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健目光呆滞地伫立在河口村村头外面的青龙河畔,内心一阵阵地痛苦抽搐。冰封的、覆盖着残雪的青龙河河面,不时席卷过一股又一股朔风,将穿着棉大衣的二营副营长吹得寒冷彻骨。
他脚下伫立的地方,到处都是步枪和捷克式轻机关枪的弹壳,日伪军实施夜袭的那天,就在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激战,二营5连的一股兵力隔河与对岸的日军重机枪阵地了对射。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留给吴子健的是重大的人员伤亡、以及满目疮痍的河口村。而就在刚才,突然从红星峡赶来的8连指导员,带来了营主力败走西坪村、营长冯长治壮烈牺牲的噩耗。
吴子健的内心陷入了崩溃。
营长,老冯,竟然就这么突然地走了!上次自己带着新晋敌工队长肖俊平、新成立的炮兵班以及装备,到西坪村营部汇报,与包括营长、教导员在内的人大吵了一架。吴子健还能记得自己拂袖而去时,营长尴尬地追出来安抚劝慰的场面,想不到,那竟然是和老战友的最后谋面。
泪水再也隐忍不住,开始在副营长的脸孔上汹涌奔流,这个刚强的汉子此刻像个孩子一般无助地哭泣着,为了这场惨败,为了永远不会再谋面的亲密战友。
抗战的确是残酷的,敌人的强大和狡猾,超出了林师二营的承受能力,这是一场注定不能取胜的鏖战,两处根据地所付出的代价,已经无法用沉重来形容。
抬头望向关门山的山口,吴子健看到那里正在抢修被日军炮火打坏了的重机枪工事,而身后的河口村的重建,则是差不多要在大片废墟上进行了。刚刚得到的消息,也证实了营主力在西坪村的失利与撤退——这里的战斗结束后,吴子健曾经让肖俊平派出了敌工队员前往西坪村打探。
肖俊平检讨了情报工作的不力,敌工队的副队长陈栓柱仍然没有下落。晋军情报参谋出身的肖俊平,针对这场敌军同时发动的两处夜袭,做出了推论,他认为,5连早期在河口村伏击流窜过来的伪蒙军骑兵、以及潜出到丰店南城外袭击日军,都引起了敌人对根据地的注意,因此有目的地部署了这场作战。
吴子健对这个推论表示了默许。但他随即就意识到,这无疑会成为刘树重新向他发难的理由。教导员一直对他主动出击日军的主张,持有强烈的成见和深深的忧虑。
果然,8连的指导员从红星峡急匆匆地赶来了;吴子健读罢刚刚率营主力撤退到那里的教导员的亲笔信,良久没有言语。从教导员这封信的字里行间,二营副营长隐隐感受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他没有当场答复,因为他被对方带来的营长牺牲的噩耗瞬间击垮了,近乎踉踉跄跄地一个人走出村头,站到了冰冷的青龙河岸边。出门的那一刻,他听见了5连长李天林的大放悲声。
悲伤好不容易熬过去了。现在,需要冷静,需要反思,需要谋划。
可是,他不能去红星峡,更不能如教导员命令的那样,率领5连放弃河口村和山口、撤往红星峡。
吴子健至今仍在庆幸敌军的疯狂进攻会在最后关头戛然而止——山口工事里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的*一旦打光,他根本无法凭借轻武器守住防线。果真那样的话,也就不需要教导员来信督促了,他和5连会比营主力更早地收缩进深山。
二营副营长判断,可能是丰店方向出现了新情况,迫使日伪军不得不放弃进攻、功亏一篑。敌工队现在正有人赴丰店一带侦察,相信会有结果来解释。而先一步从西坪村返回的敌工队员,则报告那里的敌军同样已经撤走,不同的是,据村民反映,日本兵在夺占了村庄后,曾经进一步追击八路军进入关门山山口。
也就是说,二营的主力在西坪村遭到的是完败。
但吴子健对自己守住了最后的一道防线,却无任何欣慰的感受,他宁愿自己也被赶进了深山、以此来换取老战友营长的性命。
宣泄完了悲恸,吴子健从灰暗的心情里挣扎着爬了出来。走回凄惨狼藉的河口村,他对8连指导员口头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让对方带回红星峡复命。他当然知道这肯定会进一步激化自己与教导员刘树之间的矛盾,但鏖战过后、百废待举,目前还不是坐到一起争吵孰是孰非的时候。
尤其是,河口村和山口防线坚决不能放弃:这是经历了惨烈的搏杀后才守住的,战友们的鲜血不能付之东流。吴子健甚至有些埋怨,营主力为什么不能在退入西坪村背后的山口时、多支撑一段时间呢?如果那样,他们就会发现进攻的敌人很快撤走了,那么他们就不必放弃了西坪村根据地、千辛万苦地抬着营长的尸首跋涉到红星峡。
敌工队员的报告提到,日军对西坪村的烧杀淫掠尽管时间不长,但却十分残忍和凶暴。想必,营主力的殊死抵抗,也让敌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们转过头来对无辜的百姓实施报复,就是必然的了。
这已经不是一个两个的血仇,将来,必定要让敌人用血来偿还!
对于吴子健的抗命不尊,教导员刘树既出离愤怒,又无可奈何。他犹豫着,要不要自己亲自前往河口村,将5连以及吴子健一起强拉回来!
但7连长魏鑫带人的意外回归,暂时打断了教导员的计划。并且,这个魏鑫的报告,则让刘树同样吃惊和震怒:
“你竟然将那么多的轻重伤员,留在了土匪窝!你竟然和女土匪头子,认了兄妹!?”
教导员难以置信的一连串质问,让风尘仆仆的7连长大为局促不安。
“他们投降了吗?同意接受八路军的改编和指挥了吗?”刘树继续严厉地追问道。
“投降和改编……还谈不上,我只是要求他们,今后不得再向八路军开一枪一炮……”魏鑫唯唯诺诺地回答。
刘树气得拍起了桌子:身为共产党员、革命军人,八路军连级指挥员,居然目无组织纪律到了如此荒唐的地步!
鲁大江则小心翼翼地讲述了上次与黑石崖匪帮交战的经过。当得知那一仗打得非常激烈、且二营8连竟然付出了阵亡五人负伤十余人的代价时,魏鑫不禁当场惊呆了:刘五妹这个狡猾女子,到底还是蒙蔽了他这个“大哥”!
“老魏啊,你被你这个土匪妹妹给骗了,”8连长痛心疾首地摇着头:“那帮土匪当时的架势绝对不是什么被迫自卫,而是摆明了要把我们围而歼之,要不是崔副连长及时带援兵赶到,我这条命怕是就扔在那个山沟里了!”
“你们连的那个娟子被绑走后,有没有被那帮土匪侮辱了?”刘树突然跳跃性地问起了鲁大江。娟子,就是8连的女卫生兵,刘树认得她。
在场的众人都一愣,随即明白了教导员的意思。鲁大江忙不迭地摆手说到:“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们一出事,红星峡这边就听到枪声了,我立即带人追了上去,土匪当时只顾着绑着娟子逃跑,没过多久就被我们追上去缠住了。”
刘树这时才为自己冒出这么一个唐突的问题感到了后悔,但与此同时,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张绣的身影:她在西坪村的遇袭之夜,同样一度被俘,不同的是,当时抓住张绣的是更残暴好色的日本兵,她会不会被那群日本兵侮辱了?这个问题,几天来一直时不时地跳出来困扰着刘树。
“魏连长,你先安排你的战士们休息,明天,你和鲁连长带队,7连和8连各出一部分兵力,立即赶往黑石崖土匪窝,接回我们的伤员;如果土匪们负隅顽抗,你们就发动攻击,一举荡平匪巢!”
7连长和8连长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没有第一时间接受命令。刘树的眼睛禁不住又瞪了起来,他对着魏鑫嚷道:“怎么,让你出兵扫除土匪,你还在惦记着那个当土匪头子的妹妹?!”
魏鑫急忙表态:“教导员,我绝没有那个意思。说到妹妹,那也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要不是看她收留了我们的伤兵、并提供了我们急需的给养,我才不会答应认她做什么妹妹的!”
刘树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你说的是真心话?那如果这个女土匪拒绝放人和投降,你会坚定不移地实施攻击吗?”
果然,7连长的态度犹疑起来,教导员则发出了一声冷笑。
“教导员,你听我解释,我并非不忍心出手,而是在考虑我们尽量和平解决此事。黑石崖山寨我这次一直深入到各个角落,必须承认那里构造得非常严密,易守难攻,如果真要动武,结局很难预料,就是打下来了,恐怕我军也须付出重大伤亡。”
鲁大江也在一旁频频点头:“是的,教导员,我跟这帮土匪上次交手,能感到他们有一定的战斗力,而且兔崽子还有不止一挺的机关枪。按老魏的说法,在黑石崖匪巢里还装备有土火炮。按说,这些在正规军眼里并不足为患,可是我们刚刚遭遇挫折,需要休养生息,还得提防日军追进山里继续围剿我们。所以,对土匪,我也主张尽量和平解决。”
刘树冷冷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两个7连、8连的连长,随即又去看6连长王双龙:“王连长,你的意思呢?也被一帮土匪吓破了胆?”
王双龙暗暗吃了一惊,教导员的话语含义,分明还是要主张武力清除匪患,然而就林师二营目前的情况和处境,再与地头蛇匪帮开启战端,委实不大明智。
刘树突然抬高了声音:“什么战斗力、机关枪、土火炮的!土匪就是土匪,一盘散沙、乌合之众而已!堂堂的八路军主力营,会怕了他们?我们怎么能将自己的战友丢在土匪窝里不管不顾?何况这群土匪之前已经欠下了我们的血债!我的命令不变,明天,立即发兵黑石崖,旧怨新仇,一起清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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