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嫂子左思右想,直拖到午后才去求见焦顺,谁知到了西厢一扫听,才知焦爵爷用过午饭之后,就已经去衙门当值了。
不提她如何后悔。
却说焦顺到了杂工所的小院,一进门就见几个黄头发绿眼睛的,正同刘长有师徒在煤油池边儿比手画脚。
自从那天见识过提炼煤油的手法,乌西使团隔三差五就要派人来杂工所,一是系统性的学习煤油的提炼流程,二是希望借助夏国的工匠,研讨解决一些与此有关的难题。
眼见焦顺自外面进来,本就被那些洋鬼子吵到头大的刘长有,急忙撇下徒弟迎上前见礼。
焦顺冲东厢微微一扬下巴:“去把赵大人请来,咱们接着昨儿的事情再议一议。”
刘长有立刻领命去了西厢。
等焦顺在大堂里坐定,赵彦、刘长有两个便联袂而来,分列公案两侧。
焦顺不慌不忙的捻开了折扇,轻摇着问:“昨儿咱们议到哪儿了?”
赵彦忙道:“昨儿说到了军械司要求增购猪鬃的事情,不过下官以为此事不用急在一时,眼下还是应该先议一议,那煤油灯的成本与定价问题。”
见焦顺没有反对的意思,刘长有接茬道:“卑职问过冶金所和皇城司琉璃局,因陛下拟在三年内增设十余家大型工厂,近期铁料愈发吃紧,恐怕绝无降价的可能——不过若能等到三年后新钢厂投产,这铁料的价格预计就会下降不少。”
焦顺闻言摇头:“这是惠民之举,更是朝廷振奋民心之举,断无推后的可能——再说了,西夷那边儿也还等着卖灯油呢,咱们这边儿得了补贴却迟迟没有进展,岂不有损朝廷声誉?”
顿了顿,又补了句:“虽然我一再要求降低成本,但咱们也不能只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
“大人教训的是。”
刘长有忙把脊梁又弯了几度,讪讪道:“其实铁料不足,也还有些替代的法子,譬如支架、把柄都可以换用木料甚至竹料——但这透明玻璃却是避无可避,即便选用薄脆有瑕疵的,成本也占了整体的半数以上。”
拜夏太祖所赐,无色透明玻璃已经实现了规模化产出,但夏太祖毕竟是英年早逝,这科技树也只点了半截,以致生产成本居高不下,还远不到普惠大众的程度。
偏这煤油灯最绕不开的,就是那无色透明玻璃罩。
焦顺最近也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事到如今却也略有些眉目了。
他合拢折扇,拿起桌上摆放的煤油灯样品,在那矮胖的玻璃罩上屈指一敲,道:“既如此,不妨把这玻璃罩再减去一半。”
“这……”
刘长有苦着脸支吾道:“卑职已经尽量削减了,若再细些会影响火势,且容易在玻璃罩上烧出颜色,若再矮些,又拢不住火苗,一则容易受风摇曳,二来又容易走水……”
“我说的不是消减高矮粗细。”
焦顺截住了他的话头,撮指在那灯罩上竖切了一下,解释:“从中间剖开,半边用玻璃罩,半边改成耐火的材料,譬如粗陶或是石板什么的,只让它朝着一个方向提供光亮即可——这部分最好做成平的,以便可以贴墙摆放,如此一来也能提升一定的安全性,免得被碰翻撞倒。”
其实这也是因为焦顺最初限定了煤油灯的形制,所以下面人才没敢往这方面想。
“这……”
刘长有闻言沉吟片刻,迟疑道:“如此一来,确实能降低不少成本,可单论照亮的范围,只怕反不如油灯实惠了。”
如今相处的久了,他也已经熟悉了焦顺的脾性,虽是个有手段有心计的,心胸却比前几任上官要宽了不少,对于有礼有节的当面辩驳,焦顺并不会介意,反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事后会遭到焦顺的斥责。
故此他并不讳言其中的弊端。
不过这一点焦顺也有考量,当下又道:“那就设法弄些便宜反光的涂料,抹在粗陶内壁,将光亮聚在一处,这样照明范围虽不如,但亮度胜过寻常蜡烛,日常所耗又少于油灯,应该足够支应百姓家中的日常照明需求。”
旧式油灯能照亮的范围也有限的紧,与这定向照明的煤油灯比起来,不过是胜在照明的角度更广罢了。
但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在消耗差距不大的情况下,用照明角度换取更多的亮度提升,其实是十分合算的。
听焦顺大略讲解完,刘长有又在心下仔细一盘算,立刻喜形于色的躬身作揖:“大人高见,卑职这就带人试做几个样品出来!”
“不急。”
眼见他急匆匆就要离开,焦顺忙喊住了他:“且等议完事再说——既然煤油灯的事情有了定论,那咱们就议一议增购猪鬃的事儿。”
这依旧是西夷闹海引发的后续影响。
朝廷在挥师西南扬威域外的同时,同样也派了专员去东南调研,复盘与西夷数次战斗的前后经过,总结出了许多经验教训。
其中有一条,就是火炮等器械保养不善。
乌西人的舰队初次入侵长江口的时候,定、镇两处布置的大炮毁于战火的不多,但在事后直接报废的却不在少数,究其原因就是长期以来缺少保养。
这也导致了乌西人第二次来犯时,朝廷明明已经增派了兵力,反击的火力却反而有所下降。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朝廷为此决意增购猪鬃【制作毛刷】、桐油。
桐油一向是冶炼所供输,而这采购猪鬃制作毛刷则是杂工所的差事。
这事儿说来不难,民间有不少猪鬃都是白白浪费掉的,只要扩大宣传、提高收购价格,增购指标很容易就能完成。
可事情难就难在上面并未增拨这部分的经费。
这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的,事情自然就变得难办起来。
却说三人正在大堂里绞尽脑汁,外面忽然就来了个书办,传话说是苏侍郎有请。
焦顺只得撇下赵、刘二人,跟着那书办赶奔苏侍郎办公的所在。
途径院内,就见徐大宝、赵九斤和那些高鼻梁的乌西人,正围着一只木桶和一个油篓品头论足。
看来今儿讨论的是容器问题。
等到了苏侍郎的值房里,就见这位胡须花白老者,正在一份公文上勾画圈点。
焦顺上前见礼时,他也不曾抬头,只是开口道:“今儿找你过来,一是为了了解蒙学的情况,二来后日里内阁牵头,六部、督察院、鸿胪寺、通政司、还有新成立的海关总署,准备针对赔款如何分配,开一个联席会议。”
“你虽不用列席,但要随时在外面备询,并遵照尚书大人的指示,与其它衙门的人进行联络商讨——前后大约要四五天,你记得提前铺排铺排,莫误了衙门里的公事。”
不用说,这次专门带自己过去,肯定是为了煤油和煤油灯的事儿。
而瞧这各部委合议的架势,朝廷和西夷对于战争赔款一事,也已经达成了初步共识。
其实在身毒被夏国打败,对于乌西人来说损失并不大,毕竟失去的也只是身毒东北部一隅。
但这件事情造成的连锁反应,却让西夷有些难以招架——泰西的宿敌趁机发难,身毒境内反叛势力也有抬头,再加上对东亚的贸易全面停摆,所造成的巨额经济损失,也由不得他们不向夏国低头。
当然了,焦顺提出的将战争赔偿化为补贴的办法,也是他们愿意就坡下驴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
焦顺一面恭声领命,一面却忍不住有些纳闷。
这回各部委合议赔款的配额问题,旁的部门也还罢了,多多少少都与这事儿有些关系,可六部当中的刑部去凑什么热闹?
难道是要建立国际刑警组织?
这时苏侍郎挑眉瞥了焦顺一眼,似是瞧出了他心下的疑惑,又开口道:“你这回去了主要负责联络的,就是督察院和刑部,尽量同他们商量出一套稳妥办法,把这惠民之举落到实处,免得这补贴全都贴补进狗肚子里去!”
啧
这就有点麻烦了,刑部那边儿倒还好说,督察院可是科道言官的大本营,对焦顺这种幸进之人最是抵触不过了,看来届时免不得又要有一番勾心斗角。
正暗暗叫苦,苏侍郎又问起了蒙学的情况。
焦顺捡着重要的一五一十的说了,苏侍郎初时仍在公文上勾画,后来渐渐停了笔,边听边捋着胡须沉吟不已。
等到焦顺的叙述告一段落,苏侍郎立刻颔首道:“工读生三字倒也贴切,不过这工读工读的,工在前读在后,首要还是多学些工坊里能用到的东西。”
顿了顿,他又补了句:“你自己理会就好,这话出了门老夫可不认!”
“卑职也是这么想的。”
焦顺陪笑道:“所以多那几个匠师的要求,反比学堂里的塾师还要高一些。”
“你这让学…让工读生投票,淘汰不合格匠师的做法,虽然有些不合礼数,倒也是避免尸餐素位的好法子。”苏侍郎说着,忍不住叹气道:“若能行的话,老夫倒想真想将其推行天下,只可惜……”
说到半截,他就大摇其头,显然也知道这事儿断无可能。
这匠师毕竟不知正经的塾师,用这法子还勉强说的过去,若用在正经的学堂之上,只怕那些老学究就要跳出来,誓死捍卫‘尊师重道’的传统了。
沉默半晌,他又示意道:“还有什么,继续说下去。”
其实已经禀报差不多了,但他既然让继续往下说,焦顺也好搜肠刮肚的找词。
“再就是……等这一批工读生毕业的时候,下官准备择优留下一些,由工部大匠们专门领着,负责改进相关的工艺流程。”
说到这里,焦顺忽又想起了旁的,忙道:“我听说西夷有什么专利法,由官府明文规定:自己发明的东西别人要用,都要交一部分钱出来,借此鼓励那些能工巧匠、才学智士尽心钻研。”
苏侍郎沉吟半晌,点头道:“这法子确有可取之处,不过万不能操之过急——你先拟个条陈呈上来,容部里议一议再说。”
这是该有流程,焦顺自然只能恭声应命。
他只盼着这事儿能早日落实,届时也不用再去寻什么财路了,同刘长有合作搞些发明出来,然后等着坐收渔利即可。
眼见焦顺再无别话,苏侍郎又嘱咐道:“你入职也有些日子了,不用总把眼界拘束在杂工所那一亩三分地上,衙门里各处的事物,都要熟悉一下才好。”
只这一句,焦顺就知道自己升任司务厅主事的事情妥了——苏侍郎这分明是拐弯抹角的,提醒自己提前熟悉工部的整体情况,免得升官后无所适从。
当下喜不自禁的应了,又在苏侍郎的示意下,躬身退出了值房。
而目送焦顺消失在门外后,苏侍郎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当初他对焦顺入职工部意见最大,但这半年多下来,焦顺为官清廉洁身自好,既有大局观又能埋首实事,为朝廷分忧的同时,也盘活了杂工所下辖的工坊——已经推行‘勤工助学’的工坊,产量都或多或少的有所提升。
单论能力眼界,工部上下能与其比肩的,只怕不出五指之数!
刚从他反倒成了衙门里衙门里最支持焦顺的人。
可惜焦顺这出身……
依照时下的风气,只怕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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