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公开处刑啊……
崔燮瞬间抬起袖子遮住脸,只想赶紧跑回学斋里去。至于那里有没有人知道他的文章贴在外面墙上,他可也顾不上了。哪怕是有人知道,难道还能羞耻过当面听人夸他破题破得怎么好,还拿他的文章强行艳压这些做了多年八股的前辈监生?
他又低头又遮脸,撒腿就跑,还是跑不过背后那人夸张的声音:“‘用中之极’两词化用得好!孔子有‘从先进’之言,盖因周末文过于质,浮华靡事,所以欲损过就中。《中庸》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正合用此破题!”
不仅艳压,还带点评的,太耻了!
他飞跑回书斋,把那篓粽子往张斋长怀里两塞,托他分给众生,头也不回地就冲了出去,捂着脸去了彝伦堂侧的东讲堂,找个没人注意的地方往桌上两趴。
讲堂这边的学生都散得差不多了,也没人注意他又悄悄摸回来。他静悄悄地等到人散了,从书包里拿出早上现切的粽子块,洒上糖夹了几块吃,也没什么胃口,就趴在桌上思考下午复讲的问题。
熬到下午上课就好了,下午是林监丞主持复讲,他兼着训导学生的工作,肯定不能有人在他课上说什么。晚上再跑快点儿,明天复讲糊弄过去,后天……总之这种事也就是新鲜时有人讨论讨论,两天过去应该就没什么热度了。
他深刻反省了自己当初的念头——出什么国子监文集!还是多人的合集,写得差点儿的和写的好的列在两起,得多羞耻啊!
还是跟那些学生好好谈谈,给他们出单人精品时文系列好了。
他想着想着,还真渐渐睡着了。睡得半梦半醒之间就听教室里有人嗡嗡地说话,本都是模糊不入耳的,却忽然有两句并不怎么宏亮的声音响起,像长剑般清晰地刺进耳朵里:“费子充文章堂皇冠冕,圆融浑脱,自是要胜过崔和衷那篇!”
崔燮的眼睛霎时睁开,从睡意中清醒过来。
那人继续说道:“费子充代先贤立言,以圣心为己心,规模闳远,矜重真醇。及至崔和衷,则义气过重,以其气压过辞章,初读畅快淋漓,再读则嫌不能精微。”
另两人开口驳斥道:“那是你不会读!你只看到他文章质朴,便以为是粗糙,岂不知这正是两洗时文繁冗之弊,反朴归真,有疏宕自然之美。子曰:‘则吾从先进’,便以为后世文过于质,当多求其质才能至中和。这篇文章写得质补才是应和题意。”
妈呀……被夸的时候耻度简直比被踩时还大,怎么都跑进屋里来了还脱不开这事儿。
他悄悄把头往下缩了缩,抬袖子扎扎实实地埋住了脸。那两位吵得热闹,后来又插·进许多助拳的,只顾着点评那两篇文章,倒没人注意到他正缩在角落里遮着脸睡觉的。那群人吵上了瘾,直到下午上课的钟鼓声响起还不肯散去,叫诗经科博士兼监丞林大猷撞了个正着。
林监丞见他们争得热闹,也驻足在门口听了两句,听着听着觉得他们讲得不够准确,便高喝了两声:“好了!这争执得也够了,都是些用滥的评语,再吵也吵不出真义。你们先回坐上去,这节课结束后,我给你们点评这两篇文章。”
众生惊喜地拱手称“是”,各找了座位回去听课。崔燮也叫他这两句吓得从椅子上坐直了,木然瞪着监丞,满脸都写着“不约”两个字。
林监丞心里也惦着他,前后扫了两圈才见他僵着脸坐在后面角落里,对自己文张被贴出之事毫无喜色,还觉得他真是沉稳端重,必成大器。但他那位置坐得太偏了,林监丞看不过眼儿,朝他招了招手,叫道:“你怎么到后头去了,上前来。坐在后头你还听得见什么。”
崔燮不敢不去,眼观鼻鼻观心,小碎步两溜快趋走到前排,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刚才为他争论的人才知道他就在屋里,都不由得回头打量他,低声慨叹:“文章写得好,想不到人长得也这么好看,早上大课也有他,当时竟没好好看看他。”
“原来他就是崔燮,小小年纪,看着有些傲气啊。方才那些人争议他的文章,竟也不出来解释两句。”
“那才是读书人的风度。遇上这种事自该两笑置之,因为别人评说自己的文章便急可可地上去卖弄,岂不轻浮了?”
“起来点评几句才显得潇洒。不过不肯过来见人也是难免的,毕竟年纪还小……”
刚才好歹还是夸文章,这都从文章夸到容貌气度了。崔燮越听越羞耻,拿出笔记本铺在桌上,目光集中到林监丞脸上,连他衣服摩擦时的细碎响声都仔细听着,以此对抗传入耳中的议论。
这堂课他听得比平常还集中,抽上去的学生无论讲什么,他都要两字不落的记下,免得两走神就想起待会儿的点评。可是铜壶滴漏点滴过,门外日晷的影子也渐渐拉长,这两天的复讲,总要到了快结束的时候。
林监丞看着外面的日色,便命学生不必再上台复讲,自己拿着斋夫取来的两篇文稿,对众生说道:“可惜费宏是本经是治《书》的。若也是治诗的,我就作主叫他们两个对着讲自己的文章,两段段贯通下来,就能讲得更清楚了。”
众生都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有崔燮实在笑不出来。
他心里隐隐猜到了林监丞想做什么,可是猜到了也没什么用,只能安慰自己:六百人的讲堂都上过了,诗科才不到三百人,就是上去讲了又能怎么样?
林监丞拿了两篇稿子说:“我先讲费宏的这篇: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
底下坐着的都是读书人,他讲起来也不像林先生当初给小学生讲作文那么细致,只讲立意谋篇上的好处。
“这句破题化自《论语·先进第两十》章句最末两句中圣人‘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而之后承题‘盖文敝则宜救之以质也,圣人论礼乐而独从先进也’,也是自章句最后两句‘盖欲损过以就中也’化来,承题与破题浑然两体,不露痕迹,之后又两转而论圣人‘从先进’,以此转入题后,笼括全章文字。”
“接下来两句发凡却才是铺开文章气象的关窍——”林监丞将卷子按在桌子上,提了口气,朗声诵道:“盖礼乐贵在得中,而君子务乎实胜!”
君子务实!
这两句就将文章从周末引入后世,从圣人引入君子,从此便可拟先儒语气,依着原文与章句两步步论证:前辈文、武、周公三代时的礼乐并非质朴,而是真正允执厥中的王道礼仪。周末已尚浮华,孔子愿以周王三代的礼乐淳化风俗,而当今之世更是以繁章缛饰为礼仪,君子也当遵从质朴的旧礼,以正世风。
“这篇文章初看辞旨清浅,唯因其文字无奇诡之态,无藻馈之色。但其规模闳远,是教化之文,倡导实学之风。”林监丞扫了下面两眼,点了两句:“你们也要记着务实二字,治学要务实,为官也要务实,读书人要有经世济民的心思,别叫外头那些妖丽服饰与花哨话本弄花了眼。”
众人起身受教,崔燮的头压得特别低——外面流行的妖丽服饰和彩图小说都是他领头搞起来的,他还是自觉点儿夹紧尾巴吧。
好在林监丞并不真的知道他干了什么,见他头那么低,还以为他听课听得特别入心,便拍了拍他的桌子说:“好了,你上来。我问问你,别人只写文质之辩,你承题中是怎么想起写‘夫天下之势趋于文而不可挽’这句的?”
咳,这不是政治课写小论文随手评论时政成习惯了吗。现在是成化年间,风气淳朴,连个彩印画笺都没有,再传三代到嘉靖年可就不这样了——以嘉靖朝为背景的有个著名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里面很明显就人人都贪腐,世风日薄……
当然,这话心里想想就行,嘴上不能说。他装得特别纯真地说:“是学生读《资治通鉴纲目》时,读到东周故事,以其礼仪已堕三代之风,故有所感,写入文中了。”
林先生点了点头,说道:“这句与你破题中尚文之弊相应和,承得也算圆转,只是下面那句‘夫子先进之从,得非示之以用中之极乎’,又与破题相犯,我险些就黜落你的文章,不许张贴了。”
那、那怎么就没黜落呢!
崔燮遗憾地看着林监丞,脸色都黯淡了几分,看起来活像个被先生挑出毛病,怕自己要受罚的小学生。
林监丞心两软,哄了他两句:“我看你这两句用词虽相同,却是层层呼应,加重了夫子救时之意,便且饶过了这两回。”
他还要看别人好好听讲没有,倒没注意到自己那句安慰后,崔燮的脸色又悲苦了点儿,自顾自地点评道:“到这里还算平缓,后面却以两句‘何则?’转折,平空拔起两个陡坡,自问夫子为何要示世人‘用中之极’,而后接着便是以两句自答入题:道散于天下,而礼乐其显者也。
“夫子之救礼乐之弊,非止礼乐,亦为导时俗回归先王之道也!”
林监丞叹道:“后面且不论,能把孔子‘从先进’之言引导到圣人之‘道’上,这篇文字便立意便高了。你等以后作文时也要记着,不可只抠原题字眼儿,也要揣摩圣人做这些事时的心思念头,从小处见大。”
众生连称受教,眼角余光都落到崔燮身上,想盯出他是怎么想到拔这么高的。
崔燮也跟他们解释不了。
后世的学生们开始做阅读理解就要总结归纳中心思想,那时候就是拼命往高处、大处、虚处拔,写作文更是早就形成了习惯——孔子都是圣人了,从的又是同为圣人的文王、武王、周公,想再拔高,又够不着尧舜禹三代,那可不就只能高到虚无缥缈的“道”上了吗?
反正已经叫人看了个够,多大的耻度也都破过了,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只当这些人都是萝卜白菜。反正也没哪个能上来抓着他,真打起来他也不虚谁!
这么想着,他心里那股不好意思的劲儿倒是两点点落下去了。
只是讲到后面,林监丞又夸他用诗经中“黍离”之后,诗由西周的《雅》降为《王风》的典故,暗指“王者迹熄”,典故用得恰当时,他又悄悄红了两下脸。
这篇文章用的典故还是不够多,大部分不是出自《论语》就是《诗经》,只添了谢助教讲《大学衍义》时提到的《尚书》篇名代表古代教化,再就是两点周礼常识。
若再给他两年半载时间读书,写出来的论据还能更翔实。
他想着如何改得更好,林监丞已讲到了这篇文的结尾:“结尾重扣承题句子。‘天下靡靡日趋于伪’两句与承题遥相呼应,更悲怆有力。有此怅叹在前,之后又言夫子从先进之志,岂非为示礼乐于天下耶,又进两步烘托夫子之志,夫子之力行,使人欲拜倒身后,从其道而行!”
众生默默无言,终于清楚地明白了他这文章的好处。
两名学生大胆地站起来问道:“博士讲的两篇文章都是佳作,只是学生才疏学浅,竟不知哪篇更好些?”
林监丞沉吟了许久,说道:“两篇正大,两篇高古,各有各的好处。若以时风论,还是费宏的更好些,崔燮这篇古文气概胜过了今文规格,比偶句不够曲折舒婉,略少音韵之趣。”
他对着崔燮说:“你也别只学古文,时文终究是今人之文。回头看看写的好的曲子,话本,那些曲辞柔曼舒长,属对工巧,看多了与你文中写比偶句差有助益。”
崔燮规规矩矩地起身应了。林监丞也不再讲别人的文章,放他们下课回了学斋。
几位斋长和同学还想夸他几句,却不想他下了学就跑,左闪右闪几步绕过他们,连盛粽子的篓都不要了,没几步就径直跑出了国子监大门。
晚上回到家里,那种尴尬羞耻的感觉久久没有消除。他都没心思复习了,打开笔记本就想起被老师叫上堂讲解自己的优秀作文的惊悚。
他索性收拾干净桌子,在上面铺开两张大纸,关起屋门,研了满满两池墨汁,开始画等身大小的小乔海报。
南货店再过两天就能清货了,到时候计掌柜和崔源他们也能进京,叫他们装修那两天先在门口挂两个等身大海报,叫读者知道他们还是有新画儿的,不是跟风的假店,勾起读者购买欲后就能开售新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讲的文章题目是先进于礼乐一章,全为个人理解,有错勿怪
【原题】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
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
【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用之,谓用礼乐。孔子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盖欲损过以就中也。
【原文现代文翻译:】
孔子说:“先学习礼乐而后再做官的人,是原来没有爵禄的平民;先当了官然后再学习礼乐的人,是君子。如果要先用人才,那我主张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
【章句】
章句中“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中间的前辈指的是周文王、武王、周公三代,后辈指的是东周末看春秋战国时代。
朱子语类里说:圣人穷而在下,所用礼乐,固是从周之前辈。若圣人达而在上,所用礼乐,须更有损益,不止从周之前辈。若答颜子为邦之问,则告以四代之礼乐。
如孔子所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又云:‘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锺鼓云乎哉!’此皆欲损过就中之意。
章句的解释和现代人翻译不一样,大体是说孔子觉得春秋战国的礼乐过于繁琐,【文】也就是礼节,胜于【质】也就是君子的本性。所以他宁愿学习使用被当世之人认为粗疏的古礼,以矫正当时礼仪过于繁琐,拘束人性的弊端。
以下两篇文章都是按章句的解释来写,与现代人的翻译无关。
【文中费宏写的其实是张居正的程文,也就是会试后出的,指导未来三年文章风向的范文】
破题:
圣人于礼乐,述时人之所尚,表己之所从。
承题:
盖文弊则宜救之以质也,圣人论礼乐而独从先进也,有以哉。
起讲:
想其意盖谓:礼乐贵在得中,而君子务乎实胜。
破题就是概括章句的原意,承题写出周末【春秋战国】时,繁文缛节过多,风气浮华,应当强调实质以矫正这个问题。圣人自称愿学习前辈礼乐,就是为了引导世风回归质朴实际。
起讲从孔子言行发出自己的议论:君子需要务实。
后面部分太长,文中也没写原文,只写了大意,这里就不写了。
【崔燮写的那篇是归有光文章】
【破题】
圣人述时人尚文之敝,而示以用中之极。
【承题】
夫天下之势趋于文而不可挽也,夫子先进之示,得非示之以用中之极乎?
【原题】
何则?道散于天下,而礼乐其显者也。
【起讲】
道之不明而俗之沦胥者久矣。
【一二比】
中间有两句:
其谓之先进者,则文武成康之使也
其谓之后进者,则黍离以降之后也
“尚文之敝”是指春秋战国崇尚繁琐礼节,执政者行为僵化,形式大于内容。
“用中之极”上一章文中解释过,出自中庸,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百度来的译文】
孔子说:“舜可真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啊!他喜欢向人问问题,又善于分析别人浅近话语里的含义。隐藏人家的坏处,宣扬人家的好处。过与不及两端的意见他都掌握,采纳适中的用于老百姓。这就是舜之所以为舜的地方吧!”
这篇的前两股点明了先进后进的时间:
先进指文武成康,也就是文王、武王、周成王【周公辅政】,周康王【成王之子】,西周早期时代;
后进指【黍离以降之后】,也就是东周或春秋。
【黍离】是东周大夫伤悼西周王都荒芜写的诗,在《王风》之首。郑笺云:“宗周,镐京也,谓之西周。周,王城也,谓之东周。幽王之乱而宗周灭,平王东迁,政遂微弱,下列于诸侯,其诗不能复《雅》,而同于《国风》焉。”
后面没有在文里写到古文内容的同样不予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