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假期结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就是星期五。
黄金周放假没有调休,周五上完一天课后，就又是周末。奈奈子周五上午没有课，第一节课要等中午才开始，她的精神还不太好,早上多睡了一会儿,起床的时候已经快要十点了。
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换好了衣服，才趿拉着拖鞋慢吞吞地挪出了自己的卧室。
今天乱步轮休，不用去侦探社上班，奈奈子出来的时候，他正躺在沙发上玩游戏机，一旁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台的新闻节目,但乱步连瞟都没瞟电视屏幕一眼，只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手里游戏机巴掌大的屏幕，把按键敲得噼啪响，注意到奈奈子出来了，才奢侈地分出了一点他宝贵的视线,对奈奈子喊了一句“厨房有红豆汤”,让她自己去舀一碗当早饭。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红豆汤，可能是与谢野或者国木田晨练的时候顺手送了一锅来,反正不可能是乱步自己煮的。奈奈子含糊地“喔……”了一声，揉着眼睛自己去了卫生间洗漱。
好像没看见果戈里，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房间的门和窗户都开着,人却没有在房间里。
从卫生间里出来,奈奈子去厨房盛了碗红豆汤,填饱了肚子后，收拾好了东西，背着书包准备出门去学校。
她坐在玄关低头系着鞋带，身后客厅里传来的电视声突然停了下来，随之响起的是离玄关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手里系鞋带的动作没停，奈奈子抬起了脑袋，回过头就看见随手从衣帽架上拿了帽子的乱步朝玄关走了过来。
抬手将棕色的贝雷帽戴在了头上，散漫地压住了一头乱翘的黑发，乱步的语气随意：“爸爸送你去学校。”
说是“送奈奈子去学校”，但实际上就是和奈奈子一起去车站坐电车。
虽然今天上午没课，但从中午一直到傍晚也满满当当地排了好几门课，奈奈子的书包里沉甸甸地装了一堆课本和专业书，她身体好的时候背着都有点累，现在刚刚病愈，手脚都不太能使得上力气，背着书包感觉比平时还要沉。
以前乱步都是指使果戈里送奈奈子去上学，但是他今天没有去叫果戈里，而是准备自己送奈奈子去学校。
从公寓到学校，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还要换乘两趟车。离得远，交通路线还有点复杂，虽然乱步好像是大概认得从横滨去东工大的路——就像是奈奈子小学和中学时一样，奈奈子刚开学的时候，他就走过了两次，把路线记下了——但是对于他的认路能力，奈奈子还是保持着始终如一的怀疑态度。
万一爸爸送她去了学校，然后回来的时候坐错车或者走错路了的话，那她就得要从学校里跑出来找走丢的爸爸的了。
并不想出现这种情况，奈奈子摇头拒绝了乱步：“我可以自己去学校。”
乱步的眉头立刻就蹙在了一起，细长的眉毛不满地扬起，板着张和高中生没差的娃娃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张口就要驳回奈奈子的话。但是他的话到了嘴边，连“不”字都出口了一半，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住了半拍，脸上的神色从不满变成了不悦，但还是把反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他转而去翻玄关的柜子，在一通翻箱倒柜后，很快就从一个抽屉的最深处找到了一个卡通图案形状的小牌子。
“有事情就给爸爸打电话。”他说着，用袖子将那面小牌子上的灰擦干净，然后别在了奈奈子的书包上。
是奈奈子小学时戴的塑料牌，上面写着监护人的电话，表面落满了灰尘，看起来已经很旧了。
奈奈子任由他蹲在自己的身后，把这个看起来很幼稚的小牌子别在了她的书包上，扭过头看着他别好了，才老实地点了一下脑袋：“嗯。”
她把鞋带系好，站起身低头跺了跺脚，确定鞋带系紧了，才伸手去开门。但是都要出门了，她却又把抬起的脚落回了原地，顶着一张没有表情的小脸，回过头对站在玄关的乱步说道：
“爸爸，我想吃汤圆……花生的汤圆。”
“汤圆”两个字是用中文说的，她一直记不清日语的“汤圆”是怎么发音，像是“粽子”、“饺子”之类的词语也一样，总是在日文里混着中文，但乱步也都能听得懂她是在说什么。
“下午出门去中华街给你买。”乱步回答她。
奈奈子说想吃汤圆，听得他现在也有点想吃了，中华街有一家小吃店会卖速冻的袋装汤圆，乱步也知道那家店，因为奈奈子很喜欢去那里吃东西。
乱步答应了去买汤圆，但是奈奈子还是没有动。她挠了挠脑袋，想了一下，又问乱步：
“爸爸，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她还是觉得身体没力气，手和腿都软趴趴，也提不起精神。……就是有点想要乱步抱一下。
乱步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就伸手把她抱住了，像是抱住一只大大的熊玩偶，或者说是像一只大大的熊玩偶一样抱住了奈奈子。
他很久没有抱过奈奈子了。奈奈子长大之后，他就不能像是奈奈子小时候那样直接抱起她就跑了。而且奈奈子长大了，女孩子长大就不能随便抱了，就算是女儿也一样，他只会拍拍奈奈子依然毛绒绒的小脑袋。
奈奈子把脸埋在他的肩头，安静地一声不吭，只是一动不动地这样站着，让爸爸抱着她。
她觉得自己还是最喜欢爸爸，爸爸最好。虽然爸爸总是上班摸鱼，不好好工作，又干不好家务，出门还老是迷路，在公园里能和小学生吵架，一点都不靠谱，但她还是觉得爸爸最好。
爸爸会说一直都爱她。
安静地被抱了一会儿，奈奈子就站直了身，和乱步说了拜拜，然后背着书包出门了。
坐电梯下楼，走出公寓大门的时候，灿烂的阳光晃得奈奈子差点就睁不开眼。
她小步蹦跶着跳下了公寓门口的几级台阶，落在铺着地砖的平整地面上站好，抬起头准备朝车站的方向走，就看见路边的花坛上坐着个人影，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里亮得晃眼，比刚才奈奈子走出公寓大门时一瞬间晃到她的日光还要刺眼，毛绒绒的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毛绒绒，蓬松地微微蜷曲。
“喵~喵~”
花坛边，一只三花猫扑腾着，试图用爪子去抓人影手中的那根狗尾巴草。
是经常出没在侦探社附近的那只三花猫，已经被春野收养了好几年，平时总是懒洋洋地趴在漩涡咖啡厅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跑到公寓这边来了。
正在逗猫的果戈里似乎是注意到了身后来了人，回过了头来，手里拿着的狗尾巴草也一下子被猫咪给抢走了，但他却依然面带微笑，并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语气轻快地问奈奈子：“要去学校了吗？”
“……”
奈奈子的视线落在抓着狗尾巴草打滚的猫咪上，看了一小会儿，才抬起头，对果戈里点了一下脑袋，没有说话。
她不想和果戈里说话，自己背着书包走了，果戈里挥挥手，将脚边的猫咪驱赶走，跟上了奈奈子，和她并排着朝车站的方向走去。
从公寓到车站只要步行十分钟，奈奈子一路上半句话也没有和果戈里说，到了车站，在售票机前也只买了自己的车票，就自己去检票进站了。
没能从奈奈子手里接过一张车票，果戈里的动作顿了一下，就动作很快地在售票机上的选择了站点，投币取了张票，跟在奈奈子后头也进了站台。
地铁进站，已经过了早高峰的时间，这一站又是靠近起始站的站点，上下车的乘客都没有多少，奈奈子上了地铁，这一节车厢里只零星坐了两三个人。
她在角落里的空位上坐下，身边的座椅上跟着也多了一个人。奈奈子头也没抬，抱着书包坐在座椅上，拿着手机和三轮发消息聊天。
三轮约她明天一起去商店街的书店，虽然奈奈子已经要上课了，但三轮的假期还没有结束，按她的说法是“高专的课程安排和普高不太一样”，所以休息日的时间也不一样。
奈奈子也没上过高专，不知道是不是高专都是这样的，总之三轮要等到下周一才去京都，这两天还在横滨。她们约好了碰头的时间和地点，三轮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三轮】：果戈里君他明天也去吗
奈奈子想也没想就打字回复了她。
【奈奈子】：不去
对话窗口上，三轮的名字下方很快就显示出了【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但是奈奈子等了好半天，才看见对面蹦出了一个表情包
【三轮】：狗狗敬礼收到jpg
【三轮】：那明天见啦
【奈奈子】：仓鼠举爪拜拜jpg
放下了手机，奈奈子垂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黑漆漆的眼睛毫无焦距，像是黎明前不见天光的茫茫夜色，晦暗又没有生机。
“你要去哪里。”她突然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很低，目光落在对面一排空着的座椅上，谁也没有看，也没有叫出谁的名字，但是坐在她身边的果戈里还是知道，奈奈子这是在问他。
他同样地低声回答了奈奈子，理所当然的语气：“和你一起去学校。”
奈奈子深黑的眼眸眨了一下，还是没看他，也不理会他的话，坚持地说道：“我自己去学校。”
“你不想要我和你一起去学校吗？”果戈里低下了头，视线落在了奈奈子好像在呆呆出神的小脸上。
“……你自己说的。”
“说什么？”
果戈里问她，耐心地等着她回答。奈奈子沉默了一会儿，脑袋又低下去了一点，没有起伏的语气听起来甚至有些呆板：“说、你不和我一起了。”
果戈里的眼睛眨了眨，脸上是孩子般纯良无邪的神色：“是这样吗？”
奈奈子“嗯”了一声，还是没有抬头，手里捣鼓着书包背带那一段调节用的延长带，像是年轮蛋糕一样卷起来又松开。
果戈里没有纠正她的话，也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顺着她的意思，开口问道：“那可以反悔吗？”
奈奈子黝黑的眼睛眨了一下，她转过了头，抬起脑袋看向了坐在自己身边的果戈里，一双黑黢黢的眼睛转也不转，和果戈里粲金的眼眸对视着。
地铁上的座椅并没有多宽敞，刚刚好够一个普通身形的成年人坐下而已。果戈里的个头很高，只一个座位的宽度对他来说只能算是“勉强”，他坐在座位上，实际上却已经差不多是贴着奈奈子的手臂坐下了，奈奈子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好像只要再俯下一点身，他的脸颊就能贴上奈奈子的脸颊。
奈奈子看着他那双有着些微差别的浅金色眼眸，因为这么近的距离，那些平日里几乎看不出来的微小不同，此刻也显得格外明显了起来。一边浮动着明亮的眸光，是晨曦粲然的金色，一边却隐隐像是蒙上了薄雾，连落进的日光都要黯淡下去一分，如同叶漏之光。
“如果我想和你一起的话、”果戈里的眼眸微弯，说话间呼出的气息是比呼吸更为明显的温热触感，“那可以申请反悔吗？”
奈奈子和他对视了几秒，然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重新低下了头，硬邦邦地回答他：“不可以。”
“为什么？”果戈里的脑袋幅度很小地歪向了一侧。
奈奈子低头拽着书包的背带，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看不出她的情绪：“……反悔完就可以再反悔。”
如果可以一直反悔的话，那就能一直改变主意了，又不是永动机，还可以来来回回的。……她不想这样“来来回回”，就像是几何作业一样复杂。
地铁到达了一个站点，车厢门缓缓打开，零零散散的乘客走进了这一节车厢，车厢里短暂地嘈杂了起来。
奈奈子往靠近车厢壁的那一侧挪了一点，很小的一点距离，大概只有一厘米那么多，毕竟座椅本来就只有那么一点宽敞。她靠着车厢壁，垂下了眼眸，似乎又开始发呆。
上车的乘客很快就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各自落座，门上的提示灯闪烁了两下，车厢门再一次合上。随着地铁再一次驶动，报站的广播也响了起来，发音标准的女声回荡在了车厢内，盖过了乘客们发出的窸窣杂音。
小腿随意地交叉着靠在座椅边，果戈里的视线落在了车厢中间的地板上，像是在听着车厢广播的内容。切换了三种语言，冗长的一段提示广播终于马上就要到达尾声。
“好吧，那么就不是反悔。”
果戈里偏过头，看向了奈奈子，尾音和车厢内响起的最后一句广播一起落下。
“——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
我想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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