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至桃花巷。
焦顺故意弄出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然后才拍响了院门。
不多时先是春纤从里面迎了出来,只是还没等把焦顺让进门呢,就又被雪雁扒拉到了边上。
“我就说大爷肯定要来的。”
雪雁欢欢喜喜的将焦顺迎进院里,又扬声呼喊道:“姑娘、姑娘,大爷来了!”
她平素虽也活泼,但还不至于这么咋咋呼呼的。
焦顺正觉诧异,就见林黛玉面色憔悴的从里面迎了出来,显是昨儿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雪雁见状小嘴儿一扁,旋即回头对焦顺埋怨道:“昨儿叫姑娘少编一会儿话本,姑娘偏不听。”
眼瞧着林黛玉听了这话,目光微微不自觉的偏转到了一旁,焦顺哪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黛玉嘴上不说,到底还是对那‘金玉良缘’心怀芥蒂,昨儿多半是因此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而雪雁生怕自己不喜,所以才高声大嗓的试图提醒林黛玉,但可惜林妹妹似乎并没有领会到她的良苦用心。
焦顺冲黛玉一笑,没等她招呼就进了里间,踢掉靴子大马金刀的盘腿坐在了罗汉床上,顺手将当中的炕桌推到了角落里,又冲着林黛玉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根儿。
林妹妹立刻涨红了脸,嗔怪道:“这大早上的,你、你……”
“妹妹误会了。”
焦顺一脸无辜的摊手:“我是瞧妹妹形容憔悴,想让你躺过来歇一会儿——昨儿那婚礼办的跌宕起伏,你躺下我也好跟你细说。”
林黛玉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便办的再好,又与我何干?”
“我可没说半个‘好’字。”
焦顺再次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又吩咐紫鹃去沏一壶茶来。
林黛玉听出他话中有话,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侧着身子坐到了他身旁,小心翼翼的往他怀里倚靠。
焦顺见状不耐,干脆直接上手摆弄,让林黛玉躺到罗汉床上,头枕着自己一条小腿。
就这般居高临下打量着那绝美的容颜,焦顺不由啧啧称奇,别家女子若是面带憔悴素面朝天,多半要消减几分颜色,唯独黛玉越显病容越是俏丽无双。
林黛玉见他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端详,有些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脖颈,伸手在焦顺腰间捅了捅,催促道:“你到底说不说?”
“你不是不想听么?”
焦顺打趣了一句,旋即忙伸手压住要翻身坐起的林黛玉:“急什么,我这不正要说呢嘛。”
等林黛玉不再挣扎,他一边帮她揉着眼角眉心的穴位,一边将宝玉早上在茅厕里,把脑袋剃成瘌痢头,还自称了性和尚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
期间还特意点明,宝玉是为了黛玉才一心出家,后来也是为了黛玉,才答应去薛家迎亲的。
林黛玉听的面色复杂,口中却冷笑连连:“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今既然恩断义绝,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说是这么说,但明显看的出林黛玉还是有所触动,毕竟那是青梅竹马的初恋,要是真能完全放下,她现如今也不会是一脸倦容了。
接下来又听焦顺说起,因宝玉在洞房里当面追问黛玉的下落,薛宝钗心如死灰的,索性提议双方各顾各的,只维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时。
林黛玉先是嘴角溢出些许快意,但转瞬就化作了一声叹息。
固然金玉良缘闹到如此地步,也算是让她出了一口恶气,但想到以宝钗的城府,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定是哀莫大于心死,一时又忍不住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而等听说贾宝玉晚上夜闯洞房,又被薛宝钗赶出来时,林黛玉只觉方才那些复杂情绪都好像是喂了狗,咬牙切齿憋了好一阵子,才恨声道:“好个痴情又多情的怡红公子!”
焦顺前面许多铺垫,正是为了引出这一句。
有道是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这话用在感情上尤其好使。
真要说起来,焦顺明显也是个花心大萝卜,但因为林黛玉本就对他没有过多期待,所以反倒没有那么芥蒂了。
这倒正应了当初焦顺那句歪理邪说:既然林妹妹是情深不寿,她没那么喜欢我,做了我的女人岂不就能延寿了?
焦顺暂停了一下,扶着她起身就着糖蒸酥酪喝了杯奶茶,这才继续讲到了老太太出面三番两次牵线搭桥,却被薛宝钗一再婉拒的桥段。
林黛玉听的爽利,连道了两声‘该’,冷不防又听说莺儿揭穿了真相,导致老太太当场人事不省,登时惊的坐直了身子追问:“老太太、老太太不要紧吧?!”
说着,又要趿着鞋下地。
黛玉如今对于贾母的观感十分复杂,一方面恼恨她暗地里的绝情,一方面却又难以忘记,这十多年来她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那甚至是林黛玉生命中唯二的支柱!
如今听说老太太病重,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心头,虽然她这时候不可能跑去荣国府探病,但还是下意识想要做些什么才好。
焦顺忙拉住了她:“我是就是怕你着急,所以昨晚上一直在荣国府里等消息来着,寅时前后老太太就醒过来了,不过听说病情还不稳定,所以没让见客。”
林黛玉略略放心,想到焦顺自来后就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以为他昨儿真是在荣国府守了一夜,不由反手抱住了他的虎背熊腰,轻声道:“往后咱们再不提那宝二爷一句,可好?”
那自然是极好的!
有了这句承诺,焦顺也就能放心的进行‘三心二意’牵制计划了。
“什么宝二爷?”
焦顺捋着她满头青丝笑道:“我只认得一位了性禅师。”
接着又正色道:“过会儿我回紫金街传消息,湘云肯定是要去荣国府探视的,到时候若能见到老太太,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不等林黛玉开口,他又道:“等晚上我再把岫烟送来,你这人一贯心思重,有个什么事情就牵肠挂肚茶饭不思的,若没有人看管着,我可放心不下。”
听他把什么都考量好了,林黛玉搂的越发紧,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的松手道:“既然如此,那你尽快动身吧,别让湘云在家等久了。”
焦顺又在她额头亲了一下,这才起身下地,边叮咛紫鹃雪雁照看好她,边快步到了院门外驱车扬长而去。
林黛玉一直送到了巷子口,等回来的时候先是想着老太太的病情发了会儿呆,然后又想起了那笑话一样的‘金玉良缘’。
按说她对此应该感到快慰才对,但实际上却只有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萦绕心头。
那‘金玉良缘’是笑话,自己这十多年在荣国府里的点点滴滴,又何尝不是一场滑稽戏?
…………
话分两头。
焦顺急匆匆回到紫金街,却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薛府,声称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薛姨妈。
薛家的门丁自然不敢怠慢,急忙撒丫子进去通禀,不多时便有仆妇将他引进了内宅。
进门就见薛姨妈面带红晕的坐在正中,两只会说话的大眼睛,仿佛是在询问小冤家为何如此猴急,前脚宝钗刚走,就大张旗鼓的登门了。
焦顺生怕她这思春的模样,被人瞧出破绽来,忙示意她屏退左右,然后将昨儿在荣国府发生的事情,删繁就简的说了。
薛姨妈听的勃然变色,拍案道:“宝玉安敢如此?!”
紧接着怒而起身,就要去荣国府讨个说法。
“你且稍安勿躁!”
焦顺忙拦下了她,提醒道:“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兴师问罪,是帮宝钗挡下借机而来的刁难——虽然是宝玉把老太太气病了,但这毕竟是成亲当晚发生的事儿,内中又有莺儿做引子,免不得要趁机逼着她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这、这……”
薛姨妈又气又急,忽的一顿足道:“早知如此,当初我就该劝她嫁给你的!”
说完,又觉得不对,忙岔开话题道:“那如今我该如何应对?”
焦顺像是没听到她方才那话一般,指点道:“你过会儿带上些名贵药材去荣国府,旁的一概不提,到晚上留下来守着宝钗,让那边儿心存顾忌就好。”
薛姨妈也是一时口快,见焦顺没有纠缠那个话题,也便暗暗松了一口气,遂点头表示自己这就去准备药材,尽快动身去荣国府遮护宝钗。
这正是焦顺此来的目的。
虽然几率极低,但他也担心宝钗会承受不住压力,做出身心上的妥协。
抱着薛姨妈宽慰了几句,最后又来了个吻别,焦顺这才告辞离开,转奔背街自宅。
路上细细回味薛姨妈方才的‘失言’,他心下不由得蠢蠢欲动。
但却也知道这等事万万急不得,尤其眼下宝钗的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若是提前惦记上盖饭的事儿,反倒容易出错。
收拾好色心,回到家中,焦顺又将昨儿发生的事情,同母亲、妻子一一道来。
听说贾母病重,史湘云果不其然就要前往探视,徐氏因担心她的身子,也表示要跟着一起去。
于是一番紧张罗,焦顺又带着她们婆媳两个快马加鞭的回了荣国府。
这一大圈跑下来,就已经临近中午了。
进门一打听,果然贾政早有交代,老太太现如今不见外客。
于是焦顺就先将她们交给探春照管,自去寻贾政分说。
然而打听着到了荣禧堂里,却发现贾政正在待客,且招待的竟还是那孙绍祖和贾雨村。
其实昨儿孙绍祖也来了,但没进主厅,只在外面以准姑爷的名义‘招摇撞骗’,因是大喜的日子,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贾政思来想去,最终也就只当没他这个人。
但今儿又是怎么回事?
癞蛤蟆直接上桌了?
焦顺满心的纳罕,正犹豫该不该进去,贾政就已经面沉似水的从里面迎了出来,听说焦顺说是史湘云想要探病,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苦笑道:“老太太最疼的就是宝玉这几个丫头,正巧,凤丫头也刚从庙里回来,就让她跟凤丫头一起进去,陪着老太太说说话吧。”
说完,忽然想到王熙凤肚子里,貌似也是焦某人的种,面色不由得就古怪起来。
焦顺厚着脸皮装作没瞧出来,又指着里面问道:“世叔,那孙绍祖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府上还打算将二妹妹许给他不成?”
“怎么可能!”
贾政脸色又是一沉,咬牙道:“也不知他怎么搭上了忠顺王府,请了雨村出面说和,我自然是不肯的,但…但那毕竟是忠顺王府,也不好直接将他拒之门外。”
忠顺王?
这两块料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焦顺正疑惑着,贾雨村也跟着寻了过来,嘴里唤着‘存周公’,等瞧见焦顺,立刻又改口唤起了‘焦詹事’。
“是少詹事。”
焦顺随口更正了一下,冲里面扬了扬下巴,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那厮怎么又搭上忠顺王了?”
贾政见他问的如此直白,还有些不知所措。
但贾雨村却是没有显出半点芥蒂,笑着摇头道:“我也不知究竟,但料来不是乾坤一掷,就是进献了什么稀罕宝贝。”
说着,却冲贾政告了声罪,拉着焦顺到一旁,悄声提醒道:“既然凑巧碰上了,那我就得提点老弟你几句了,忠顺王最近貌似对你颇有敌意,还说什么尾大不掉必受其害的。”
焦顺听了不由皱眉,忠顺王对自己颇有敌意,他倒是能理解,毕竟当初自己就曾折了他的面子。
但他不能理解的是,忠顺王为何会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公然的表示对自己不满。
要知道自从确定,他即将出任东宫詹事府少詹事之后,连御史言官们都有暂避锋芒的势头,却怎么这忠顺王反倒跳出来了?
难道是为了拉拢那些对自己深怀敌意的士人?
可这么做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原本就是一闲散王爷,等到新皇登基就更不可能掌握什么权利了,且又一贯行事乖张声名狼藉,想要借机养望也是绝无可能的事儿。
所以说……
他到底图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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