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四章死亡边缘(六)
尽管她是一位恶魔学研究者,但她也不确定恶魔是否能挡住阴影神殿,挡住他们的刺客。和她了解的知识相比,她的身体太过孱弱,就像被锁在一个缺乏感知的肉体中的自然的灵魂。
不过这也没什么。
在卡莲不算长的前半生中,她本想学会生活,但事实上,她只学会了死亡。萨塞尔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则是结论。他拒绝接受死亡,但她认为,凡是邪恶的都会在记忆中留下痛苦,除了死亡,死亡把记忆和生命一同破坏,正因为如此,作为凡人必将接受的命运,死亡才是伟大的。
即便是她像视力越来越差的黯淡眼睛一样——越来越糟的听觉——也能听到靠近的脚步声了。不是逃亡者的脚步声,而是追杀者的脚步声。卡莲早就考虑过可能发生的最坏情形,但她知道,无论最终的结果怎么样,这都是虔诚者命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那她为何还要抵抗?还要怀着这种微不足道的希望继续活下去?
每天皮开肉裂的痛苦。从内部坏掉的器官。越来越黯淡的眼睛。越来越糟糕的听觉。已经只能走不能跑的右腿。就连弹奏管风琴的手指,也迟早有一天会坏掉。
过去,回答是信仰,现在,却掺杂了许多多余的想法。
她还能回忆起来——出征的新年那天,那个漫长冬夜刚刚过去时的早晨;塔萨拉山脉紧贴着法里夏斯高高耸立,鸟群在她身边环绕,发出遥远的呼唤,看着她坐在黑巫师的背上飞上高空。湛蓝的天空像是无限广阔的明镜;她在这天空上遥望坐落在此起彼伏的山地里法里夏斯的城市全景,只见它在朦胧中呈现隐隐的灰色,宛如雾蒙蒙的水晶。和山脉相比,城市是如此小巧,几乎只是枝条上刚刚抽出的两支春芽间便足以容纳得下,就像她破旧的生命一样,而塔萨拉山脉却漫山遍野都覆盖满了树木的春芽。
卡莲不知道为什么萨塞尔要把她背到天上去,不过那时候,看到那种因行动不便而从未出现在她眼中的东西之后,她就隐约能感觉到,或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活着——或她出生——的每天以来,她都处在半死之中,尽管如此,她仍然牢牢地抓住生命不肯放手,整日面对死亡,就像整日面对一个黑洞洞的深坑;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甚至是随时随地,她都会跌进这深坑里去。
那种深刻的悲哀让她感到压抑。
自那天后,卡莲有时会想,不管她自称多少次服从命运的安排,自称多少次坦然接受死亡,都不过是理性的安慰,而逆来顺受,也不过是消解无意义惊恐时养成的习惯。
那天,在天空中,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萨塞尔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甘愿抛弃死亡永恒的黑暗及其一切秘密,来换取早晨从地平线尽头升起的一缕阳光,换取冬夜走到尽头时吹过山中春芽的晨风,换取这座塔萨拉山脉上灌木丛里的一支发黄的不起眼的小花。
那是在讽刺我吗?讽刺我自称对一切——包括死亡——都逆来顺受的态度?原来他还是个热爱生命的人?
她,卡莲·奥尔黛西亚,必须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不是吗?将一切献给神明,以获得信仰,不惧死亡的信仰。信仰就是世间一切真实的事物中最真实的东西,是一切行为的根基,在这之上,哪怕是献身给恶魔,也只是不需在意的插曲......
她匍匐在冰冷的大地上。
但萨塞尔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能质疑的,信仰也一样。正如信仰是行为的根基,而质疑自己行为的根基,正是让自己从中获得自由的方式,因为,缺乏质疑的信仰就和遭受奴役无异。
这是恶魔会说的话。
你不过只是我献身的恶魔,而我和你走在一起的整件事——都是我为了我所信仰的一切做出的牺牲。
她不会恨任何东西。
她也不会和任何人产生爱情。
但为什么?为什么萨塞尔这个被诅咒的恶魔会让她这样痛苦,甚至于上升到恨意?
因为他觉得他在给予我......非常重要的东西。
怀疑,还有所谓的自由。
萨塞尔·贝特拉非奥爱她,她知道,她也知道很多人都爱她,这其间本分不出什么区别,至少她分不出,可他给予的一切都太过沉重了......在她短暂的半生里,萨塞尔她遇到的所有人里最让她痛苦的。他已经抱了我,他还能获得什么?
什么都获得不了吧,不仅没有回报,还会收获控诉。
我告诉过你,萨塞尔,你这邪恶的黑巫师,我告诉过你......
你就我信仰的每一句评价都让我痛苦。
你想给予我的自由我永远都不想看到。
好像的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昏迷,陷入了白日梦一样,卡莲·奥尔黛西亚感觉自己又回到在亚述遗迹中的那个夜晚,听着雨点滴滴答答地从屋檐上落下来,在他无言的注视下结束了祈祷。她甚至能感到,黑巫师滚烫的种子就在她子宫里翻滚,似乎永远都不会变冷,就像他那些像让人无法释怀的发言一样。
“这句话你早就说过了。”
“那你明白了,”她说,“你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让我比过去更痛苦了,不是吗?”
尖叫声从营帐后的巷道中刺进来,附近的巫术爆炸回响让地面都在颤抖。
卡莲死死咬着下唇,从中渗出血丝来,因为剧痛而浑身颤抖,耳朵被轰鸣声震得麻木,仅凭着本能维持着咒文的念诵。当灰黑色的光芒顺着上层空间的风暴席卷而来时,她终于念诵完那首仿佛无穷无尽的咒文,深呼吸,说出“提萨,卡斯法,克伦克”——恶魔的真名。
“肯瑞拉哈恶魔,听从我的命令。”
卡莲无视三头恶魔惊异的目光,盯着在光芒中难受地舒展着肢体的肯瑞拉哈恶魔——枯瘦干裂的颀长身躯,宛若生锈黄铜的扭曲表皮,反弓的犄角,还要刀刃似得长长的爪子......
“你们无法打破束缚。”卡莲无视恶魔交叠的咆哮,开口道。
“你做了什么,巫师?”
“理所应当的束缚。”卡莲回答,咳出一口血,“去履行你们该履行的义务——无论如何,这就是你们现在的命运。”
也是我的命运。
www.。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