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夔奏疏才上,张四维就得到了副本,看罢先是心中大怒,随即又是一喜。因为曹某所说六条罪,不能说完全是血口喷人,但要说欲加之罪是完全没问题的。如此一来,这整篇弹章很有可能就是哑炮。
但作为总理大臣,张四维受到如此恶毒的弹劾,必须要做出政治表态,避位回家待堪是应有之意。
大明重臣受到弹劾不奇怪,就算皇帝本人也经常收到弹章。但多数弹劾是不用理的,皇帝留中不发,被弹劾的当不知道,事儿也就过去了。
例如张居正当政时劾章等身,要是遇到攻讦就回家待堪,那他什么不用干了,光答复弹劾就足够占满他的时间。
但面对同为重臣的弹劾或例如曹一夔这种恶毒弹劾的,或群起而攻的弹劾,那就要拼个鱼死网破了。避位待堪就是这种表态:重臣和弹劾者必须完蛋一个。
如杨继盛弹劾严嵩、刘台弹劾张居正这样的,基本上算不死不休。皇帝只要没有换相的意图,就只能或诏狱、或发配、或廷杖弹劾者,给重臣一个体面。
因此弹章写作技巧是很重要的。要是判断准了某臣圣眷已衰,那攻讦一本,所言不必太多即可大功告成,此御史或给事中立即名噪天下。要是啰嗦半天,虚实相间或者狗血喷头式的——例如曹一夔的这一本,朱翊钧就不能发付廷议。
因为发付廷议的政治表态是皇帝让张四维赶紧辞职,并全面肯定了弹章中的罪状。此时如果朱翊钧这么做了,一方面对张四维不公;另一方面,朱翊钧也丢不起这个人——如此人渣,皇帝当初是怎么选定他当总理大臣的?
大变法之前,都察院就已经进行了改革。改革后的都察院具有一定调查权——朱翊钧在裁撤东厂之后,将部分诏狱权力改头换面放了进去。但这种调查权和对官员的留置权是有限制的,三品以上还是需要请旨。
因此,如今朝廷仍允许御史、给事中风言奏事,这是在都察院没有三品以上留置审查权的情况下的折中之举。但从实际操作效果来看,近几年朝廷三品以上官员被弹劾成功的,都察院的御史们基本上都进行了前期调查。没有实打实证据的弹劾,近乎全被留中,等于石沉大海。
同时,因为佥都御史要为掌道御史签押奏章,因此曹一夔的这本奏章还是附上了调查结果。其中最有力的就是张四维弟弟侵吞坏事内监张诚产业的证据。
其实,曹一夔要是个聪明人,奏章中就这一件事就够了。这种事可大可小:虽然张诚的产业铺子是个人产业,但作为内务府要员,其中有多少是侵吞皇室产业的赃款说不清楚。
张家不顾吃相将之一口吞了,真追究起来也算是间接侵吞皇室资产。就算不大肆追究,朱翊钧将之发付廷议也有了另一种解释:皇帝的钱你老张不告而取是几个意思?皇帝生气就变得很有道理,也容易造成雾里看花的效果,使得罢免张四维的政治影响得以降低。
但曹一夔可能是急于获得扳倒张四维的政治声望,因此炒了一锅夹生饭,让朱翊钧大倒胃口。他有换相之念,在日常中也表现出对张四维的不满。但这种事儿是很微妙的,皇帝赤裸裸的表露意图是对总理内阁大臣的不尊重,也不利于新的总理大臣开展工作——皇帝一言决定总理大臣人选,那大家都媚上好了,何必廷议?而内阁诸臣也不必求事功,将马屁拍好即可。
此时的总理大臣,职权不弱于唐、宋之宰相,朱翊钧初设总理大臣职位,启动大变法的时候动静可大了。王用汲当朝撞了柱子,三十多人被廷杖——要是选个应声虫,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吗?
因为张四维避位待堪,潘晟继续做内阁临时负责人。弹劾张四维的奏章从通政司上来,潘晟不能贴黄,只能原样送到内廷。内廷同样不能批红,于是光溜溜一本就到了朱翊钧案头。
朱翊钧头疼半天,只好将奏本留中。同时派出内官,带着礼物去慰留张四维——没办法,曹一夔太蠢,现如今只能先慰留。
在此期间,潘晟这呆瓜竟然福至心灵做了一件妙事:他临时召集内阁会议,将此本奏章传阅了一遍。作为内阁的临时负责人,他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如此重大政治事件,内阁中人还是要通气的嘛。
小会一开,大伙儿都明白了潘晟的意思:大家想上进的,想打击晋党安排人的,并肩子上啊。曹一夔是山西道御史,听说是张四维的人。被自己人捅了一刀,说明曹一夔是某人暗子啊。人家将暗子都用上了,其他人也不能干看着不是?
对于潘晟本人来说,次辅王国光岁数在那摆着,肯定不能再干了。要论资排辈,恰好轮到自己。但变法大诏规定,总理大臣需要廷推——这不是潘晟能够左右的。隐含意思很明白,总理大臣一定不是论资排辈能当的。
潘晟这边患得患失,内阁其他人也有的蠢蠢欲动。既然曹一夔开了第一炮,跟风而上还是挺简单的。于是这边皇帝慰留张四维,那边炮火连天——曹一夔倒也不算做无用功,按军事术语来说,他这头一本属于“校射”。
对于张四维来说,皇帝慰留给他赚了些面子。但他内心却完全确定,皇帝并不想继续用他。否则与慰留相配套的,应该是立即将曹一夔处理了。要么罢他的官,要么将之发配,绝不应该是将奏本留中,然后不疼不痒的“慰留”自己。
果不其然,曹一夔没有立即遭受灭顶之灾,带动了一大批御史言官对张四维群起而攻。如果两年前的张四维,势必要写几篇“谢罪”奏章为自己答辩。但如今的他,连逢大变下早已心力憔悴。
于是,张四维在皇帝各种花样慰留下,连续上表,坚决请辞。其中一本写出了其心境:
“伏念臣一介寒贱,遭际圣明备员辅弼,才识短浅,庸劣不职荷蒙皇上海涵,不加罪遣。然鬼神弗佑,降之酷罚延祸于亲.痛恨欲死。重蒙圣慈騬念,宠颁恩博。殊数优礼在前,岂臣之劣所能荷承苫块。
臣行能薄劣,日侍左右无所稗益,致干物议,今当远离。伏望皇上法祖孝亲,勤政如始。惜才爱民,日慎一日.余息无能为报,誓当衔环结草以图效于他生耳.臣具疏仰谢兼乞罢,亟赐放归田里。以闻,而不胜恳切之至。”
这一奏本不同于张四维在连逢丧事时,蒙皇帝颁赐各种祭礼和慰问的谢恩疏。那些谢恩奏本当然要谦虚的说自己德能浅薄,不能承受天恩之类。
在受到猛烈弹劾后,张四维除了第一本之外,剩下求去的奏章没有任何辨白和解释——说明他真的发现圣眷已衰,坚决不干了。于是朱翊钧与他两个在互动中过足戏瘾后,终于下旨准辞。
与旨意同来的,是赐其三等侯之礼遇,并许驰驿。较之张居正郡王且可降袭的千古恩遇,张四维这三等侯虽然没法与之相比,但相较他自忖只能得到伯爵的待遇,也算是皇帝对他所做功业的高度认可了——即便在攻讦他的人眼中看来,这也算难得的殊荣。
万历十五年十月二十,喧嚣终于结束,张四维离开了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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