心了。”
劳作一生,李高地身体不可避免的都有些筋骨痛––上了年纪的人几乎都畏惧凛冬腊月的西北风。于是,得一件能挡风的皮子衣裳,几乎是高庄村每个老人的心愿。
李高地五十岁时就想得件皮子衣裳,只可惜衣裳太贵,即便一件普通的山羊皮袄,最少也要四张羊皮,此外还要另加布,最少也得一吊多钱。
买不起衣裳,李高地也不强求。他只是在每每筋骨疼的时候会禁不住想,若得一件皮子衣裳就好了。
没成想,今年寒冬还没来,满囤倒先孝敬了他一件绵羊皮衣裳。有了这件衣裳,往后他出门放牛,可就不怕风了。
越想越开心,李高地心底的笑就情不自禁地从脸面上漾了出来。
“这衣裳得不少钱吧?”李高地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价钱还成。也就三吊多。”李满囤回得轻巧,好似当初那个听伙计说一件三吊钱时嫌贵的人不是他一样。
“嗯,难得的是城里的成衣铺,有爹您的尺码。”
李高地的个子比一般人要高一些,也更废料一些,这件衣服用了六张半的皮子,开价3吊四串钱。
李高地一听衣裳当三吊钱,且还是城里成衣铺买的,就更舒心了。
先前听于氏和郭氏嘀咕李满囤给红枣买300文衣裳的时候,李高地心里其实也是酸的––儿子养这么大,却只知道给女儿买衣裳,把他这个爹抛在脑后。
偏这事还不能对人说。不仅不能说,还得在别人说起的时候,故作不在乎,以免白给人笑话,他这心里的窝囊啊,别提了。
现李高地得了衣裳,这以往的介意便即就全消了。谁说他儿子发财后没想着他?这皮子衣裳不就是他儿子给买来的吗?你说你儿子孝顺你,你有皮子衣裳吗?
满囤实在是个有才能又有孝心的好孩子。
于氏瞧着李高地穿上羊皮大氅,一身喜气,连带的整个人似乎都拔高了一截,心中不忿。她暗恨老天不公,独使继子家发财。明明她生的两个儿子,不拘是满仓还是满园,打小都是比满囤聪明伶俐,会来事的。
本来继子另住,家常见不到,她还能眼不见为净。不想,今儿继子家来给老头子送了皮子衣裳。这老头子想这皮子衣裳都想好几年了,现凭空得了,还不得跟人夸耀啊。
一想起李高地到处跟人夸耀继子送皮衣裳的情景,于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郭氏一旁瞧着,心里也是酸涩。这大房现今得多剩钱,才能随手就是一件皮子衣裳和一头羊啊。
试好衣裳,李高地和颜悦色地告诉李满囤:“明儿过节,早起去祠堂祭奠了祖先后,你就家去接了王家的和红枣来吃午饭。”
李满囤闻言自是答应。明天不用提东西,他能空出手来护住妻女,不怕下雪路滑。
李满囤走后,郭氏方上前收拾东西。
“娘,有一坛酒、一包白糖。”
虽然已经分家,但于氏还在,这内务便还轮不到郭氏把持––年节的人情往来都还得于氏看过拿主意分配。
“两条鲢鱼。”郭氏把鱼拎起来,刚想夸鱼大,便因见于氏脸色不愉而识相地住了口,转去提下面的肉。
入手一沉,郭氏便知这肉分量不小,便再忍不住话里的惊喜:“这肉,挺沉。”
“呀!竟是整一条腿子。”
郭氏用力提起肉来给于氏看,自己也仔细端详,李高地闻言也眯眼看了过来。
“这是条羊腿!”
李高地在城里肉铺见过羊腿,所以认识。
“羊腿?”郭氏有点抓瞎。她向来只听说过羊肉,实际可没见过。这叫她怎么收拾?
郭氏决定跟婆婆于氏请教:“娘,您知道这羊肉怎么煮吗?”
于氏见到这么一整条羊腿也顾不得生气了--她跟郭氏一样,这辈子就没吃过羊肉,自然也是不知道如何收拾。
倒是李高地有主意。他告诉郭氏:“你去隔壁族长家问问你大嫂子。”
“冬节,满囤献了一头羊给族里。”
“明儿族里祭祀,这菜色都是她收拾。”
“你去问她,她一准儿知道。”
郭氏果去了族长家请教。一会儿回来郭氏便跟于氏道:“娘,大嫂子说祭祀用羊和猪头不一样,猪头要卤,羊,却是要白羊。”
“烧一锅水,把整羊,直接放大锅里熬汤,加一点盐就行。”
于氏一听,也想起来了,当即笑道:“可不是吗?”
“自古以来,祭祀都是黑猪白羊。”
“猪头得卤,羊只要白烧。”
“偏我刚刚竟没想起来!”
郭氏闻言,也笑了,说可不都是没想起来吗?
既得了主意,郭氏也放了一锅水,把一条羊腿洗了洗,便即既整个的下锅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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