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夜幕初临,寺里的香客都已下山了,山寺里十分安静,洛婵跟在迟长青身旁,在那和尚的带领下一路穿过石道竹林,往后院而去,路上偶然能见到几个小沙弥,正在清扫地面,见了他们来,连忙停下,双手合十行礼,口称觉慧师叔,然后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这一行陌生人,眼中带着好奇。
那觉慧和尚道:“引这几位施主去客堂休息,我去看看不悟师伯回寺了没有。”
闻言,那几个小沙弥连忙答应下来,等觉慧和尚走了,才对迟长青等人道:“请几位施主随小僧来。”
客堂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旁边生了竹林,葱葱郁郁,晚风轻拂而过,竹影摇动发出沙沙之声,分外幽凉,让人看了心绪都随之平静下来了。
小沙弥推开了门,发出吱呀一声悠远的声音,他十分有礼地站在门边,对迟长青等人双手合十道:“这便是客堂了,几位施主请进,不悟师伯稍后会回来的。”
迟长青道了一声谢,三人一同入了客堂,窗开着的,外面便是大片竹林,有小沙弥进来点起灯烛,奉送香茶,洛泽之叫住一个问道:“哎,小和尚,你们那几个叫什么通的大和尚呢,还在寺里么?”
那几个小沙弥对视了一眼,送茶的那个小沙弥道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施主问的是参通、元通和惠通五位师叔么?他们如今都不在寺里,方丈让他们下山化缘去了。”
洛泽之有些遗憾,他还想着再同那几个和尚比划比划,若是能胜一局就更好了,或许还能让迟长青出马,但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凑巧。
上了茶,几个小沙弥就退开了,见室内无人,洛泽之便问迟长青道:“怎么你与这云台寺的和尚还有交情?”
迟长青笑笑,他端起壶给倒茶,一杯分给洛泽之,另一杯推到洛婵面前,低声叮嘱一句,这才回答道:“我父兄常年在北漠征战,我娘尚在世时,会常常来寺里礼佛祈福,替他们点长明灯,逢年过节也会捐些香火钱,年年如此。”
闻言,洛泽之便沉默了,他举起杯来浅饮一口,试图岔开这个稍显沉重的话题,道:“这样说来,你对云台寺很熟悉了?”
迟长青面上未见异色,只是笑笑道:“年少时候常陪母亲来的缘故,与不悟大师有过几分善缘。”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洛婵,少女正在小心翼翼地啜饮着清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抬起眼来回视,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透着些疑惑,迟长青微笑道:“不悟大师是杏林高手,医术极佳,或许他对婵儿的哑疾能有办法。”
闻言,洛泽之顿时明白了,道:“若真是有办法就好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看着自家妹妹不能说话,事事都需要写字或者比划来表达,心里也十分不好受,一听说这不悟大师医术好,便期盼着洛婵的病情迎刃而解。
这一等便入了夜,三人在寺里用了斋饭,觉慧和尚便过来了,洛婵看见他身边跟着一个年纪大些的和尚,白须白眉,慈眉善目的,看起来十分和蔼,他见了众人便高诵一声佛号,笑着对迟长青道:“想不到老衲余生竟还能再见到迟施主,实在令人欣慰。”
迟长青也笑,双手合十同他行了礼,道:“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觉慧和尚端来茶之后,便对不悟大师道:“师伯,那我先去了。”
不悟大师点点头,叮嘱道:“这几位小友今夜会宿在寺里,烦请你同住持说一声。”
他说着,又道:“罢了,我稍晚一些自会去与他详谈的。”
待觉慧和尚离去,迟长青与不悟大师寒暄几句,略过了当初京师里发生的事情,只说自己在川南的经历,不悟大师不住颔首,笑眯眯道:“这些于小友而言,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说着,又望向旁边的洛泽之,眼中笑意更深,道:“老衲认得这位小友,当初惠通与元通他们几个常常在后山与你切磋武技,心智颇坚,他日必有所成。”
面对这样直白的夸赞,洛泽之或多或少有些窘迫,唔了一声,道:“大师过誉了。”
不悟大师最后看向迟长青旁边坐着的洛婵,目光定了定,洛婵觉得他甚是面善,便也不躲闪,大方地回视,还冲他微微颔首,不悟大师就笑了,道:“好一颗赤子之心。”
洛婵顿时红了脸,迟长青便揽住她,解释道:“大师,这是内人。”
不悟大师捋了捋白胡须,笑道:“老衲识得她。”
洛婵有些惊讶,不悟大师又看向迟长青,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你二人竟会有此缘分,可见一切在冥冥之中,原是早有定数的,阿弥陀佛。”
他高诵了一声佛号,迟长青愣了愣,迟疑道:“大师的意思是……”
不悟大师笑吟吟道:“迟小友那会儿年纪不大,不记得倒也是应当的,迟老夫人从前来寺里礼佛听禅,你也一同陪着,那时正值深冬之际,恰逢一贵人府上有位小千金诞辰,来寺里开光,人多眼杂,一不当心走丢了。”
此事不常见,迟长青只稍稍一想就记起来了,道:“确有此事,我在后山捡到了一个才四岁大的小女孩儿,难道——”
他表情古怪地看向洛婵,道:“就是婵儿么?”
洛婵一脸茫然,摇了摇头,若真如此,她那时候还小,哪里记得事?即便是如今说出来,她也全然不知,倒是旁边的洛泽之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是阿婵,我从前哄她说云台寺的后山埋了宝贝,她便偷偷去找了。”
那一次又是下大雪,四岁的洛小婵一个人跑没了影,到处都找不见,不止爹和娘亲,便是大兄都急了,差点没跟他动手,好在就在众人急得快要掀了云台寺的时候,一个七八岁的小少年抱着裹得如雪团子一般的洛婵进来了,问道,这是你们家的小孩么?
洛府众人长舒了一口气,小洛婵还没心没肺地抱着一个雪人儿笑得十分开心,挨个叫人,甜到人心坎里去了,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却发现那个小少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连报酬都没有要。
此事过后,大人们舍不得训小洛婵,自然是洛泽之又挨了一顿好打。
然而洛泽之是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拣了他家妹妹的少年,竟然就是将军府上的迟长青,再一想,他后来还将人视为毕生之敌,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洛府素来没皮没脸的二公子终于红了耳根,表情有些尴尬,好在无人注意,迟长青正在与不悟大师说话,道:“实话不瞒大师,今日我来,是有事情要麻烦您。”
不悟大师眼中了然,道:“是为着尊夫人的事情么?”
迟长青道:“大师慧眼,早听闻大师医术绝佳,不知能否医好内人的哑疾?”
不悟大师颔首,道:“待老衲诊脉便知。”
迟长青替洛婵挽起衣袖,将手腕递过去,不悟大师道一声得罪,这才伸出二指来把脉,凝神片刻之后,才捋了捋胡须,道:“不是什么难治之症,但需要一些时日,若小友不嫌弃,可于寺中小住些时日,老衲好为尊夫人医治。”
闻言,洛泽之与迟长青皆是大喜过望,齐齐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大师了。”
……
今夜要宿在云台寺后山禅房,送走了不悟大师之后,洛泽之对迟长青道:“多谢你。”
迟长青愕然,立即道:“二兄不必客气,婵儿是我的妻子,为她治病,是我应当做的。”
洛泽之摇摇头,认真道:“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指的是当年你把阿婵送回来,我们一家还未与你道过谢。”
迟长青怔了怔,失笑道:“不客气。”
洛泽之回屋之后,洛婵轻轻扯了扯迟长青的衣袖,他低下头,把手递过去,问道:“婵儿要说什么?”
洛婵拉着他的手,细白的指尖一笔一笔划着:我也要谢谢你。
迟长青笑了,他突然俯身将洛婵抱起来,洛婵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了他的脖子,生怕掉下去,迟长青将她正抱着,就仿佛当年那样抱着一个雪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儿,抬起头与她对视,轻声道:“不用谢,若是那时我没去后山散心,就不会拣到你了。”
他的声音带笑,轻若喃语,在洛婵耳边道:“那我这辈子岂不是就没有了小媳妇?”
洛婵吃吃地笑,迟长青抱着她一边进屋,一边回忆着道:“那时你穿了一件水红色的袄子,披着红斗篷,红彤彤的,远远一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红灯笼落在雪地里了。”
好在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却发现是一个小女娃娃坐在雪地里抽抽搭搭的哭,见有人来,便止了哭泣,仰起头看他,眼里还含着汪汪的泪,毫无戒心地伸出双手要抱,漂亮的小脸和鼻尖冻得通红,粉雕玉琢,可怜可爱。
年少的迟长青忍不住将小娃娃抱了起来,轻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孩儿,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红衣裳的小娃娃细声细气地答道,我是阿盏……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模糊不清,听起来就像在撒娇,掺了蜜糖一样,要甜到人心里去。
迟长青回想着,他轻轻吻了吻怀中人的鼻尖,道:“真想再听你说一说话啊,婵儿。”
洛婵微笑起来,她捧住迟长青的脸,在他面颊上也轻轻啄了一口,然后张开口,红润的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唤道:长、青。
她想告诉他,我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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