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刘大来说,似乎这些都不算困难。
只要明年春天能收几斗麦子,他说,几斗就行,他全家就不会饿死呢。
只要弟弟们回来,他说,他的两个弟弟被征走去做民夫啦,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要是能回家来,开春时赶紧种点菜,他还有个想法,就是去赊两头小猪仔,他弟弟也是个养猪的好手,唉唉唉,春天时赊猪仔可不容易啊!
他这样站在山坡上,同她聊天的时候,夕阳洒在这个男人黝黑粗糙的脸上,带着那样淳朴热忱,而又天真无力的希冀。
“你想的那么多,”她笑眯眯地说道,“要是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呢?”
他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看,你既希望明年的冬麦收成好,又希望弟弟们赶紧回来,还想能赊几头猪仔,”这位女将军笑道,“若是只能实现一个愿望,刘大,你选哪一个?”
这个农夫忽然懵了,他的嘴唇抖动了两下,几乎没经过什么思考,说出了他的回答。
“我希望不要再打仗了。”
酉时过半,城门将关。
但城门口有人来来回回地转圈,一看就是在等人。
待她骑马而归时,那人忽然大声嚷了起来。
“将军——!”
陆悬鱼愣了一下,“子庸?”
陈衷冲上来抓住了她的缰绳,“将军是往何处去了!”
“去城外溜达,溜达溜达,”她不自在地说道,“出什么事了吗?”
“天使降临!将军速进城沐浴更衣要紧!”
……………………
她瞪着这个满脸喜色的青年文官,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要被砸个粉碎。
“你再说一遍?”
“朝廷的使臣来了!”陈衷大声说道,“带来了天子的封赏!将军!”
……哦,天子使臣,古人是爱这么用。
……但还是很惊怵啊!
她匆匆忙忙地跑回去,沐浴就算了,但一身整齐衣服还是得换的。
等跑到刺史府时,“天使”正在等她。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而且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这位“天使”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余岁,生得很俊俏,尤其是一双桃花眼,看人时似笑非笑,既像是在戏谑,又像在讽刺。
……就是那种如果她要是个疑心病,光是看到那双眼睛就想给他一拳头的眼睛。
但这位“天使”在降诏的时候倒是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很是正经地念了一遍诏书。
“制诏徐州别驾陆廉:斩逆讨贼,决胜千里。忠以卫上,礼以厚下。夫名冠天下,当受天下重赏,今遣议郎杨修授印绶,封为纪亭侯,骁骑将军,食邑三百户。敬之哉!”
念完诏书,杨修上前一步,将诏书与印绶递给她。
“开汉四百年,纪亭侯是第一位军功封侯的妇人,”他感慨道,“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今日在下亲见,方知竟真是这样一个年轻女郎!”
第307章
当董承战败的消息与他那颗冰冷而血腥的头颅被送进雒阳时,据说董贵人一下子就昏倒了。
她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娇嫩美丽的面容上曾经带着小女孩儿的傲慢骄横,但现在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所居住的宫殿里,鲜艳得几乎璀璨生辉的蜀锦被宫女小心搬走,取而代之的是素净的细布。
天子还很年轻,宫中只有皇后与寥寥数位妃嫔,但听说董贵人失了势,仍然有许多轻佻美貌的宫女跑到她所居住的宫殿外,小心翼翼地向里张望,想看一看那个飞扬跋扈的可恶女子到底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直到皇后亲临,又温声安慰了董贵人,才止住了宫中的熙攘。
皇后伏氏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她尽管痛恨董承的骄横跋扈,但董承的西凉军能与吕布的并州军一左一右,拱卫朝廷,这也是事实。
现下董承的兵马已失,只剩下吕布的数千兵马,天子又无力招募出一支新的北军,而刘备在徐州连战连胜的消息传来,群臣们的议论中,渐渐带上了隐晦的色彩。
他们是公卿世家,但其中也有许多是矢志扶保汉室的忠臣,这毋庸置疑。
……但他们效忠的汉室里,究竟包不包括这个天子呢?
当初王莽篡汉,朝纲倾颓,人心思汉时,不是也有一位宗室子弟力挽狂澜,再造汉家江山吗?
只要四百年汉室不灭,玉座上究竟坐着哪个刘姓子弟,有什么要紧?先帝所立弘农王已死,袁绍拥立刘虞,董卓拥立刘协,说不定将来还有一位中山靖王之后,提兵入雒,到时也不过如光武一般,再折腾一次“小宗入大宗”的法统事。
朝廷为刘备议功时,刘备虽远在下邳,公卿们却如他亲临一般,拐弯抹角地替他讨了许多好处!先晋刘备为乡侯,又封关羽为汉寿亭侯不提,甚至连那个陆廉,都以妇人之身而封侯!
伏后并非那等愚鲁女子,她从未见过陆廉,更谈不上有什么意见。但她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一听说公卿们竟然在陆廉的封赏上也这样豁达而知变通……
想到这里,伏皇后的心中就暗暗起了许多惊惧!
风雪之中的雒阳玉座,现下已是岌岌可危!
待刘备当真统一中原,到时就算他逼迫天子内禅,恐怕也没有什么人能护住天子了!
那些公卿!他们大可理直气壮地说,天下清平,汉鼎未失,只有天子一人更迭罢了!就算下了黄泉,他们也有颜面去见二十三代先帝!
……不能这样,伏后心里暗暗地想,她总得想些什么办法。
伏后的忧虑,严夫人是考虑不到的,她现在快乐极了,正抓着女儿的手,轻快地说起自己的期望。
“皇后是阳安长公主之女,她的位置稳若磐石,你自然是比不了的,但你父手握兵权,莫说朝廷,天子亦须倚仗你父的威势!以皇后的聪慧和贤德,必不会难为了你,除她之外,宫中还有什么人能比过你去吗?”
“那董贵人……”
“董承已死!”严夫人高声道,“天子与皇后仁慈,留她一条性命罢了,她从此没了母族,与永巷的宫女还有什么区别!连一条狗也不如!等你进了宫,你想待她如何,就如何!”
吕姁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又咽回去了。
这个女孩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容貌尽管肖似其母,却带了几分稚嫩,一头乌黑的长发,柔软而光滑,十分惹人怜爱。
但与严夫人那双似嗔似喜的眼睛不同,吕姁的眼睛里总藏了一丝忧虑。
“阿母,我为何要薄待她?”她小声道,“我与她都是武将之女,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这是什么话!”严夫人生气地打了一下她的手,“你父是勇冠三军的名将!天下皆知!董承算什么!他岂能比得过你父!”
她的父亲的确是一位以勇武闻名的武将,吕姁想,但仍然只是一位武将,而非诸侯。
他没有自己的领地,没有自己的城池,没有钱粮,也没有进取之心。这样的武将,究竟与董承有什么分别?
他们都如初冬第一场雪下,仍留在枝头的果实,看上去顽强而富有生命力,但只要伸手拉上枝条,轻轻地摇一摇,就会落进冰冷的雪地里。
这颗顽强留在枝头的果子并不觉得什么人伸手向枝头,就能将他摇下来。
他自己坐得可稳了。
但面前的高顺和陈宫看起来一点都不稳。
“将军,”陈宫先开了口,“曹操先遇刘备陆廉,后遇董承,他纵胜了这一场,亦为强弩之末,将军何不此时出兵,取了荥阳?”
“……荥阳要地,我可取之?”
“荥阳今为董承残兵所据,将军正可从容取之!”
吕布眼前一亮,刚直起身,似乎想到什么,又弯了回去。
“粮草不足,如之奈何?”
他上雒时带来的那些财货,自然已经用尽了,好在他的士兵们在雒阳周围也占了些荒地,可以重新开垦,得一点粮食,能勉强维持住收支平衡。
但出兵是需要大量粮食的。
如果是一个完好的,没有被战火侵袭过的兖州,吕布可以带兵大略,走一路,吃一路,这问题还不大。
但一个被西凉兵劫掠过的兖州,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那会是什么模样。
尽管吕布不是一个多情之人,不会被白骨盈野的景象所动,但人死光了,房屋烧光了,粮食抢光了,他再想去抢一回粮就不成了。
高顺皱了皱眉,“将军府库中尽有财货,何不与张稚叔换了粮草?”
那些东西是不能当饭吃的,但它们的确足够昂贵。其中一部分是从刘备那带来的,一部分是从公卿和朝廷那里弄来的,还有一些是四处辗转时劫掠而来的。
那些明珠美玉,珊瑚宝石,还有金银蜀锦,如果倾其所有,想要换一批军粮也不难。
但是……
吕布为难地皱起眉头时,高顺又一次催促起来。
“将军!将军若不能割据一城之地,反而困守雒阳,与浮萍何异!财货绝非根本,将军不可为其所困!”
吕布的眉目终于舒了。
“我这就去一趟府库,”他站起身时,一身气势仿佛那个睥睨天下的名将又回来了,“派人去请稚叔,我有要事相谈!”
高顺那张平淡而坚毅的脸上一瞬间有了神采,“是!”
“将军,阿姁要入宫了。”
“……我知道。”
“她生为将军之女,自小颠沛流离,但她是个孝顺孩子,从来不曾抱怨过她的父亲。”
“……是我对不起她。”
“她心性那样柔顺,事事都以父母之意为上,从不曾有忤逆之举。”
“……我自然是知道的。”
“现下她将入宫,全雒阳的人都在等着看,温侯之女入宫到底是什么样的气势。”
“我并非不疼爱她,只是军情紧急,我须变卖这些家产,置办粮草……若待曹操夺回荥阳,再想取之,悔之晚矣!”
严夫人将脸转向了黑暗的墙面,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有哀怨。
“将军又要弃我们母女于不顾了吗?”
吕布大惊失色,“我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啊!待我打下荥阳,便接你过去!”
“那阿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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