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闻晓铭是网游里勤勤恳恳收材料的散人小号,那么池焰就是坐拥八百小号的一会之长,阵前喊话从来不输。
但这是在永夜城,他的话能不能起到作用,他自己也不知道。喊完话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转头看向彭明凡。
彭明凡冲他摇摇头,“目前只收到一些常规材料,而且来送的人也不多,基本都是低级区的普通玩家,麒麟血那些高级素材更加看不到。”
此时闻晓铭已经准备撤离,闻言看过来,神情稍显严肃,“这里交给你们,行吗?”
有了池焰三人的加入,闻晓铭觉得自己可以抽空出来干点别的。但收材料这个活,听上去好像没什么技术含量,真要操作起来可不好干,因为它需要跟别的玩家打交道,而且万一最后失败了,恐怕会影响大局。
池焰三人还小,战力在这能人辈出的永夜城里也不算突出,闻晓铭本不应该把这么重的担子直接丢给他们,但——
“我们行。”池焰认真且郑重地冲他点头,左手一个彭明凡,右手一个钱伟,“不到最后一刻,我们一定不会放弃的。”
彭明凡推了推眼镜,算是默认。钱伟拍拍胸脯,力挺兄弟。
闻晓铭喜欢他们身上这股不服输的劲儿,还有永夜城里最最缺乏的朝气。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们,这些收集来的材料最终都是要给余一一去料理的。前代欧皇,都认识吗?他现在正在研究符阵,或许你们可以pk一下,谁最先完成任务。”
语毕,闻晓铭拍拍池焰的肩,量子隐形衣一罩,整个人便消失在他们面前,只留下一句:“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池焰眨巴眨巴眼,看向他认为最可靠的彭明凡,问:“那位前欧皇,应该不那么看重欧皇这个名号吧?”
钱伟抢答:“谁知道呢,说不定人家——唔!”
乌鸦嘴,被迫禁言。
此时的前欧皇余一一,心情确实不怎么美妙。
他从g区离开后便立刻返回c区,恰好碰见莉莉丝和老鼠在一间房里。老鼠已经被莉莉丝强制洗去一身油彩,露出来的是一张五官稍显寡淡,但胜在皮肤够白,所以还算得上清秀的脸庞。他的个子也并不高,瘦瘦小小一个,如果说全身上下有哪一点令人过目不忘,那就只有眉心的一点朱砂痣。配着那一身白色的衣服,竟有股圣洁之感。
余一一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莉莉丝身边的男人,满怀戒备。老鼠读出了他的心思,连忙自证,这才打消了余一一的疑虑,但他身上那股圣洁感也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你们现在要做什么?光明即将要重现了对不对?这是神灵的旨意吗?”老鼠仿佛忘记了对于旁人的恐惧,只不停地问,神神叨叨。
余一一蹙眉,“你在说什么?”
莉莉丝抱臂站在他身边,道:“他一直在胡言乱语。我看问是问不出什么的,得用别的办法。你跟他留在这里,我回一趟a区。”
“注意安全。”
“放心,姑奶奶我的运气还没那么寸。”
莉莉丝挥挥手,走得利落,到了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老鼠,“倒是你,安分一点,不要捣乱,知道吗?”
老鼠吓得缩在沙发里。
余一一对于刚才莉莉丝和老鼠在浴室里发生的故事,更好奇了。不过此时不是打听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答应莉莉丝单独离开,也是同样的道理。
符文封锁空间,余一一布置好防御法阵,便立刻继续符阵的研究。池焰的喊话传来时,他的研究正进行到关键处,对于这位新晋欧皇,他的感觉略奇妙。
江山代有欧皇出啊。
与此同时,杭州街头,路边小店。
肖童就着碗馄饨跟k谈买卖,“你既然想要我的故事,那也不急着惩罚我这个失职的典狱长,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你赌赢了,我就把我和林砚东在人间时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k饶有兴致,“打什么赌?”
肖童:“就赌他们能不能顺利过恶鬼徽章这一关。”
k:“那万一我也赌他们能成功呢?”
肖童:“那我就赌他们不成功,几率总是五五开的。如果你赢了,我把故事给你,皆大欢喜;如果我赢了,那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局,我当然也不想再讲什么故事。等我和林砚东进入清业程序,我要你把我们分配到同一个副本,仅此而已。”
赌自己不愿意看到的,这个赌听起来很有意思。k笑着眯起眼来,“你特地跑回g区,不会就是专门为了跟我打这个赌吧?”
肖童:“所以乌鸦先生赌不赌?”
k仍然有所怀疑,这位典狱长大人是不是有其他的盘算。在冷缪的异度空间里,这些人又具体做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安排。
池焰活力十足的声音还在不断从远方传来,好像喊多久都不会累,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k低头看着面前这碗加了红油的馄饨,稍微想了想,觉得还是未知更有趣些。
作为一个合格的乌鸦先生,他从不低估任何一个玩家,更不会低估自己,一个赌而已,无伤大雅。
“赌就赌吧。你们人类总有悲剧喜剧之分,我在永夜城见惯了悲剧,偶尔也赌点人间欢喜。”
人间的欢喜是什么?
永夜城的无数玩家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它可以是夏天的西瓜、冬天的火锅,可以是春花秋月也可以是黄白俗物,更可以是每一次副本过关时劫后余生的喜悦。
还可以是回家。
玩家中除了池焰,也不乏杭州人,或生前曾在这座城里生活过的。他们很少能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管不了什么副本什么永夜城,就要去寻找自己的家。
他们找到了。
永夜城一比一还原实景,现实是什么样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什么样子。他们的房子、亲人,甚至是路边的一条流浪狗,都是那么的真实。
这份真实里唯一的虚假,是他们自己。
“爸,是我啊、我啊!”
“你再继续纠缠我就报警了,我儿子早死了,你不要想着来骗我们老人的钱。你看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就一点基本的同情心都没有呢?你摸摸你的良心,啊?你问问你自己,干什么还要来骗我们这些可怜人?这个世道哪里赚不到一口饭吃,你们就非要干这种丧良心的事情吗,马上给我滚!”
一方是年过半百,两鬓斑白。
一方是未老先衰,不复年少。
两边都不再是对方记忆里的模样,真与假的对话,隔着生死的距离,看得周围的玩家心中发堵。
一个黄头发的外卖小哥拨开人群,匆匆奔向人群后面的住宅楼。他无暇顾及这里为什么围着那么多人,因为他只是一个正在做庆典游戏的观众,就算想要跟那位参赛玩家说话,人家也根本听不见。有参赛玩家在,周围的npc都会默认对方为优先级,也不会与他产生互动。
他快速地冲进门口,嫌电梯太慢,几个起落就从楼梯跳了上去。
“你的外卖!”
外卖交付的刹那,“叮”的声音在他耳中响起,他来不及喘一口气,连忙打开系统面板查看任务进度——
当前进度:2930
“呼……”他累极了,撑着墙壁喘气。
这是个限时任务,内容只是简单的送外卖,但时间很紧。十五分钟前,就因为他想抢时间,他便还像在永夜城打其他副本时那样,飞檐走壁,屋顶跑酷。可他光顾着速度,手里的外卖全洒了,顾客投诉如雪片般飞来,他之前做的那些努力自然也成了无用功。
紧赶慢赶,他终于将进度条赶到了最后,还剩最后一单,这个任务就可以完成了。他站起来,抹了把脸,顺着楼梯往下走。走过转角时,窗户外又飘来了池焰的声音。
“杭州是我的家乡。我才刚死没多久,这里的一切还跟我死的时候差不多,连路上的广告牌好像都很眼熟,每一个明星我都能叫出名字。”池焰此刻已经转移到了雷峰塔顶,一边等玩家过来送材料、摘苹果,一边拿着小喇叭跟全城的玩家唠嗑。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还陪我远方大姨打卡雷峰塔,各位外地的朋友们,雷峰塔前边儿有自动扶梯,别学我,多走路,死得早。我妈老骂我是个死小孩儿,过年那天我还戴了顶绿色的帽,她成天嚷嚷着要被我气死,没想到竟然是我先死了……”
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插科打诨,自我调侃。好笑,又不好笑。
听故事的人不由停下了脚步,视线穿过半开的窗户望出去,那是满城的人间灯火。
“我总想着我是不是乖一点,再听话一点,就不会死那么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更好一点,死了也不会给别人添很多麻烦。我还想回去看看他们……”
黄头发压了压帽檐,不想再听,可转头却又看见刚才那个站在人群中拿着扫把中气十足的老头,站在楼梯上眼看着是喘不过气来了。
他捂着心口,脸上的皱纹都皱到了一起,喘息得像一只老旧风箱。
黄头发的心里有点堵,别过头,不予理会。他径自从老头身边走过,还要赶着去送外卖、赚积分换奖励,还要继续在那个该死的永夜城生存……
可池焰一直在说话,极尽烦人。
“可是我想呢,我活着的时候没有能做到的事,在永夜城走了一遭,就能够做到了吗?我能好好地生活了吗?不因为自己的病假装坚强,真的去热爱生活了吗?我真的能成为让我爸妈骄傲的小孩,不让他们担心了吗……”
“我以为我死了,可我没死。永夜城到底是无尽折磨的地狱,还是生命延续的救赎天堂,如果我不回头,继续勇敢地往前走,是不是更好?如果有一天我的爸妈也来到永夜城,他们会知道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他们的儿子终于变成了一个出色的大人……”
“我想告诉他们,勇敢、善良、正直,这些他们教给我的东西,我没有丢掉,我有在努力。我一直相信好人有好运,大家也确实都对我很好。我刚来永夜城就抱上了我唐哥的大腿,可是我后来想想,为啥只有我抱大腿成功了呢?”
“因为我在死的那天,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送了一个小姑娘一顶绿色的帽子,哈哈。”
“他可能觉得我人还不错。”
池焰说到这句话的时候,黄头发已经走到了底楼,正要推门出去。他的手抓在门把手上,紧紧攥着,闭上眼,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npc,这个游戏也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观众。
更何况他们都已经见惯了生死,还在乎这么一个npc吗?
“哪怕只是装装样子,哪怕只是今天一天,大家一起来玩一个明天会更好的游戏,说不定明天真的就会变好呢?”
“老子信了你的邪。”
黄头发放开门把,转身往楼上冲。老头还倒在原来的位置,他连忙四处拍门,大喊“有人晕倒了”,找来邻居和家属,紧急送医。
急匆匆的脚步掠过那位还蹲在地上痛哭的玩家,他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茫然。泪眼婆娑中,他看不到人群里的黄头发,但他认出了自己父亲的脸。
他霍然起身,大声喊着追上去,“怎么回事?等等、等等我!”
可人群哪会停下来等他,对于这些npc来说,他只是个不知从哪儿来的骗子。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拦车离开,一个人站在路边,茫然无措。
这时,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俏丽的脸,那是苏妙妙。她挥了挥手,笑问:“朋友,打车吗?”
玩家微怔,随即打开车门进去,“麻烦你跟上前面那辆车,去医院,快!”
而等到他赶到医院时,他爸已经被推到了手术室里面。亮起了红灯的手术室大门口,左边站着大汗淋漓的黄头发,右边站着匆匆赶来的玩家。
黄头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么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他现在本应在去做任务的路上,把病人送上车就可以了,何必跟来。
可是一种无端的情绪包裹着他的心脏,催促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迈开步伐,一起投入到这场救援行动中来,跟所有人同呼吸。
缓过一口气,他不由回头去看。
这一整条走廊里,一直到护士站,都站着陌生的npc、玩家和观众。他们互不认识,参赛玩家甚至看不见观众,本该身处不同维度的人却又在此因为同一件事,奇妙地汇聚于同一个画面里。
“人生多奇妙,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个拯救世界的大英雄,没想到成了欧皇,拿到的装备还是机甲套装。我怀疑永夜城的系统里面一定有个eva副本。”池焰还在没心没肺地开玩笑,他总是这么的不着边际,有时煽情,有时又中二。
黄头发抹掉额头上的汗,打开系统面板看到外卖时限已到,任务失败后得到的惩罚buff,噗嗤笑了笑。他还得继续自己的任务,现实就是这么的操蛋。
玩家看不见他,也不会知道那个帮了他的人就站在身边,他一直抬头盯着手术室门口亮着的那盏红灯。
会得救吗?
他的爸爸,在真正的人间,如果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也会得救吗?
他可以祈祷吗?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如果明天真的会更好,那就让他看到一次希望吧,哪怕一次也好。
手术室里,玩家扮做的医生趁着其他人不注意,将治疗药剂迅速倒入病人的嘴里。等了一会儿,药剂起效,病人的心律恢复正常,呼吸渐趋平稳,她悄悄松了口气。
手术结束,她放下器具,正准备离开时,熟悉的提示音响起。
“叮!妙手仁心,加15分。”
“叮!生存值已满,您的队友已苏醒。”
惊喜在她的眼中晕染。她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一把摘下口罩,推开门出去。外面等待她的,是守在门外喜极而泣的玩家,以及从走廊尽头远远传来的欢呼声。
“醒了、有人醒了!”
因为毒气入体而昏迷的观众们,因为数量过大而被分配到了市内的各大医院,这家医院也在其中。
她的队友也在这里,此刻正向她奔来。
一个拥抱,换来满堂喝彩。
刚才那位玩家依旧站在手术室门口,他看着眼前这欢喜的一幕,回头又看向被护士推出来的他的父亲。
他忍着眼泪,伸出手像小时候他父亲无数次对他做的那样,摸了摸他的头。
“你要好好的。”
“我也会好好的。”
“哪怕不再见面,也会好好活着。”
欢喜声淹没了他的哭声,这声音远远地传到外面,让已经走出了医院的黄头发又停下脚步,回头遥望。
马路对面,一辆停着的出租车里,苏妙妙戴上墨镜重新发动了车子。车子缓缓启动的时候,她拿起车内的对讲机,说:“又醒来一个,朋友们,你们那儿怎么样啊?”
“马马虎虎。”
“我这儿有两个,再推一把,估计就能醒了。”
“我说,这不是靳丞该干的活吗?为什么现在是我们在干?”
“风头不能让他一个人出啊。”
“说得好像你出什么风头了一样,你要想出风头,那就去做个横幅,或者搞个大喇叭全城广播,就说我们红榜小队横空出世吧啦吧啦……”
“咱这不是学习雷锋好榜样嘛……”
“我难得做一次好人好事,我警告你们,不要扑灭我热情的小火苗,否则分分钟黑化给你们看。”
“……”
出租车远去,七嘴八舌的声音也散在风里,再听不见。
路旁的树下,就在距离出租车停靠点不到三米的地方,有人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久久都没有动作。
红榜第八,孟真。他曾在庆典伊始之际,阻挠过靳丞和唐措杀林砚东,可当他站到游戏大厅的扭蛋机前时,他却犹豫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领取恶鬼徽章。
或许是因为他其实从头到尾都明白,靳丞和唐措是对的,他所有的挣扎和犹豫,都是在自欺欺人。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眼池焰所在的方向,抬手放出一枚信号烟花。看着那烟花在头顶绽开,他眼中的苦涩也变成了坚定。
跟他之前猜想的一样,《人鬼情未了》这个副本,看似将玩家和观众分割开来,但其实每个人都在这个局里面。
在名为生活的这个局里,没有任何人是观众。他们也可以通过跟npc的交互,来间接影响到玩家的任务。
只要有人愿意付诸行动。
而在整个永夜城里,像刚才医院里的那一幕,不是个例。孟真坐上车离开时,远方亦有烟花传讯。
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将黑夜点亮。
“契机出现了。”金融大厦高层的办公室里,靳丞再度睁开了眼睛,从短暂的入定中醒来。站在落地窗前的唐措回过身来,用眼神询问。
靳丞:“我也不知道这个契机具体是什么,出现在哪里,不过就在刚才那段时间,那些供给了我信仰之力的玩家,似乎都变得振奋了一些。精神海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精神面貌,一个灵魂足够强大的人,譬如你,本身就不容易受恶鬼徽章影响。我强制他们信仰我,由我去支撑他们,总不如他们本身意志坚定来得好。我想林砚东也更乐于看到这样。”
唐措:“那很好。”
“确实很好。”靳丞笑着,自己的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些许,站起来,道:“我们也该抓紧时间了,早点通关,早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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