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到内室门口,周承宇就停下了脚步。
除了原本的油灯,新房的黄花梨月洞门架子床两侧的小几上,还各点了一支大红喜烛,照得新房又亮堂又喜庆。
周承宇的目光从喜烛上移开,慢慢落在了新婚妻子身上。一身大红喜服,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盖头也还未取下,可她却不是端端正正坐在床中央,而是靠在了正面月洞门的门罩上,似乎是无力,要靠那门罩撑着身体似得。
他不由想起今日迎亲时,他背起这新娘子时的奇怪感觉,莫非这位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胡三小姐,竟然是有体虚之症吗?
眉头微微一拧,不过随之就疏散开了。
倒也无所谓,他于娶妻一事本就不甚在意,若不是年岁渐长娘催得太急,若不是这位胡三小姐突然冒出来哭着喊着要嫁,闹得全城皆知下不了台了,他兴许并不会娶她。
但如今既已经娶了,不管身子好还是身子弱,无非是多一张嘴吃饭罢了。他周承宇七尺男儿,倒还不至于养不起家,养不起妻儿。
缓步走到床边,他坐在了胡玉柔身侧。
如今正值盛夏,原本折腾了大半日胡玉柔已经热得快要虚脱了,但此刻他在身侧一坐,倒不知是吓得还是他身上能散发凉气般,胡玉柔顿时觉得身上的热汗都要变成冷汗了。
而察觉到盖头被人轻轻拉住一角时,她更是没忍住浑身一僵。还没考虑好要不要装晕,眼前的遮挡便被拿了开,一张略显淡漠的脸出现在了眼前。
胡玉柔怔了怔。
一是没想到新房中会出现除了县太爷之外的人,二是没想到这人长得居然——如此好看!
不是格外年轻的奶油小生,而是看起来有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人,皮肤略黑,鼻梁挺拔,薄唇轻抿着,看向她的眼神却很深邃。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很快不见,眼神却是犹如深渊一般看不见底,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因着周承宇并未见过胡玉婉,所以这会儿也不知道换了人。他没管胡玉柔的愣神,径自起身,到一侧桌边执起酒壶,倒了两杯酒,端过来再次坐下,将其中一杯递到了胡玉柔面前。
胡玉柔看了眼那五彩花卉纹杯,杯中酒只有半杯,虽然执杯的人手很稳,可那水面却仍然荡起了细小的涟漪。
她犹豫了一瞬,却是没有伸手去接,转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才试探着问道:“我的丫头,昨儿就过来的阿琼,她在哪儿?”
周承宇淡淡道:“在外面。”
这声音……在家里的时候,是他背的自己!怎么是他,他怎么在这儿?胡玉柔立刻低头,果然见他的脚上穿着自己第一眼看见的黑色官靴。
这……是怎么回事?
曹妈妈不是说县太爷年纪大的吗?这好像……不算太大嘛,和原主小姑娘比许是大上了十来岁,可若是和原来的自己比,怕是只有两三岁的差距吧?
胡玉柔想到先前被吃的豆腐,脸上瞬间飞起了红霞,只脸上粉扑得厚,倒是看不出来。不过那从垂下的发丝里若影若现的小巧耳朵却是暴露了,耳垂红红的,像是还能冒出热气一般。
“你想见你的丫头?”周承宇虽不知原因,但依然答应了,“先喝交杯酒,一会我叫她进来。”
他已经打发了要来新房陪着的女眷,可是外面的宾客却不能不管,纵然他是一县最大的父母官,可治理长洲县,却不仅仅是靠他一个就行的。
先喝交杯酒!
胡玉柔见着他,听着他说话,心里就已经扑通扑通跳了。先前自然是紧张害怕,以为他是歹人,这番是想要坏她名声。可是之后,却是因为巨大的落差而带来的惊喜,尽管是被逼,尽管她并不喜欢这位县太爷,但因为他不是她讨厌的形象,所以她此刻居然感到十分激动。
她心说:胡玉柔啊胡玉柔,你可真是堕落了!
不过心里吐槽归吐槽,但手却是快速接过了酒杯。刚一抬起,周承宇便伸出手勾了她的手臂,倒是没等她,自个儿先喝了酒。
胡玉柔忙也一口闷了。
她在现代是个滴酒不沾的姑娘,原主小姑娘才十五岁,自然也没喝过酒。这般一口喝了半杯,辛辣的感觉刺激着,顿时就呛着了。
连着咳嗽数声,身上无力,胡玉柔只能抓着周承宇的衣袖借力。交杯酒都还没喝,他却已经换下了大红的喜服,此刻身上是一件绣了金线的白色锦袍,看着少了三分喜气,倒是多了三分的贵气。
少了三分喜气……
是哦,他先前在胡家便声音冷冷的,此番早早换下喜服,进屋到现在也一丝笑容都没露,所以他是不是也不喜欢这门亲事呢?
就算成亲了又如何,此刻还没入洞房呢!
胡玉柔虽然呛得厉害,抹了厚厚的粉也遮不住脸上的红晕了,但却还是兴奋的抬头看向周承宇,一双眼睛也亮晶晶的,像是里面洒满了星子一般。
周承宇目露疑惑。
胡玉柔其实很迫切,特别希望现在就可以从周家离开,但是她却极力抑制了冲动,只朝着周承宇弯了弯唇角,带着试探问道:“周……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门亲事?”
不知道他的为人,不知道他的态度,胡玉柔不敢随意说出真相。她已经出了胡家的门进了周家的房了,稍有差池,她的名声就彻底完了。
不管能不能离开这儿,她都不能坏了名声,因为这是万恶的古代,对于女子而言,名声比命还重要。
而原主小姑娘没了亲娘,爹又不疼爱,若是真的坏了名声,就没有亲人愿意管她了。至于她的那个表哥,许是看过现代太多分分合合的事儿,胡玉柔是没有底气完全信任一个男人的。原主小姑娘的记忆里,表哥赵寂言的确是对她一往情深,可赵寂言是要走科举之路的,他只怕不会愿意有一个名声不好的妻子。
周大人,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门亲事?
谈不上喜欢,但也谈不上不喜欢。
只是看着出于试探,胡玉柔亮晶晶的眸子忽然黯淡下去了,周承宇以为她是满腔热情被他的冷漠吓到,想了想,便不愿意说实话了。
他伸手抓了胡玉柔的手臂,将她扶到了月洞门罩上靠着,说道:“你若是累了,便先歇一会儿,我先出去了。”
话落不等胡玉柔说话,他已是大步出了内室,徒留胡玉柔睁圆了眼,伸着手对着虚空捞了捞。
这什么人啊,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呐!
不过片刻功夫,门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是一个穿了青色比甲,身材娇小,看起来有点儿畏缩的丫头。她一看见胡玉柔就三步并作两步的扑到床头,抱住胡玉柔的小腿就落了泪。
“小姐……呜呜呜,小姐……”
胡玉柔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阿琼,快别哭了。起来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阿琼眼泪汪汪的抬起头,有些诧异的看着胡玉柔,小姐和表少爷青梅竹马,知晓不能嫁给表少爷后恨不得想了结生命。而若不是为了管妈妈和她,只怕小姐已经去了,可是现在,她怎么这般淡定的在跟自己说话?
小姐见了自己,应该也是痛哭一场才对呀?
胡玉柔知道阿琼在想什么,她不自然扯了扯嘴角,撒谎道:“别哭了,再哭也解决不了问题。我方才见了周大人,阿琼,说不定我的事儿会有转机。”
原来小姐是在想法子。
阿琼心头一喜,接着却更是伤心,“可是你已经和周大人拜了堂入了洞房了,这事儿整个长洲县的人都看到了,还能有什么法子?就算……就算周大人知道了真相愿意放了你,可老爷偏心,太太只会想着把三小姐嫁给表少爷,你到时候名声到底也坏了,表少爷就算不介意,姑太太也会介意的。”
说着说着,阿琼嘴巴就咧得老大,可是却知道这是县衙不是胡家,便只是无声的掉着眼泪。
纵然是对她一丝感情也没有,但看到她此刻哭成这般凄惨的模样,胡玉柔的心里还是被哭得一抽一抽的疼了。
可是却也被说的茫然了,这不是在现代,若是在现代她有手有脚,不管穿越到了哪儿她都不害怕。可是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她一个弱女子,尤其是原主小姑娘生得还这么漂亮,她能去哪儿?
别说手头没钱,就是有钱,她也不知道。
阿琼哭了会儿,瞧着自家小姐愣愣的在出神,便默默爬起来,拉了一个小杌过来坐下,仰头看着胡玉柔道:“小姐,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胡玉柔下意识摇头,“不知道。”
阿琼却在看见胡玉柔的脖颈时忽然一愣,继而起身,拿了帕子探了过去。虽然曹妈妈在胡玉柔的脖颈里打了许多的粉,可是这大半日过去了,脖颈里又流了不少的汗,这般拿帕子一擦,底下被勒出的红痕立刻就显露了出来。
“小姐!”阿琼失声叫道,“你,你脖颈是怎么回事?”
胡玉柔伸手摸了摸,却是想到了临时的应对法子,她目前脑中乱得不行,也实在是想不到别的了,只能安稳的先度过今晚再说吧。
阿琼却是已经丢了帕子一把抱住了胡玉柔,小声却坚定的道:“小姐,咱们逃吧!虽然姑太太可能会不乐意,但是表少爷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又是姑太太的亲侄女儿,她想来也不一定会太过绝情。小姐,咱们逃,咱们逃去找表少爷!”
阿琼在见过周承宇后,本是想劝胡玉柔委曲求全,就从了周承宇的。毕竟周承宇生得仪表堂堂,又是长洲县的县太爷,胡玉柔嫁了他就是官太太,日后回家了想收拾薛氏和胡玉婉自然不在话下。
可她看到胡玉柔脖颈里的勒痕,想到她不在胡家的时候,胡玉柔很可能是上吊了。那么现在这条命还不知是怎样捡回来的,她怕胡玉柔会再次想不开,便觉着逃出去即便是未知,却也有好的可能。
逃吗?
胡玉柔下不了决定。
且就算是逃,她也不应该去找原主的表哥。
那是原主青梅竹马心心相印的恋人,于她而言却完全是陌生人了。与其去找那位表哥,还不如就留在周家呢。
她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外头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紧跟着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大太太,奴婢是二太太跟前的孔妈妈,二太太让奴婢给您送了点儿吃的过来,奴婢方便进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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