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萨塞尔的宝贝
萨塞尔耸耸肩,让她靠在断墙上。空气在刺耳沙暴和恶魔的吼声中颤抖。
“那个见鬼的铁块呢?”
“离开了,”萨塞尔告诉她,“我猜她另有任务。”
希丝卡撑着断墙站起来。毫无疑问,那坨铁块是冲着红龙希拉娜来的。
这个时候,幽灵般的冰霜围聚着他们环成一个球,把所有席卷的沙暴都挡在外面。浮空要塞则还在沙尘暴的冲击下摇晃,就像持续着一场连绵不绝的地震。她摇晃了一下,失去平衡地摔在哀嚎的废墟里,还猛咳出血来,只好拿胳膊扶住萨塞尔的肩膀。
该死的形变者。
该死的......
哪怕是很久以后,希丝卡还能想起那天夜晚的事情,——碎月之年那场战役的事情。她记得非常清楚,清楚得有如就在眼前。
那年她才十九岁。
那天也和这天很像,同样是在和这浮空要塞很像的坍塌废墟里,又是风,又是雨,地面脏得像是发臭的泥沼地。她在半夜苏醒过来,屈张着手指,却摸到了扎手的奥塔塔罗钢刺和利刃碎片,还觉得头上到处像蚂蚁爬似得既痒又疼——要不是她死咬着牙齿,差点就哼叫出声来。希丝卡使劲抬起酸痛的手臂,把右手伸到额头上,立刻因为烙铁烫在上面似得疼痛哼了一声。她摸到自己乱蓬蓬的、被黏稠的血糊在一起的头发,有些地方已经凝固了,变得像野地里的长草一样硬。
她使劲翻了个身,从泥泞的废墟里仰躺下来,让雨淋到脸上,淋到血糊糊的头发上。夜空黑漆漆的,好像一个无边无际的埋尸坑,支离破碎的月光凄凉地穿过残垣断壁的间隙,印到她脸上,也让那些灰蒙蒙的瓦砾轮廓显得非常清楚,就像是印在夜空黑漆漆的画布上。
她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立刻感到一阵惊悸涌上心头。她差点就死了。奥塔塔罗碎片就插在她伤口里,她甚至没法开启迷道,就只能咬紧牙关,手足并用地扶着瓦砾堆爬起来,想朝废墟外的帝国驻地走。但疼痛还在像锉刀一样刮着她的骨头,像锯齿一样撕咬着她的神经,她有几次疼得仰面躺倒在瓦砾堆里,有几次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想死在这里了事......
后来,她觉得自己已经爬了很久了,或者说,太久了,久到她都分不清自己是在爬还是在走。希丝卡朝后看了眼,发现几十米外的地方,正静静地躺着她死透的同僚。她就是跟那人一起被奥塔塔罗弓手集火的。
希丝卡继续在高低不平的废墟里爬,小腹被断剑刮到了,翻倒在一具年龄才十来岁的死尸身上——她用两肘支起身体,却支到死尸涨起的肚皮上,像压破装污水的袋子一样压破了那玩意。胀气喷到她脸上,差点把她熏晕过去。
她从死尸身上爬过去,因为失血没法得到控制而恶心的想吐,还像个小女孩一样蜷在死尸堆里哭了半天,眼泪打湿了衣服。她指望有人循着哭声来救她。不过哭到后来她才意识到,会来的这地方不一定是同僚,也有可能是那些搜寻战利品的敌人。为了不昏过去,不被搜索战场的敌人抬到俘虏营里当营妓,她把自己的头发扯断了几根放在嘴里嚼。
味道苦极了,还带着泥土的血腥味。
她在废墟外满是杂草和残尸的荒野里站了起来,光是双脚撑地就花费了半天,接着跌跌撞撞地扶着树朝前走。好在这地方不可能有野兽,因为野兽都被士兵吓跑了,没有吓跑,也都被杀光充当军粮了。她知道军营在哪个方向,她几乎能看到求生的希望了,她眼中的一切事物都只剩她脚下这条路了。只要能跨过这条路,跨过这条原本很短,如今却漫长的难以想象的路......
她就能活下来了。
然后她在树林边上被拌了一跤,踩到什么东西。希丝卡觉得她差点死在这一跤里。
“诶呦!”
一声发痛的叫声。希丝卡隔着模糊的视线朝她刚刚踩过的地方看去,看到一个人趴在草地里面。
“谁?”她用拉丁语问了一声,听着自己的声音像别人的声音,听着别人的声音却像是鬼魂在坟墓里的回音。
“也是罗马的?胡德之息啊,能过来搭把手吗?”那人哼哼唧唧地道。
希丝卡走了过去。
“能弯腰背一下吗?”他问。
“我觉得不可能。”
“......你也负伤了?”
“......谁知道。”
“你的统帅是谁?”
“我是法师。”
“见鬼,你是法师却不会给自己治伤?”
“我挨了奥塔塔罗箭矢。”
“真巧,我也是。”
“......你认真的?”希丝卡这才看清了他手套上的徽记:跟她一样,是焚城者预备编制的。
“我觉得我起不来了,我爬到这地方大概已经用完我这半辈子攒下来的力气了。我实在爬不动了,你能帮我个忙吗?用手扶一扶也好。”
希丝卡扶着同僚站了起来,意外地发现这人是萨塞尔:出身达旦村,是渔民的孩子,是世世代代的渔民的孩子,却梦想当个法师,还想在天上飞。萨塞尔和她一样是从帝国法师学校毕业,还签了十多年的军队卖身契。她有点想把他扔下来,但还是扶着他一起往前走,一路跌跌撞撞地全靠树木支撑。但是越往前走,萨塞尔压在希丝卡肩上的分量就越重。他本来就比她高大不少,这一压让她几乎要痛得哼出声来。希丝卡差点滚倒在地上的时候,这个和她不怎么熟还有不少矛盾的同乡也痛得哼了一声,腰磕在树干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不说话了,不声不响地松开了她原本被揪得很紧的衣服袖子,自己滚到洼地的泥泞里去了,溅了满身泥点。
“你胡闹什么,”她差点喊出声来,“这个时候松手你想让我再扶一遍吗?”
但是眼泪从他眼里留了出来,希丝卡木愣愣地盯着萨塞尔。只见他像个婴儿一样蜷缩在泥里,把怀里那个傻不拉唧的预备编制焚城者徽章从肩上撕下来,一把抓住,扔到她手里。
“你什么意思?”希丝卡透过寒风的呼啸声喊他。
“我完蛋了,”萨塞尔喊道,声音里透着濒死的亢奋,“希丝卡,你这直性情的白痴,别胡闹了。我完蛋了,不仅如此,我的肚子还被你该死的胳膊压到了。我受的是穿透伤,我差不多要完蛋了......快滚吧,总之滚一边去吧,我的性命挨不着你管。徽章......拿去,把我徽章拿回去,捎到我老家,但在这之前,你得把我的名字写在阵亡簿上,那样我就能拿到一比给预备焚城者编制的抚恤金,劳累你把那笔钱也捎一下......”
“你说谁是白痴,你这个白痴!——你说我胡闹?你才是在胡闹!”
“那你想怎么样?跌跌撞撞地摔在泥地里?”他哼哼唧唧地蜷成一团,“你他妈的想让那边的贵族撞见我们,拿我们取乐吗?”
“不。”她回答,把他的徽章丢进泥里,好像丢掉了一片废纸。
“你他妈的居然扔了我的徽章?”他拼命在泥坑里往外爬,脸上透着濒死的亢奋,低声咕哝着、咒骂着,头发就着眼泪和雨水在脸上糊成一团,“你他妈的居然扔了我的证明,你这个坏蛋,这是我这一生的证明,是我的宝贝......我要杀了你,希丝卡,你这个狗娘养的。我要杀了你,你这个臭杂种......”
萨塞尔爬到他的徽章旁边,把那玩意死死抱住,眼睛忽闪着,盯着那玩意,却越来越没精神,大张着的嘴巴像看到死神一样呼哧呼哧的吸气。然后,他一下子昏了过去。希丝卡继续背起他往前走,在泥坑里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之后又跌倒在泥坑里面。她好几次心一横,就把这个刚骂她是狗娘养臭杂种的混账直接扔掉,又好几次爬回去,把他背起来,意识模糊地朝营地跌跌撞撞地走。
她背上这东西沉得像块铅。
她觉得,她的眼睛里正在往外渗血,这个没有边际的、飘摇不定的世界就好像被一层黏稠的红色幕布和她隔离起来,又好像裹在她身上,好像堆在这个叫萨塞尔的男人背上,要把她压进胡德之路里。她的脑袋迷迷糊糊的,想像着各种千奇百怪的死法和俘虏们在营地里遭受的虐待,还想到了奴隶买卖,想到她手背上会被烙下什么屈辱的印记。
夜色变得更加深沉了,宏大而空虚的夜晚好像在等着她跌落进去,连大地也在嘲笑她莫名其妙的想法。真是莫名其妙。
胡德的使者用她几乎失去痛觉的四肢在地上爬,一路追逐着她,她甚至看到了秃鹫在围绕着她盘旋。
秃鹫?哪来的秃鹫呢?
哦,只不过是恶魔飞了过去。
古老迷道的魔力围聚着他们俩环出一个虚幻的寒霜球,缓缓前行,在地上拖出一道冰封的痕迹,天玛斯们则莫名其妙地远离了这里。恶魔们成群结队地冲向更深处,踩过同胞留下的残骸。空气中回荡着他们刺耳的嚎叫。
沙尘暴还在一刻不停地席卷,笼罩了整个世界,就像血。
“......人的改变通常都是由于什么理由呢?”
“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能别和我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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