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钱塘县。
自从永乐十三年,滑轮鞋横空出世,这种新型的玩具就成为了富家子弟最喜欢的玩具。
特别是在永乐十五年,杭州府的主要街道都被修了水泥路之后,滑轮鞋的销量更是让內监的内侍们赚的盆满钵满。
杭州府本就是鱼米之乡,如今海外贸易蓬勃发展,当地的富户可不少。
一双滑轮鞋再贵,也不过二两银子,除了给孩子当玩具,还能当代步工具。而买一匹马,随随便便都要七八上十两银子,如果是能当军马的骏马,少了二十两银子根本买不到。
要是那种能当种,马的优良品种,一两百两银子也很正常。
而且买了马还要喂养,滑轮鞋只需要上一点油就可以了,所以在杭州府,能看到不少年轻人都踩着滑轮鞋,在大街小巷飞速前行。
现在就连一些酒楼的跑腿,也有不少被老板分了一双滑轮鞋,专门负责给各家传信。
时近傍晚,杭州府学大门打开,一群穿着滑轮鞋的府学学生,一窝蜂地跨过了门槛,沿着门口的斜坡,就滑进了大街。
“于廷益,等一下我。”
于谦刚滑到大路上,听见呼唤急忙双脚横竖交叉,熟练地刹车。回头跟一个个头瘦小的年轻人挥了挥手。“王兆南,什么事?”
王乾王兆南是少数几个没有穿滑轮鞋的学生,一身青衫也洗的发白,腋下还有缝补过的痕迹。
他家境贫寒,父亲去年病亡,更是让他的家庭堕入深渊。
如今全家六口人,寡母替人浆洗衣裳,四个弟妹也都当了学徒,仆人,就为了供他读书。
因他之前就中了秀才,在府学品学兼优,每月有六斗米发放。日子虽然过的艰难,却也还能撑下去。
而于谦就与他是不同的典型,他的曾祖父于九思曾任杭州路大总管,祖父于文明洪武年间任工部主事,父亲于彦昭隐居家乡钱塘不仕。
虽然其父不仕,因家底丰厚,在钱塘产业众多,算得上是豪门大户。
早年间其父就与好友翰林庶吉士董镛给于谦定下了亲事,不过于谦心高气傲,一定要等中了进士才肯成亲。
在钱塘,于谦早已经是名满钱塘的才子。
他少年时期即刻苦读书,志向高远。他敬佩仰慕文天祥的气节,悬文天祥像于座位之侧,几十年如一日。
七岁时,有个和尚惊奇于他的相貌,说:“这是将来拯救时局的宰相。”
八岁时,他穿着红色衣服,骑马玩耍。邻家老者觉得很有趣,戏弄他说:“红孩儿,骑黑马游街。”
于谦应声而答:“赤帝子,斩白蛇当道。”下联不仅工整,而且还显露出他非同寻常的气势。
虽然家境富贵,名满钱塘,但是于谦并不是那种纨绔子弟。相反非常体恤民情,乐于助人,在杭州府学声望一时无二。
王乾这样的穷学生一般时候因为自卑,很少主动向于谦打招呼,基本上都是有事相求的时候,才会开口。
王乾走到了于谦跟前,长揖拜道:“今日谢师说朝廷春闱将会增添海外时政与风情考题,可鄙人囊中羞涩,想请廷益兄行个方便,能将海外概览系列书,借我一抄。”
于谦笑道:“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海外概览丛书,有马欢,候显,陈诚,滇国公等人所著,我家中都有。且跟我回家,我将看过的都先借与你看。”
也正是因为于谦这样的性格,王乾才会跟他开口。见于谦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又长揖道:“那请于兄先归,贵府我是知道的,自然能摸上门去。”
于谦又想了想说道:“这一系列的书,一共有六人所著,总计九本,洋洋洒洒超五十万字。你若是要抄,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耽搁了学业就不好了。这样吧,九思堂有我于家份子,我可让人先卖你一套,待你秋闱之后,只要中榜,还钱也就不在话下。”
大明当了秀才,就能免家中两人劳役。若是中了秋闱,就变成了举人,这个时候,不仅能全家免劳役,连税赋也免了。
王乾学业不错,今年的秋闱有很大把握。所以他虽然穷,有些自卑,内心却也颇为自傲。
他若是中举,自然有人举家来投,哪怕他现在贫无立锥之地,很快就会有房有地。
所以几本书钱,他虽然拿不出来,却也不会在乎。
听到于谦这样说,他又是长揖道:“如此多谢廷益兄,小弟铭记在心。”
于谦本就比王乾高了半个头,现在穿着滑轮鞋,高了一个头不止。他大笑着拍了拍王乾的肩膀道:“你我同窗好友,说这些做甚,跟我来吧。”
府学周边本就是各家书店的聚集地,九思堂在这里也有一家不小的门面。
于谦这个少东家来了,伙计一看到就热情地迎了上来。“少东家,今日来了內监新书,还是太孙殿下亲自作跋……”
于谦一听大喜,问道:“什么书能让太孙殿下亲自作跋?”
伙计很快就拿出了一套三册崭新的书籍,说道:“这是我大明第一才子,解缙解学士写的《天下。国家》,据传明年春闱,大部分海外考题,都要从这里面选题。”
于谦接过这印制精美,有普通书五六本厚度的书问道:“定价多少?”
伙计有些不满地说道:“內监下了死令,这套书只让以一百五十文价格售出,三本一起买,只能卖四百文。”
“这倒是便宜……”
大明老百姓为什么读不起书,是因为现在的笔墨纸砚的价格都相当于是奢侈品,一般家庭根本不能承受其价。
一百五十文一本的书,可以买五十斤粮食了,但是在世面上的书里面,还算是便宜的了。
以于谦估计,这本书的成本恐怕都要一百二十文,剩下三十文给书铺赚取,等于內监一文钱不赚。
而且,这还没有算给解学士的润笔费,內监出的这书,恐怕还要亏不少。
他拿出了第一本,随手把第二本递给了眼巴巴看着的王乾,然后翻开了书。
第一页,就是太孙殿下那架构清奇的硬笔书法。
朱瞻基的笔迹这些年也传遍了大明境内,因为不仅解缙的这本书,包括马欢和陈诚他们写的书,也都是太孙殿下作跋。
他的笔迹初一看觉得很丑,不太符合大明人的审美,但是字迹架构之间自有沟壑,充满了一种大气磅礴的感觉。
如今的大明,就有不少学子开始学习朱瞻基的字迹,风格。
“天下,苍穹之下。国家,国大之家。华夏,礼仪之邦。大明,应天之国。”
短短的四句话,于谦登时如同饮了一壶美酒,忍不住道:“说的好!”
王乾顾不得看自己手中的书,也凑了过来,看到了最上面的几句话。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一下子飞起,整个人浑身发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他忍不住紧紧地抓住了于谦的手臂,激动说道:“廷益兄,谁说太孙殿下无才?殿下这是大才啊!”
于谦也很是激动,点头道:“是,不要人云亦云,若是殿下无才,陛下如何会让殿下直接监国。这几句话说的真好,当浮一大白。”
王乾看着这几句话,眼眶忍不住都红了起来。“我也曾怨天尤人,认为自己命不好,但是看到殿下的这几句话,却觉得自己的思想狭隘,愚不可及。这天下是我大明之天下,身为大明学子,岂可只想到自己,应当心怀天下。”
于谦摸了摸自己的身上说道:“我身上还有五十文,走,赶紧挑了书,我们去炒几个小菜,喝两杯。”
要是平时,王乾就拒绝了,因为这样的请客,他是还不起的。
但是今天,他却没有推辞的意思,长揖道:“如此就叨扰了。”
两人选了开始说好的九本书,又加上这套新书,总计耗银近二两。
这对王乾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是于谦答应了让他秋闱之后才归还。他有信心能中榜,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从书铺旁边找了一家小酒馆,两人点了三个菜,要了两壶酒,刚好把五十文花的干干净净。
两人都顾不得说话,接着又看了下去。
这本书虽然是解缙所著,其实却是由朱瞻基确定了书的内容之后,由解缙加以润色而成。
朱瞻基已经等不及孔家从儒学上阐述国家与民族的关系,而且这本书的内容也不涉及国内的意识形态斗争,更像是一本海外各国的简史。
所以,即便是一些内容有一些争议,也不影响这本书的发行。
有争议更好,才能让更多的人关注。到时候孔家再重新阐释国家与民族的概念,那个时候会直接改变人们的观念。
在这本书里面,朱瞻基抄了许多后世才有的概念,比如政治制度形成,比如环境造就民族性格等等。
这些东西如果是写大明境内的历史,肯定会遭到许多指责和反驳,但是,现在写的是海外各国。
大部分文人都没有去过外国,他敢说这本书写的不对吗?
欧洲有国家让女人当政,有议会制度,有封藩制度,有部落制度。每一种制度的行程,肯定都跟所处的环境有关。
那些国家,大明大多数人不知道,但是书里面也提到了东瀛。
解缙从东瀛的地域狭小,多灾多难,山多地少,僵硬的贵族制度这些方面,解释了东瀛人偏激,偏执的民族性格,就让许多人挑不出不是。
而且,在书里面,朱瞻基也加了许多对海外秀丽风景的描述,对海外富饶的描述。这一切,都是为了激发大明百姓向外拓展的想法。
于谦和王乾看的如痴如醉,一直到酒菜上齐了,两个人才不舍地放下了书。
于谦举起酒杯,向王乾说道:“解学士不愧是当代大儒,这本书将海外各地介绍的清清楚楚,只是看到此书,就犹如亲历。”
王乾有些神不守舍,跟于谦碰了一杯说道:“以前我一直认为儒家学术乃是文之精华,可是看到解学士对海外的描述,那些国家都没有儒学,为什么也能发展的如此蓬勃?这是不是说,儒家学术并无大用?”
于谦摇了摇头说道:“此言大谬,我华夏诸民正是有了儒家学术为本,才能比其他国家发展的更好。也因为我们有了这样的根基,才会是我们去征服他们,而不是他们来征服我们。
丝绸,茶叶,瓷器,这些贸易替我大明获利无数,有了这些,我大明如今才能发展的如此欣欣向荣。”
王乾说道:“可是这些跟儒家无关吧,儒家还斥责这些为奇技淫巧呢!”
于谦还不是后世那个力挽狂澜的大臣,也不过是一个学子。听了王乾的话,他有些接不上来了。
不过他才思敏捷,立刻想到了两者的区别,说道:“儒学为体,修的是自身,其他为用,乃是外在。”
王乾点了点头,又举杯说道:“廷益兄高见。”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于谦的内心未免没有怀疑。他到不是怀疑儒学的作用,只是觉得,儒学的作用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身为儒家学子,怀疑儒学乃是大逆不道。他没有往这方面深思,但是内心未免没有一些种子已经发芽。
两人喝完酒,又每人吃了两大碗米饭,这才各自分别回家。
这一夜,于谦一宿没睡,一直将这三本书全部看完,依旧激动地睡不着觉。
从这本书里面,他知道了原来在大明之外,还有上千个小国,部落,而且每个部落,每个国家都不一样。
他也知道了原来在大明之外,还有那么多值得一去的地方,有无数的无主土地,等待大明的百姓去耕种。
杭州府这里从宋代以后,就发展起来,一直人多地少。如果这里的百姓移民出去一半,那不就是人人有其屋,人人有其地,再也不怕天灾人祸了吗?
他想到了这几年朝廷一直在推广移民,觉得自己实在有些后知后觉了。
这是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啊!
而王乾跟于谦一样,他也是一直看书到了天亮,才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到河沟边西了一把脸。
在他的内心里,没有于谦想的那么忧国忧民。他更多地在想,然后参与进这个时代,顺便改变自身的处境。
而从这一天开始,府学的学子们,谈论的话题就从秋闱转到了海外风情上面。
不管是那些对科考有把握的,还是没有把握的,他们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能考上举人,考上进士,然后为官,他们也想趁着年轻,去见识一下海外的风情。
即便是对科考没有把握的,他们也想着跟着內监一起,将大明的丝绸,茶叶,卖到各地去。
自古以来,上有所好,下必行效。
朱瞻基原本以为自己要在春闱里面加上海外的考题,会让学子们不满。
但是,当这形成了一种风气的时候,反而会成为一股潮流。
任何时代,大学生们都是最容易接受新事物的群体。他们这些享受到了发展的红利,见识到了海外殖民带来的好处。
现在,对科考里面加上海外概览的考题,并没有太多抗拒之心。
何况,这还只是在明年的进士考里面加入,根本不影响他们秋闱考举人。
而且,有半年多的时间,他们这些自视甚高的人,不相信自己会把这些记不下来。
除了朱瞻基,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这股潮流一旦被带动起来,在这历史的大潮中,除了皇帝再也没有人能制止下来。
只要皇室一直需要这样的人才,不需要督促,不需要鞭策,所有人都会主动学习。
特别是那些心思敏捷,却又一直科考不顺的学子,他们更想早日让这样的考题往下发展,乡试,府试,甚至是县试都加入这样的考题。
这样的话,他们即使在八股文上没有天分,也有机会能考上秀才,考上举人。
当然,这股大潮如今还刚刚兴起,没有爆发出它的威力。
但是另一股大潮,却让大明舰队一下子跨过了艰难险阻,来到了美洲大陆。
易信早些年的探索,都是只派出几条船,然后沿着海边绘制地图,将大海中的每个岛屿都记载下来。
所以他的行动一直很慢,三年的时间,也只是探索到了阿拉斯加的海疆。
但是这一次,他们带着朱瞻基的任务,要勘测整个东洲大陆,加上舰队的规模宏大,所以根本就没有在已经探明的地区停留,直接沿着已经探明的珍珠链岛(阿留申群岛)驶向东洲。
从大明出发的时候,舰队一直是顺风,船速非常快。到了虾夷岛之后,先是沿着棒棰岛(堪察加半岛)南方的岛链,抵达棒棰岛之后,就开始向东航行。
舰队没有进入后世的白令海,而是沿着珍珠链岛南侧的海域,在距离海岛不远的南部一路向东。
这个时候,舰队是测风而行。但是因为太平洋洋流的存在,舰队的速度并没有降下来。
太平洋洋流是全球最稳定的海洋洋流,整个洋流宛如一个时钟,以顺时针的方向转圈。
洋流从墨西哥,沿着北纬五度左右,向西流,一直到东瀛附近海域之后转向北,再从阿留申群岛以南向东流,最后流回到美洲的西海岸。
这个时代,除了朱瞻基,没有人知道这样的一副洋流图。舰队按照他的吩咐,沿着这个海路向东行驶,事半功倍。
所以,他们在出发一个月的时间,就顺风顺水地抵达了后世加拿大的西海岸。
这一切,让易信惊讶不已,更让候显也惊讶不已。
这可以说是大明舰队最轻松的一次航行了,一路不是顺风,就是顺水,也没有遇到暴风雨。
更主要的是,这一路的航行速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因为他们平均每日航行的距离都达到了六七百里,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数据。
当然,朱瞻基不知道他们的想法,要是知道,又会在内心笑话他们了。一天六七百里,也不过是三百多公里,平均一个小时也就十五公里而已。
根据朱瞻基提供给他们的地图和情报,他们很快就定位到自己的位置距离殿下所说的据说有宋人流落的区域并不远。
在确定了方位之后,舰队就向着那片岛屿驶了过去。
当掌握了六分仪定位,当有了世界地图,地球仪,并且将大部分区域进行了分割绘制之后。
大海航行对其他人还是险途,但是对大明的舰队来说,只要不遇到暴风雨,大浪,就没有太多危险。
可是,就在他们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一场风暴袭来,舰队随即被大风直接吹的向北偏移。
两百多艘船被分成了三队,失去了联络,候显与易信两个主将也因为没有在一艘船上被吹散。
易信因为在最前方,遭遇暴风的时候受创最大。他的舰队人数最少,只有不到五十条船,一直被吹散到一处海湾,才勉强靠岸。
但是在靠岸的时候,依旧损失了十几艘船,不过大多数船只依旧可以修复。
易信并没有恐慌,这种情况在他出海之时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有条不紊地将救援任务安排了下去。
随后,他才有心思观察这个海湾。这就是东洲?还是东洲外的岛屿?
“大人,我们发现了几艘船只,像是蒙元时代的战舰……”
易信心中一动,这么容易就发现了线索?
外面依旧大雨如注,但是这个时候的易信根本顾不上了,连下属拿来的蓑衣都没有穿,直接下船向着发现蒙元船只的地方奔去。
如今是六月了,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这一场大雨带来的损失并不大。
很快,他就看到了几艘被搁浅在海滩上,已经腐朽的船只,但是从样式上,还能看出是中原的样式。
他回头大声说道:“等风雨停了,除了派一支舰队去寻找其他船只,其他人给我四处散开,寻找当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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