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谢谢
苏西近来在考虑中止她们合作的黑巫术仪式,因为按照过去的计划逐次完成的祭祀仪式已经越来越危险了。薇奥拉在噩梦中徘徊了两个多月,没法进食,也没法饮水。为了维持对方的生机,她卖了许多家当从萨伊克的地下市场找贝内托德购买灵魂,不仅没有拿到她们最初的目标,反而把自己的财物典当得一干二净。倘若这种事再来一次,她就没法让薇奥拉在噩梦中撑这么长时间了。
最后救出薇奥拉是靠阿斯托尔福带来的符咒。可是那位骑士先生已经为这符咒付出够多了:他把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都给了莱维人的萨满。
所以,戴安娜......真的能指望梅林导师的许诺吗?
莱伊斯特的事情已经传遍了这座大陆,她在萨伊克也对此有所听闻。倘若所料不差,他们是准备利用这机会复苏一个古神——寒冬狼神托格。不管最初目的如何,据文献记载,它能从胡德之路中唤回死者的灵魂,救活戴安娜也自然不在话下。问题在于,那两人真的能达成目的吗?罗萨汇聚了整座大陆上几乎所有野心家的目光,不是苏西信不过他们......
她就是信不过。
这世界上哪会有无缘无故的相信?就因为他们许诺时的表情充满自信?拜托,这也太不现实了,荒谬到像是洛蒂的少女读物一样。仔细想想,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士兵,那些死在故土外的异乡人,他们离家时,不也照样会满脸自信地安慰自己的家人吗?
很多人死了,很多人疯了。
有些地方发生了暴动,五月底,就发生了溃退的军队在苍白峡谷附近的聚落杀人、抢劫和胡乱征用的事情;有些地方则发生了肃清,理事会要解除那些‘暴徒’的武装,但是为了这个目的,就免不得冲突和交火事件,更免不得让这些没死在前方战场的‘暴徒’死在自己人手里。
但是,尽管如此,其它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即使下城区整天都在处理流浪者饿死的尸体,镇压和暴动也偶尔上演,上城区、中城区和法兰萨斯学院的日子还是过得忙忙碌碌、热热闹闹:一到晚上,一群一群的贵族、市民、工人和没毕业的学徒法师们,在花园大街上逛来逛去。他们开宴会,吃纪念某场遭遇战胜利的分发食物,听见识丰富的意见领袖们在广场发表演讲,看踌躇满志的贵族青年们在街头鼓舞人心,把垃圾往人行道边的流水里乱吐。
这些人怀着大大小小的欲望,就好像战争没发生一样,仍然像过去那样生活,仍然像过去那样工作。他们谈情说爱,吃喝睡觉,为各自的欲望奔波,呼吸自海边吹来的清凉舒适的风,聊着战争让日子变得更难过了,抱怨着前线的士兵害得自己又要花更多钱买吃的了。人们小声地嘀嘀咕咕,幸灾乐祸地谈论哪里又在战火中毁于一旦;人们怀着怜悯的情绪交流,谈论哪家人的孩子又死了,父母在家中以泪洗面;人们以此为话题和酒馆里的朋友互相逗乐,缓解平日压抑的情绪,试图诠释似乎远在千里之外的战火。
虽然听上去很荒唐,但苏西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的:哪怕在前线,士兵们一批接着一批死去,贵族们还是要维持城市秩序的运转,市民们也还是要为各自的欲望来回奔波,至于法师学徒们,同样是还要待在他们该待的象牙塔里,躲藏在刻意维持风平浪静的避风港里。
至于傻不愣登的亚可,估计也会高高兴兴地庆祝宴会吧。
这一天,和过去没什么不同的一天,黄昏时,苏西和薇奥拉来到不列颠使馆外的街道上。
她考虑了一下怎么通知对方这件事——包括黑巫术仪式的事情,也包括戴安娜的事情。
“薇奥拉,”苏西简单明了地说,“今天是你醒来的日子,原本我该说点什么表示安慰,不过这也缺乏太多意义......我得告诉你的是,考虑到黑巫术仪式本身的危险,还有我们上次出的事,我想我们从事的危险仪式也许该停一段时间了。我想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过去的成功让我变得太过狂热,这次不仅没有成功,还搭上了太多东西。我想,你和我不一样,对你来说,应该本身就对此没什么追求。”
薇奥拉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她:
“你说什么,苏西?可为什么,我们明明......”
可说到一半,她突然表现出有些阴郁的神色,谈起了别的事情。
苏西看到她的表情窘迫,说话声有些期期艾艾,并且由于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看起来脸色很苍白。不过她觉得,薇奥拉也该对她们的黑巫术仪式有所后怕了。虽然这家伙看上去像她一样孤僻,且很不近人情,实际上却是个很胆怯的家伙。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薇奥拉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扎半透明的、像灵体似的月季花,说道:
“这个是我这段时间偶然发现的仪式材料用的鬼灵月季,十来株吧,有三株不小心折断了,但应该还有些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给你,拿着吧。”
她把这些东西塞到她手里。
“这些东西价值十个索里拉金币,”苏西瞥了她一眼,“我想仪式只需要一株,剩下的我可以在黑市换成金币给你送过去。”
“不用送来,不用......关于仪式的事情,如果我不再参加你的仪式了,你也可以用这些换成索里拉金币,维持很长时间吧。我想你说的对,我可能的确很胆小,不太适合这些。”
苏西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薇奥拉转过身去,面对着远方港口外辽阔的大海,只见那海上有一列蒸汽轮船驶向远方。她指着夜幕中船只的轮廓,说道:
“你知道吗,苏西,那船来自勒斯尔大陆。据卡莲说,它是用蒸汽作为动力推动着它航行的,是勒斯尔的人制造了它们,我以后就想去那片大陆。”
她还就勒斯尔各种新奇的事物谈了很多,语气也变得自然了。她谈到那里的炼金术士们,谈论到那里的工厂和机械,谈论那里的大城市和贝尔纳奇斯有何不同,谈论到那里许许多多在贝尔纳奇斯没有的、她只听卡莲修女讲过的东西。
然后,薇奥拉放轻声音,对她说:
“我知道,你有时会觉得我是个孤僻又阴沉的家伙,而且还有点胆怯、吝啬。我这段时间其实在偷偷积攒去勒斯尔的船票,虽然违背了和老师的承诺,但我真的怕我有一天会承受不了对孤独的恐惧,毕竟我是个胆怯的家伙。所以当我和你说到要花钱买的材料时,你可能也注意到了,我在花钱的事情上都记得很清楚,花了多少钱,什么时候花的,可不可以做成昂贵的成品卖出去,谁会买,这些,我都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记得清清楚楚......但真的只是这样,我想,我们不得不去梦境里采集这种几乎灭绝的植物也是由于这个。对不起,你应该为此付出了很多吧,你旧布鞋上的补丁,学校制服上勾的口子,长袍也变得很旧了,这样拮据的话,应该很难继续那些仪式吧。我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板一眼的节省,现在再看看,却觉得非常可笑。我能准确的说出我们仪式中每个材料的价值,可是因此毁掉的、卖掉的财物到底能换来多少船票,我却一无所知。苏西,我想如果是你一个人的话,即使不像我这样抱着愚蠢的坏习惯,抠抠巴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拮据。这些材料是我从梦境里带出来的,本来就该是你的东西,我想你都拿着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我什么都不太懂,仪式的执行者也一直都是你,如果你还缺钱的话......”
苏西低头,瞥了眼自己打了补丁的旧鞋子。
这很奇怪吗?
“你理解错了,薇奥拉,黑巫师不在乎外表仪容。我本来就不会把钱花在穿着打扮上。”
“是......是这样吗?”薇奥拉看了看她,仿佛很费劲地慢腾腾地说,“也许,也许......我的确不太擅长理解别人。”
“不是也许。”
“你说的对......”薇奥拉低下头。
“有必要吗,薇奥拉?”苏西打理着手里的植株,用心平气和的语气问道,“就为了几株材料?”
她的声音颤抖了。“可是,这是......”
“哪怕我的身体在黑巫术仪式中损坏了,想要你的身体,难道你也会把它借给我吗?”
“......怎么会?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吧?对吗?”
“我亲眼看见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可是,什么时候?什么时......”
“刚才,在床上,我叫你醒来的那时候。”苏西把整理好的材料放到自己的挎包里,用无聊的声音说,“原本你是没伤成那样的,薇奥拉。既然如此,好好在安全的地方躲着就是了,为什么要凭着自己乱来的想法,给别人添这么多麻烦呢?”
也许是她眼睛里闪烁着不曾预料到的指责,薇奥拉看上去就好像被打了一顿似得,佝偻着身子,在眺望港口的地方呆住了。
黄昏时分的天空很晴朗,只在曼德洛雪山的上空和大海上,飘浮着一朵朵稀薄的云絮;在大海的尽头,在天空上,透过云缝,能看到一颗孤零零的星星闪闪发光。城市中的嘈杂声逐渐远去了,那朦胧的、如洗的月光,也从远去的黄昏中探出头来,落在她那瘦小的,似乎承受不了任何重量的肩头上。
苏西看了她很久,然后合上挎包,一声不响地挪过去,像幽灵一样,轻轻抱住她,把下巴搭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佝偻着的背。
“谢谢......”
于是黑夜,静默的深秋之夜,又撒下寂静的月光,笼罩住这无声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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