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九点多的海市夜晚,车流如织,高楼里的灯光穿过街道两边的香樟照来,影影绰绰,又给夜色蒙上了一层浅色的轻纱。
地方离的不远,二十分钟车程,但算上堵车,大概得要半小多小时。
一直到在第一个红灯的地方停下时,车里都没有人说话,安静的只剩高德机械的导航女声。
红灯的时间有些长,迟迎食指曲起,在方向盘上轻轻点了点,然后就好像只是随便看看似的瞥了一眼后视镜。
陶与舒姿势跟刚上车时已经大不相同,上半身斜斜的靠着座椅后背,脑袋半歪着,再往右一点点就会挨上车窗玻璃。
别人喝完酒都觉得热,他却大概是觉得冷,下巴还埋在衣领里,眼睛紧紧闭着,但并不是很安稳,纤长眼睫时不时轻轻扇动一下,要醒不醒的样子。
已经离佳苑小筑不远,剩下的路迟迎差不多都认识,他顺手关了原本声音就不算大的导航,又把前排降下一截的车窗的摇上去。
顷刻,车内就比刚才还要静。
绿灯亮了,车子缓缓开动,迟迎的视线回到前面。
没过多久,就听见陶与舒在说话。
“今天晚上那个人是不是很讨厌。”
陶与舒声音很轻,又带着点儿不管是平时在镜头前还是跟其他人说话时的都没有的软,但在过分安静的车厢里就很明显,完全可以听得清。
迟迎愣了一瞬,起先以为他已经睡着,在说梦话。
过了一会儿,又才意识到陶与舒在跟他讲话,怔愣未消,“嗯?”
“就一直怂恿你跳槽的那位呗……”陶与舒闭着眼睛,慢吞吞的说,“是不是很烦人。”
不重要的人和事向来不会在迟迎脑海里占据太多空间,在陶与舒重新提起之前,在包厢饭桌上呆的那十分钟里有意义的部分就只剩陶与舒明明很累了但仍然强撑着在笑的表情。
迟迎当时想,陶与舒应该不会想要继续呆在这里。
他花了两秒钟去回想陶与舒嘴里那个讨人厌的人的名字和脸,停顿了一下,才说:“嗯。”
陶与舒脸上立刻显出一点小朋友跟小伙伴分享秘密得到赞同时才有的高兴,弯了弯嘴角,慢腾腾的转了转身体,靠着另一个方向又阖上了眼睛,嘴巴却没闭,说:“我也不喜欢他。”
陶与舒是真的有点醉了。
一杯的量真的不多,但已经是陶与舒刚好会觉出醉的程度,又在等车的时候吹了点儿冷风,尽管车里还算暖,但他还是慢慢开始有了一点不舒服的反应。
陶与舒开始讲一些平时不可能会讲的话,声音是絮絮叨叨的绵软。
明明在不好听的绯闻铺天盖地后的第二天还会跟经纪人认认真真的讲道理,说“我想休息一段时间”的时候用的还是商量的语气,此刻却蜷缩在自家保姆车的后座上,一搭没一搭的跟迟迎抱怨一些很小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知道对方是迟迎所以才这样,还是真就想随便抱怨一下。
说晚饭好辣,说酒好难喝;说烟味太呛啦,说海城话难、怎么学也学不像。
又说今年元宵没吃到酒酿小圆子很难过,他特别想吃,也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吃到。
陶与舒说的很多内容迟迎都不知道怎么答。但好在陶与舒可能也并不是很需要回答。
尽管如此,在这几十分钟里,迟迎也已经给出了不知道多少个捧哏一般的“嗯”。
陶与舒快要睡着了,所以也就没听见他声音有多温柔。
车子拐进小区前的那条路时,车里已经安静了十多分钟。
停好车,打开后座的车门,看着揣着手低着头睡的正熟的陶与舒,想了半天,还是没开口把他叫醒。
迟迎弯腰,伸手,没费多大功夫就把人弄到了自己背上,第一个想法还是,好轻。
他带着陶与舒熟门熟路的上楼,动作很小心,一直到要输密码,陶与舒都还没有醒过来。
实际上陶与舒并没有完全睡熟,也隐约知道被人背了起来,但那人肩背宽厚,走路又很稳,太舒服了,他不想醒。
也暂时没去想这样合不合适的问题。
迟迎不知道他家门的密码,停了两秒,还是清了清嗓子,偏头问:“你来开门?”
陶与舒听到了声音,脑袋动了动,右手按在他背上,是要下来的姿势,哑声道:“直接按吧,密码是……”
很常见的密码设置,是他自己的生日。
迟迎腾开一只手去输密码,陶与舒便从他背上滑了下来,一瞬间的清醒让他有几分后知后觉自己被人背了一路的羞耻,又立即被陡然落地后的眩晕冲散。
“滴”的一声,门锁打开。
陶与舒转头想对迟迎说“谢谢”,手臂却一紧,是被迟迎又拉了起来,一言不发的将他一路弄到沙发上。
沙发又软又舒服,陶与舒觉得租这套房的时候最正确的决定就是买了它,此刻恨不得倒在上面就这么一觉睡到明天再醒。
可迟迎还在这,于是陶与舒只是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就挣扎着坐起身来,迷迷瞪瞪道:“你还回去吗?”
他说话的时候,表情还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呆,被压了一路的头发在前额翘起来一撮,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泛着红,看着有些可怜。
迟迎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就连原本要转身去烧热水的步子都不太迈的动,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回。”
“哦。”
陶与舒点点头,好像放心了似的又躺了回去,眼睛闭着,过了会儿,很小声的说了句“想喝水”。
等迟迎烧完水出来,陶与舒真的已经睡着了。
呼吸平稳,眉头舒展,姿势也很乖,双手交叠着放在腹部,不像方才在车上睡的不安稳的样子。
迟迎没走更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低声叫了两遍他的名字,陶与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就把水杯放下了,很轻的一声,没在岛台上磕出什么声响。
现在在陶与舒已经在家里,他很安全。
迟迎应该走,因为看起来也没什么再需要他代劳的事情。
以“我送你”“我带你”或者“我帮你做饭”为由的短暂接近永远不可能持久,也不可能频繁。
他们的人生轨迹原本就很难有交点,一次是巧合,两次是奢求,再多就是可遇不可求。
但人也没办法总那么理智。
迟迎在玄关的位置站了会儿,还是又折了回来,在沙发上坐下。
陶与舒就侧躺着隔他一掌宽的距离,迟迎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干干净净的脸庞,薄薄的眼皮上显着淡青的血管,眼睑下有睫毛覆着的一小片阴影。
他穿着一件浅卡其色的夹棉外套,里面是白色的连帽卫衣,巴宝莉的春夏联名新款,国内除了他,就只还在秀场模特身上穿过。
他的手交握着放在前胸,捏的并不紧,漏出十只粉白圆润的手指头,指甲修的很干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有半小时,也可能只有几分钟,但迟迎没去看表,所以也就没发现自己已经盯着陶与舒很慢的看了一遍。
一直到被他放在腿边的手机突兀的开始震动,陶与舒有些茫然的睁开眼睛,然后跟他对上视线。
陶与舒的眼睛有几秒钟没太对焦,慢慢的看起来清醒了一点儿以后,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迟迎的脸。
但他没有露出什么惊讶或者害怕的表情,只是安静了几秒,然后有点茫然的笑了笑,轻声说:“我还以为在拍剧。”
离的太近,这种距离,除了转开,好像没有任何其他方式可以避免对视。
迟迎没有转头,仍然看着他,半晌,喉结滑了滑,问:“什么剧?”
陶与舒眨了一下眼睛,抿着嘴笑,却怎么不肯说到底是什么剧了。
他脸还是红,说不上是因为未散的醉意还是因为睡了一觉,粉润润的团在因为侧躺显得很有肉的脸颊上,看起来很好捏。
手机还在震,过了两遍没人接,然后自己停了。
“迟迎。”陶与舒突然叫了他一声。
“嗯?”
“我是不是以前就见过你。”陶与舒像在梦呓,“高中的时候。”
陶与舒记性并不差,他高中的记忆里并没有迟迎这样一个人,所以见过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
明诚高一到高三,三千人里有两千九百九他都不认识,遑论一个对面高中的学生。
但在这个他意识不怎么清醒的晚上,他想这样问一问。
好像是自从知道迟迎也是平市人之后,他就存了这样一点莫名的好奇和侥幸——你对我这么好,而我好像也有一点喜欢,或者说,不排斥这种好——那我们会不会是早就认识。
不然也太巧了。
迟迎没说话,但是心跳的很厉害,比第一次s赛夺冠的时候还要快的多。
陶与舒声音听起来比之前精神了一点,貌似是很认真的在发问。
迟迎想回答他“是”,但是回想起五年前仅有的那几次遇到,又觉得根本算不上是“见过”。
高中时候的陶与舒比现在矮一点,头发比现在长,很软的覆着脖颈,衬的脸更小。
他穿着和明诚所有人都一样的秋季校服,站在人堆里却依然很打眼。
学校周边的早点摊八点后便陆陆续续收摊,到了学生早就开始上第一节课的九点,往往就只剩三中旁边的一间早餐店还开着,卖小笼包、豆浆和碱水面。
那时候的迟迎迟到早退,老师不想管也管不了。他九点多来学校,不想立刻进去,在店里吃面。
他总是碰到同样九点多才匆匆从保时捷里下来的陶与舒。
陶与舒在早餐店买一杯豆浆,拿起就走。
他走的很急,明明上课铃已经响过了,却好像还是想更快一点进学校。
迟迎坐在很里面,但他视力好,所以能很清楚的看到陶与舒脸上偶尔会带的妆,眼皮上沾着没擦干净的细粉,眨一眨,亮闪闪的像碎星星。
后来迟迎在店里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也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碰到。
再后来,他偶尔会特意经过一条马路,明诚的学生们在十点钟出操,就会看见一个穿对面中学校服的瘦高男生从操场外面的加固铁丝网前走过。
所有的暗恋在发生的时候可能都很难第一时间被定义为暗恋,更何况是迟迎。
他习惯把所有难以解决的事情都留给自己,无论是困窘、压力或者是坏心情。
他不知道一份和对待其他人时不一样的感情应不应该算在此列,但也同样理所当然的被收好,然后藏起来。
但在今晚这一刻,他突然就明白了自己的目光总会落在陶与舒身上的原因,弄懂了就算要找借口也想多接近他一点的理由。
不是好奇,不是执念,是不必额外加以各种注解的最简单的原因——的确是喜欢,唯有喜欢可以形容,无可辩驳、别无他法。
“没有。”迟迎想了想,像在解释给他听,又或者在解释给自己听,“是我见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