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力上位之后,立刻便召齐东狄三十二部之王,举行祭天典礼。
典礼之上,被狄人视为神物图腾的白狼狼王出现在了西方。巫占卜,西方大吉。各部为之沸腾,斗志再起,认定此为上天之兆:吞并西狄,国运便可再次昌隆。
一切都在按照靡力的设想走。
他嗜战,却并非全然鲁莽之辈。虽然在杀肃霜汗的那一夜,当众讥嘲对方无能,其实心里清楚,即便自己再打一场那样的战事,结果,也不一定会比肃霜汗好多少。
但他初登汗位,急需一场胜利来巩固地位。而获取战利,弥补上次战败的损失,这也是三十二部支持他上位的条件和期待。
他必须要打一场。
他将目标对准了西狄。
从几年前他仓皇逃离银月城的那一夜开始,打回来,便就成了他日夜不忘的最大梦想。
攻打银月城,吞并已被金熹大长公主彻底掌控的西狄,不但能一雪前耻,此战,也是他如今最有把握的一场战事。
西狄一方,主力刚结束对河西之战的驰援,远道而归,是支疲军。
而他这一方,除了拥有三十二部再次整合出来的十万大军,还有乌离和康居的助战。这两国和西狄近邻,且有宿怨,对于此战,两国不但答应发动全部能够出动的兵马,乌离王还将亲自领兵,以助声威。
他也分析李朝可能会有的应对。
西狄遭到如此的围攻,李玄度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李朝才打完那场旷日持久的内外大战,将士疲乏,国库空虚,这个时候,再支持大军出动,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穿过西域来到西狄援战,并不现实。
短期之内,李玄度最大的可能,就是以有限的西域兵马为主力,对西狄进行援战。
所以这一战,只要能够速战速决,己方优势便就很大。
何况,他还有杀手锏在手。
为了这场复仇亦是立威的战事,他暗中准备许久,如今已是迫不及待了。
祭天一结束,靡力立刻便指挥人马掉头往西,直奔西狄。
李玄度获悉消息,第一时间和姜毅汇合,果断发兵援战。
但这一战,考虑诸多因素,确如靡力之前预判的那样,参与的人马,除了一部分河西将士,剩下的主力,是西域诸国联军。
军队一路往西急行,这一日,当接近西狄之时,收到的战报,局面已是十分不利。
康居在西,乌离在东,东狄兵马在北,合计共十余万兵马,自三个方向,同时对西狄发动了大规模的进攻。
善央所领的西狄军队方归国,尚未整休完,便就遭到如此规模空前的攻击,局势立刻紧张起来,金熹急召左贤王桑乾等部勤王,此前迁回故地的阙人武士也加入战团共同迎战,但双方实力依然悬殊,三面被围,战场在不断地收缩,银月城岌岌可危。
援军在抵达的时候,被阻在了距离银月城还有几百里的地方。
北面是东狄大军的营地,也是一条最远的道,不可取。前方则是乌离国境。
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援城,如今只有两条途径。
一是攻入乌离,从乌离直接穿境而过,二是南绕,抵达银月城的西面。
李玄度和姜毅很快便定下了作战方案。兵分两路,一路由姜毅带领,绕袭康居兵。一路由李玄度率领,取道乌离。议定之后,双方当即各自行动。
李玄度带着军队,进入乌离。刚开始的两天,每日以六七十里的速度快速推进,朝着银月城行军而去。两天之后,乌离国的军队倾巢而动,沿途狙击,得知消息的靡力立刻也从北路调集大量的人马,以最快的速度和乌离军队汇合。
十天之后,双方经过几次是试探性的局部作战之后,会师在了乌离和西狄的边境附近,涿阴山下的一片原野之上。
李玄度将帅帐设在山麓的一块坡地之上,立起一杆醒目大纛,自己坐镇,指挥原野上的全局作战。
战事陆陆续续,持续了三天。对面指挥作战的,是靡力的妻兄夫渠王和乌离王。靡力本人一直没有现身。
到了第四天,双方再次正面交战之时,叶霄率一支骑兵,张石山和一名宝勒国将军率另一支骑兵,两支骑兵从左右两翼插入阵地,一阵冲击,将东狄和乌离的联军分割开来,随后包围,各自歼灭。
已胶着了数日的战事,终于出现变局。
正当战局渐渐向好,东狄和乌离军队陷入包围圈,渐露败相之时,忽然,对面山麓的方向,发出了一阵异声。
那声如一道闷雷,滚过地面,又仿佛正走来一个夸父般的巨人,脚步之声,令大地亦为之微微震颤。
原野里,本在厮杀的作战双方不自觉地慢慢停住,循声望去。
一支人数至少三千的重甲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宛如一道涌动的黑色海潮,从地平线上出现,朝着这边移动而来。
重甲骑兵不算罕见,但是这一支,却是在场的所有士兵都前所未见的。不但马背上的骑兵,从头往下,全身穿着铁甲,就连马匹,亦从头脸开始,披挂整齐,覆盖一层铁锁甲。
头顶阳光刺目,这一支浩浩荡荡的重骑兵,宛如一面巨大的移动铁盾,又犹如一头张着布满獠牙巨口的铁兽,向着对面阵地上的敌人行去。
纵然将士们身经百战,但这一刻,在这支重骑兵出现之后,几乎瞬间,众人的瞳孔便就不自觉地缩小,脸上也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原本正陷入苦战的东狄和乌离士兵。
他们发出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近乎疯狂似的吼叫之声,高声呼喊大汗之名。
前些天一直没有露面的靡力,就在这支重骑兵的中间,宛如众星拱月,骑在马背之上,直驱而来。
距离最近的张石山和宝勒国将军部,总计两千混杂骑兵,三千余步卒,仿佛溪流遭遇巨水,很快,前面的先锋将近千人,就被这支铁甲军队吞噬,继而无情绞杀。
这就是靡力的杀手锏。
一支他耗费数年心血,倾尽财力,打造出来的重甲骑兵。
无坚不摧!恐怖无比!
这种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气势,才是战场之上,最可怕的威力。
张石山是这支分队的统领。
他看到了士兵脸上的惊恐,知军心已被撼动,再强行顶着,恐怕也只是白送性命。
他立刻扭头,转向远处那面大纛的方向,果然,看见旗令,立刻命人鸣金。
骑兵和步卒迅速撤退。
在他之后,阵中的叶霄紧接着派出了弓箭兵和弩兵,希冀能够以箭阵阻挡。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但箭阵过后,对面几乎无损,依然朝着前方滚滚而来,那扬起的黄尘,几遮天蔽日。
便是叶霄,见此情景,也禁不住有些胆寒。
如此重骑之阵,当如何攻破,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出方法。
对面骑兵阵中,靡力得意万分,用他临战前学来的汉话狂声大笑:“李玄度,还有你们这些汉人,看清楚了,我要把你们全部杀死在这里!有去无回!身首异处!像烂泥一样在地上遭受践踏!”说着,
喝令分道,驱马来到前方,命左右挑起地上两名方才重伤还没彻底死去的敌兵,自己接过,一手抓住一个,怒吼一声,相互碰击头部。
两个士兵脑浆迸裂,又被他飞甩出去,掉落在地。
铁甲骑兵不断前行,地上的尸首,便遭到身披锁子甲的马匹的不断践踏,其状惨不忍睹。
张石山和叶霄双目赤红,双双挽弓,朝着靡力发箭。双箭一前一后,相继射到。
一支射靡力胸前,一支射他面部,奈何箭簇无法穿透铁甲,最后掉落在了地上。
靡力愈发得意,驱策左右,追杀前方阵地上那些受伤还没来得及后撤的李朝将士。
张石山和手下只能先行营救,冒着对面开始反攻射来的箭,冲上去,趁着对方距离还有些远,涉险终于将那还活着的几十人抢了回来。
待最后一名受伤士兵也被拖回到安全地带后,他回过头,却看见他身边的副官秦小虎膝部中箭,倒在了地上。
他迅速爬了起来,朝着这边继续一瘸一拐地跑,但很快,又被身后的靡力瞄准,射来了一支箭。
仿佛为了羞辱,靡力并不射他致命的后心部位,射他的另一条腿。中箭。
秦小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平衡,扑倒在地。
靡力距他只有一箭之地了。
如此距离,纵马赶到,不过是稍息的功夫。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咬着牙,艰难地继续朝前爬行着。
十几年前,在张石山以前哨的身份被派到乌垒筹建都护府时,秦小虎就已跟着他了。
那时候,秦小虎才是个少年。
一晃十几年过去,昔日的那个瘦弱少年,随他侥幸逃过了当年的乌垒屠戮,躲藏在山间,活了下来,磨砺成了一个英勇的战士。
他知道,秦小虎在京都近郊乡野的家中,还有年迈的祖父母,在等着他回去。
前次河西大战过后,秦王和王妃特许秦小虎,提早结束服役,解甲归乡。当时他亦兴高采烈地和羡慕他的昔日战友告别,打算就要走了,不料这边又起战事。
就是在出发的前一夜,他自己归队,说舍不得和昔日的同袍如此分别。
他要和他们一道,打完这最后一仗,等获胜了,他再回家乡。
眼看着靡力距他越来越近,近得仿佛能看到他那双露在铁面具外的双目放射出的凶残而得意的目光,张石山大吼了一声,想也没想,掉头,立刻朝着秦小虎狂奔而去。
一阵来自对面的暴雨般密集的箭,倏然朝他射来。
他没有盾,无法护身穿过箭雨,半途这种,被逼得再也无法前行,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靡力就要纵马到了秦小虎的身后。
他双目圆睁,肝胆欲裂之时,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侧旁射来,射向靡力一只露在面具外的眼睛。
靡力俯身躲开。
紧接着,第二支箭又射到。
这一支,直取他身前坐骑的马目。
靡力为躲第一支箭,身体还没坐直,尚未反应过来,一箭射入马目,洞穿马头,从脖颈透出。
他的坐骑猛地抬蹄翻倒,将他也掀在了地上,眼看就要将他压住,他一手猛地撑地,带着一身沉重的铁甲,动作虽显狼狈,但竟也叫他滚到一边,躲开了那匹倒下来的马。
两边人马,都被着突然发生的一幕给惊住了,箭也停发,尚未彻底反应过来,只见一匹快马犹如闪电一般,疾驰到了秦小虎的身边,马上之人一个俯身便将秦小虎拽了起来,拖上马背,随即带着冲了回来。
整个过程,从发那两箭到涉险救人,不过就在几个眨眼的功夫之间,一气呵成。
这救了秦小虎的人,便是崔铉。
张石山在西域多年,和这位年轻将领不熟,只知道他是这几年间在朝廷里成名的人物。此次,他在最后时刻,和韩荣昌一道带着两千将士,千里迢迢赶来协战,说这些将士,皆为当日参与过北疆之战侥幸存活下来将士,此次皆是自己请命而来,愿听秦王调度。
这些天,张石山也只感到这个崔铉有些冷漠,人看着不大合群的样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他竟会在如此关头,不顾危险,出手救了自己的人,心中感激万分。
对方虽十分年轻,但身份地位,远高过自己,又在阵前救下了秦小虎,张石山立刻便朝他单膝下跪,要行谢礼,被崔铉一把托住,叫他不必客气。
他转头,看向靡力。
那靡力已在追上来的亲随的扶持下站稳身体,重新换了一匹马,跨上马背。
虽看不见他面具下的表情,但从身体动作看,显然暴怒万分。
他率着身后的人马,继续朝着这边阵地冲击而来。
广野之中,方才那暂停的闷雷之声再度响起,黄尘亦再次随风弥漫,迷人眼目。
就在这漫天的黄尘里,靡力率着那令人望之变色的重甲骑兵,继续朝着前方冲击而来,没有半点犹豫,掠过了阵地中的崔铉部、张石山部、叶霄部,直接冲向对面那竖立着大纛的所在。
他毫不遮掩他的目标,绞杀李玄度!
李玄度头戴兜鍪,身着明光铠,从这场大战开始之时,便就立于大纛之下,周围不过几十亲兵而已。
他居高临下,一直观望着脚下原野的战场,看着方才那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幕一幕,神色平静。
对面的靡力和他那身后那支仿佛撼动山峦的骑兵,已是越过了一道道设防的阵地,向着这边而来,越来越近。
只剩不到百尺了!
这一支军队,还在继续卷行而来!
五十尺!
四十尺!
马上就要到了!
犹如滔天巨浪,已是卷到眼前,下一刻,就要将人卷噬!
李玄度身边的人,无不渐渐紧张起来。此次被王妃派来随侍秦王的骆保,此刻也立在那面大纛之下。他的双手紧紧地扶着旗杆,手指发僵,腿悄悄在发抖,有心劝秦王先避一避,但看见他立着,神色岿然不动,双目凝视前方,连眼睛都曾眨一下,咬了咬牙,最后也挺起胸膛,硬着头皮,决意和秦王一道迎接这来自对面的巨大冲击。
他还有一种预感,秦王定会有所反应。
果然,就在下一刻,当对面的靡力带着人马冲到了坡下,距离只剩不过二三十尺时,他感到眼前一晃,秦王突然疾奔下坡,翻身上了一匹停在坡下的战马,朝着对面疾冲而去。
这个距离太短,弓箭已彻底失去了威力。
他纵马轻骑,驰向了对面的重甲铁骑,向着靡力笔直而去。
靡力显然一愣,但很快,做好了和李玄度单挑的准备。
他的眼中露出兴奋无比的光芒,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一双狼牙棒。
他要在千军万马之前,在无数双眼睛的注目之下,杀死这个曾将无数东狄战士挡在玉门关和北方界河之外的人,捍卫自己狄国第一勇士的名,也证明,他配坐今日的大汗之位!
就在双方马头越来越近,就快要交错之时,李玄度突然俯身,往马腹的一侧伸手一取,手中便就多了一把长刀。
双马就要交身而过。
靡力举起狼牙棒,怒吼一声,用尽全力,朝着对面的李玄度砸下。
眼前寒光一闪,身下的马匹突然矮了一截,嘶鸣了一声,坐骑再次翻倒,他亦被这巨大的惯力给带着,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李玄度手中的长刀,砍断了马腿。这是铁甲阵中战马全身上下唯一没有保护的地方。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大纛所在的坡后,突然发出一阵厮杀之声。
骆保回头,看见韩荣昌和张捉率着一支约千人的轻骑,从身后两侧的坡底冲了出来,随秦王一道,驰到铁甲阵前。
每个人的手中,皆握长刀,对着马腿砍。
如利剑划破了黑浪,从中劈开一道道的通途。
片刻之前,那还壁垒森严令人望而生畏的铁甲阵,转眼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砍得好!砍得好!”
骆保在坡上,兴奋地握拳,用力地跃,大声地吼叫。
铁甲阵后,崔铉等人也醒悟了过来,手中有刀之人,纷纷奔来,效仿砍斫马腿。
铁甲骑兵和他们的新大汗靡力一样,对这个变故,毫无准备。
随着身下坐骑的倒地,人也跟着,纷纷坠地。
他们身上的全副武装,在马背上时,是令他们如虎添翼刀枪不入的利器,但一旦失去了坐骑的分担和支撑,这件利器便就成了束缚他们的累赘,令他们难以行动。
许多东狄骑兵甚至还不来及起身,便就被砍断了脚,抱着断腿,在地上哀声嚎叫。
到处都是血。在这残酷的近身搏杀中,每一个人的眼,都变得通红。唯一的念头,杀,杀,杀!
靡力落马之后,便就被一队亲兵舍命护住,他想卸甲,但一时之间,哪里能脱得掉这沉重的铁甲,眼看李玄度挥刀,连着砍断了自己几个亲兵的脚,随即折马,调头朝着自己纵马而来,大惊失色,将近旁的一个亲兵从马上一把拽下,在另几个人的扶持下翻身上马,带着亲兵,不顾一切,朝着来的方向逃去。
李玄度手中提着血刀,冷眼看着他纵马狂奔,任他逃去,并未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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