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后花园里,秦衍之正想着事情,愁眉不展,绕过一座假山,一个不留神,差点迎面撞上张远。
秦衍之忙拱了拱手:“张先生,对不住,没撞着您吧?”
张远微微摇头:“没有。秦大人这是急着去什么地方?”
秦衍之拉住他到一边:“倒也不急。”他见左右无人,叹了口气,道:“张先生来的正好,我正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王爷交代我去查曾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太监,带来问话。”
张远奇道:“不是问过两回了吗?”
秦衍之苦笑:“那是问公事,这算……私事。”
张远即刻了然于心:“……江皇后?”
秦衍之摊了摊手,压低声音:“现在已经变成江氏了,王爷如今不认江姑娘当过先帝皇后……”他停了停,又叹气:“……也许他心里,从来就没认过。”
张远点点头:“王爷这是想问什么?”
秦衍之咳嗽了下:“江姑娘坚称深爱先帝,对王爷已无半点情意,王爷可能想知道,这七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如此绝情。”
张远笑道:“那你去找个御前当值的太监来问问不就好了,为何发愁?”
秦衍之眉宇拧了起来:“王爷这几日忙于公务,日理万机,本就难得休息,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都算多的——可他宁愿从这里面再挤出时间,思考江姑娘的事情……张先生,不瞒您说,我是害怕,这万一江姑娘心如磐石,不可回转,王爷会不会受不住打击?”
张远摆手道:“不至于。”
秦衍之道:“我也是担心。”
张远看着他,沉吟一会,抬头:“这样,你进宫,找找曾在先帝跟前伺候,又犯了错事被调走或被处罚的太监。”
秦衍之一点即通,微笑:“还是张先生想的周到。”
张远自谦道:“这算什么?咱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大事将成,只盼王爷能心情舒畅才好。”他远远望了眼书房的方向,好笑:“王爷真是……以后天下都是他的,还怕拿不下区区一个女人吗?”
秦衍之进宫后,不消半日便把一名年轻的太监带了回来。
王府的演武场外,小太监紧张得额头冒汗,往里看了一眼,只见摄政王手执长刀、正在练武,一招一式气势如虹,便似劈风斩浪——日光下,刀刃的寒芒一闪,他吞了口唾沫,额头流下一滴硕大的冷汗。
他曾在先帝跟前当差,然而因为失手摔坏了一个前代花瓶,被御前大太监责骂一顿,发落去干宫里最苦最累的活儿,早就心生怨言,如今有替摄政王效力的机会,自然跃跃欲试。
凌昭其实也没在演武场待多久,不过是久不碰兵刃,练练手罢了,很快便走了出来,经过秦衍之身畔,对他点了点头。
秦衍之便带小太监去书房,边走边低声道:“记着——千般万般不是,都是先帝的错处,和江娘娘无关。”
小太监心知他是在提点自己,忙道:“多谢大人,奴才记清楚了。”
等到了书房外,秦衍之留下,示意小太监进去。
凌昭坐在书案后,擦拭着一柄利剑。
小太监这才看清楚,王府的书房特别奇怪,除了书架外,还有两架子的兵器,堆在角落里,长/枪大刀短剑应有尽有,怪可怕的。
凌昭看见他,抬了抬眼:“说。”
这简单而冰冷的一个字,如芒刺在背,扎了一下,小太监差点跳起来,磕磕巴巴道:“回、回王爷——奴才不敢对先帝不敬,只是有些事,奴才实在看不过眼!”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江娘娘实在可怜呐!”
凌昭手上的动作一停,目光映在剑刃上,比伤人的兵器更锋利。
小太监急于表现自己,一股脑的瞎说起来:“当年江娘娘刚进东宫,先帝便派了十个能说会道的老嬷嬷,天天在娘娘身边念叨女儿家的应当以夫为天,既然嫁了人便不能再有其他念想,十二个时辰不离身,还动辄罚娘娘抄写三从四德,娘娘经常深夜里一边抄,一边哭泣不止。更下作的是——先帝还、还造谣您的事迹。”
他偷偷瞥了眼书案后的人,仿佛不敢说下去。
凌昭眉目不动,只语气比冰霜更冷:“本王如何?”
小太监低下头,继续绞尽脑汁、胡编乱造:“先帝登基后,叫了几个北地的老婆子过来,成天在娘娘面前数落王爷您的罪状——说您在北边品行不端,因为军中寂寞,就……就强抢民女,下至十岁出头的良家少女,上至手下将领的妻女,只要您看上眼了就不会放过。还有,您每隔三日必定逛一次下三滥的地方,招妓作乐,每次一个姑娘还不够,要左拥右抱,起码两个才够……”
他偷偷抬起眼,才一触到摄政王的目光,立刻又垂下脑袋,跪着动也不敢动,汗流浃背:“这话听着荒唐,起初江娘娘也是不信的,但是说了整整七年,铁打的耳根子也软了。”
良久,上方传来冷冷的回话:“出去。”
小太监磕了头,倒退着离开。
秦衍之叫人带了那太监回去,自己推门进书房,见凌昭手持剑站着,剑尖抵住地面,便道:“王爷,看来江……江氏只是被先帝蒙蔽了,只要解开误会——”
一道寒光闪过,架子上的一只仙翁祝寿彩釉花瓶应声碎裂,碎片四散飞开,有一片恰恰擦过凌昭颊边,带出一丝猩红的血痕。
秦衍之惊道:“王爷!”
凌昭抬手拭去,冷笑:“……本王的好皇兄。”
秦衍之见那伤口不深,稍稍定下心神。
凌昭刷的一声收剑回鞘,淡淡道:“得空,你去一趟长华宫,把这个带去。”他伸手进怀,摸出一方珍藏的绣帕,神色微微柔和:“你就说——这些年来,本王近身的女儿之物,唯有这一件。此心此意,山海不可动摇。”
秦衍之知道他有多看重这帕子,格外小心地收下,又问:“方才来回话的太监,不知王爷打算如何处置?”
凌昭坐下,嗤笑一声:“妄议前主,不忠不义,不可继续留在宫中。给点银子,打发了。”
秦衍之微微一笑:“是。”
长华宫。
江晚晴早等晚等,死活等不到暗杀自己的人,猜到估计凌昭回去后,冷静下来又心软了,心里不禁干着急。
可光急也没用,她便叫容定出去捡几根粗点的树枝,切下一小段,磨平了给她。
宝儿缠着问这是作什么用的,她只笑不语。
这天晚上,江晚晴在灯下练字,宝儿侍奉在侧,瞧着她的心情不错,心思一转,重重咳嗽了声,用眼神示意容定靠过来。
江晚晴没抬头:“宝丫头,嗓子不好,炖个梨吃。”
宝儿一时语塞,有点赧然。
容定见她这般憨傻的样子,心里叹气,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挑起话头:“娘娘字写的好,画也很好。”
江晚晴抬起头看了看,道:“不是我画的。”
容定佯装惊讶:“不是?”
江晚晴起身,就着灯烛,凝视画上的雪中红梅:“宫人送来的,说是先帝的遗作。”
宝儿心头一喜,暗想小容子真是歪打正着,正好帮自己打开话题,上前一步道:“娘娘勿怪,有一件事,奴婢真的想知道,就怕提起会让娘娘伤心。”
江晚晴一笑:“想问先帝呀?”
宝儿用力点头,迟疑道:“宫里宫外,都说先帝是风流天子,娘娘可是因为这个……才同先帝心生嫌隙?”
江晚晴摇了摇头,却没多说,在宝儿期盼的眼神下,只叹了口气:“他生前是个体面人,如今人去灯灭,给彼此留点脸面吧。”
烛光忽然一晃,容定的目光随之闪了闪,很快又沉寂下来。
宝儿央求道:“奴婢不会说出去的,就我们私底下说说……娘娘,奴婢都在宫里这么久了,仍旧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别人都当奴婢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傻子,背地里笑话我。”
江晚晴见她可怜巴巴又眼带期望的样子,扑哧一笑,心想算了,反正以后这丫头也是要被送出宫的,便转过头,微眯起眼,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几朵红梅画的随意,那颜色却极为艳丽,艳红如血。
“先帝么……生了一双含笑带情的桃花眼,任是无情也动人,说他风流多情,多半是因为这双眼睛了,不管有意无意,朝人看上一眼,便如四月桃花瞬间开遍山林,加上他身份尊贵,被他盯过的少女,少有不心动的。”
宝儿怔了怔,开口:“啊?那他不是真风流啊?”
江晚晴长叹一声,隐晦道:“风流也得有资本。”
宝儿茫然问:“什么意思?”
江晚晴又叹了口气:“宝丫头,你一直陪我在长华宫,未曾见过先帝真容,所以不知……他生来体弱多病,是真的病的很重,七年里,大半时间病发卧榻,上朝都勉强,只能由大臣来寝宫,例行汇报。”
宝儿依旧不解:“那和他风不风流有何关系?”
江晚晴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沉默的容定身上,慢慢道:“你年纪小,自是不懂,小容子是进过净身房的,自然也不会明白——男人风流起来,是要很多力气的。”
宝儿脱口道:“先帝没力气吗?”
容定神色变了变,忍住了。
江晚晴叹道:“岂止没力气。文孝皇后早逝,宫中无太后坐镇,我身为皇后,太医就只能来找我,真是……真是叫我为难极了。”
宝儿追问:“太医都说了什么?”
江晚晴背过身,脸上发热,低低道:“太医说,先帝体弱,不可行剧烈动作,后宫的主子们侍寝的时候,可得千万上上心。我没办法,只能在各宫嫔妃前来请安的时候,厚着脸皮把这话交代下去。”
容定的脸有些苍白,耳根子却莫名红了。
江晚晴想起旧事,感慨万千:“因此,先帝的后宫里,嫔妃一边争宠、勾心斗角,一边还得避宠。”
宝儿好奇道:“争宠是历朝历代的嫔妃都有的,避宠却是为何?”
江晚晴苦笑:“侍寝时若有个万一,那就是掉脑袋诛九族的大罪——曾经有个养心殿的宫女,容貌出色,也有手段,未侍寝先封位份,本是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的,可先帝在她那儿待了两个晚上,夜里一直冲着她咳嗽,就像吊着口气快不行了,把那位妹妹给吓的……她哭着来给我磕头,求我向先帝请命,准她去尼姑庵里修行。”
这一通说的累了,她想起还有事情,便叫容定和宝儿出去。
宝儿关上门,无知无觉走出一段路,若有所思:“原来,男人风流竟是要凭力气的,谁力气大才有资格风流,唉,想来摄政王定是大夏最风流的男子了,他看起来那么壮,还能打仗,你说是不是——”
下意识转头看向容定,却见少年眉眼冷沉如水,薄唇紧抿。
宝儿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歉然道:“对不住,我傻了,你怎会知道其中奥秘……你又算不得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