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烈自己则是骑着自行车,先回家,之后简单洗了洗,换上了熨烫过的白衬衫和西装裤,这还是之前在上海买的,平时整天忙,也没机会穿,只有上次去新疆穿了。
他想着这次人家香港的客商过来,还是应该稍微体面一下,这也是对人家的尊敬。
沈烈准备好后,这才赶过去陵城招待所,到了那里,倒是早了一些,便在附近站着等了一会。
看时候差不多,才进去,进去后,彭金昌正和港商说话,彭天铭从旁陪着。
彭金昌对沈烈很是欣赏,现在看到,忙给沈烈介绍了。
沈烈这才知道,这位港商姓徐,在香港有一家贸易公司,叫荣进贸易公司,做纺织原材料类生意,这次他认识的一家美国公司需要一批羊绒材料,他正帮着找好的货源,因为批次大,质量要求高,已经来回找了好几家,都不是太满意。
沈烈稍微了解了对方要的批次,知道是长期供货,每年竟然是五六吨的量级。
听到这话,沈烈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如果能把这个生意做了,那至少能解决陵城一部分的问题。
当下他越发谨慎,向人家介绍了目前自己的情况,又拿出来自己的样品,这次他特意拿的长毛绒,是他最好的批次了。
徐先生拿着沈烈的羊绒,对着灯仔细看了一番,又用手捻了捻,之后笑了:“这个质量,好。”
彭天铭的羊绒已经给徐先生看过了,人家也觉得不错,现在她帮着引荐了沈烈的,自然是希望沈烈也能卖,听到这话,松了口气,也暗暗替沈烈高兴。
当下一行人先去吃中午饭,饭桌上要的最好的菜,也开了茅台,彭金昌身体不好不能喝酒,沈烈和彭天铭从旁陪着。
喝了几杯酒后,徐先生话匣子打开了,说他的母亲就是三十年代从大陆过去香港的,他母亲临终前,一直都在念着要回去故乡,他对大陆一直很有感情,所以这次为美国公司寻找采购渠道,第一个想的是回大陆寻找机会。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有些动情,彭金昌年纪大了,又经历过那么多事,眼圈都红了:“无论在哪里,咱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心念祖国!”
谈话间,沈烈和彭天铭说起目前工厂的管理以及梳绒流程,徐先生倒是挺感兴趣,意思是下午有时间过去看看。
彭金昌因为身体原因,先回去了,由彭天铭和沈烈陪着,先过去了彭天铭的工厂里,徐先生看了彭天铭工厂里的梳绒机,非常意外:“这是你们用的梳绒机?”
彭天铭知道徐先生的意思,笑了:“这是用梳棉机改造的。”
说着,彭天铭便提起来梳棉机和梳绒机的成本问题,这样的改造,很大地降低了梳绒行业先期投资成本,也让更多人加入这个行业。
徐先生很有些惊奇,蹲在机器前看了很久,又研究着从梳绒机里吐出来的那层薄薄的白絮。
最后他起身,负手而立,叹道:“之前中国大陆和美国联合研制的大型梳绒机,那个我见过,效率比你们这个高,但是提纯度竟然还不如你们这个,这可真是奇迹,奇迹!”
不过是小小的一个陵城罢了,他竟然见到了这样神奇的机器,徐先生觉得,自己不虚此行了。
彭天铭笑了:“徐先生,这个机器就是沈烈研究出来改造的,他不但自己改造了使用,还给我们改造了,我们陵城不少人都用的他改造过的机器。”
徐先生诧异了,抬头看向沈烈:“你研究出来的?”
在他看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技术革新,怎么可能是一个人就这么研究出来的?
沈烈笑了下,和徐先生解释起来,解释了当年国家纺织工业部组织人手在唐山做的改造试验,这个试验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搁浅了,但是留下一些宝贵的经验,而他又多次前往天津纺织工学院,造访了专家,最后请教了当年的试验人员,得到了人家的帮助,这才改造成功。
然而沈烈这一番解释下来,徐先生对沈烈却更添了几分欣赏。
相貌端正,谈吐不俗,即便是在这样的创举面前,也丝毫没有自大自夸之嫌,不贪天功为己利,气度沉稳,胸怀坦荡。
当下徐先生越发敬佩,又提起想去沈烈工厂看看,沈烈自然欢迎。
一行人便过去,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吃饭时间,只见三五成群的女工人正过去食堂打饭,徐先生便好奇地看了看,却发现女工人们排队整齐有序,丝毫没有一般食堂的杂乱拥挤。
而就在食堂的角落里,竟然放着木架子,架子上放了报纸以及一些科普类书籍。
徐先生翻了翻,这上面的报纸种类齐全,都是最新的,而且上面还有画过的痕迹,看来不是做样子,而是确实有人在认真读。
这让徐先生更加惊讶:“我对大陆了解并不多,大陆工厂里,都是这样管理的吗?”
沈烈便和徐先生提起来,自己当过兵,所以他管理工厂的工人就用的军队式管理方式,他又和徐先生提起来晨间的跑操以及梳绒机操作规范等,只听得徐先生目瞪口呆。
他来过两次大陆,也去过几家工厂,那几家工厂和沈烈的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甚至于如今亚洲四小龙其它国家和地区,也很少有把工厂管理成这样的。
徐先生震撼不已,赞叹连连,和沈烈说话时,言语间比之前更添了敬重。
离开工厂后,徐先生给沈烈和彭天铭留下了名片,大家详细地谈了谈,徐先生显然是对两家的羊绒都感到很满意,是想采购他们的羊绒,不过他也考虑到出口指标问题:“你们需要指标才能卖给我对不对,你们能弄到指标吗?”
这下子算是说出了关键,彭天铭表示:“目前没有,不过既然徐先生有采购的意向,我们肯定想办法,提报告打申请,希望能申请到出口的指标。”
徐先生点头:“我能理解,不过我的采购时间比较紧,希望你们能在两周内做好这个指标,不然我之前的一切计划都要随着延迟了。”
沈烈:“徐先生,我能明白,我会尽量,一定想办法尽快拿到指标,到时候拿到指标,我们马上电话和你联系。”
送到了徐先生后,彭天铭和沈烈对视一眼,沈烈脸色凝重:“这个指标,你有办法吗?”
彭天铭:“没办法。”
沈烈:“没办法?”
彭天铭:“没办法,也得想办法,我让我爸豁出去老脸,也得弄到出口指标!”
彭天铭咬牙切齿,这么说。
沈烈点头:“尽量想办法吧。”
他略犹豫了下,还是道:“我也让冬麦联系下苏阿姨,看看她能有什么法子。”
万不得已,他当然不愿意动用苏彦均的关系,但是这个指标太重要了,如果能拿到这个出口指标,他们的产品便可以走出大陆,卖向香港,又从香港卖向美国,走向世界,他们就可以挣港币,挣美元。
他可以把乡亲们积压的产品卖出去,还可以帮着国家挣外汇。
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民,他把生意干到今天,其实对他自己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挣的钱够一家子花一辈子了。
但是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哪怕退役了,心里依然有着昔日的情怀,他终究有贪念,有着不会轻易所出口的抱负,比如造福一方,比如报效祖国。
为了这些,让他低下头去求人,怎么都可以。
冬麦听了沈烈说的,喜出望外,知道这事重要,也觉得不能耽误,当即跑过去工厂,自家工厂里也安装了电话,用电话给苏彦均拨通了。
苏彦均很少接到冬麦的电话,还以为出了啥事,一听是这个,想了想道:“我尽量想办法。”
冬麦知道并不好办:“妈,我也不知道这个不好办,主要是现在人家香港的客商都确定想要了,如果因为没有出口指标而卖不出去,太可惜了,这件事对沈烈,对陵城都很重要,我才和你开口,你尽量办,如果办不成也没什么,本来就挺难的……”
苏彦均听女儿这么说了,笑了:“冬麦,我也知道陵城羊绒业现在遇到的问题,如果能出口,对整个行业都是一件大好事,有机会能帮到你们,帮到陵城的话,我肯定也很高兴,这件事我尽力而为,也不是什么为难事,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就是随口说说的事。”
冬麦听了,倒是有些不要意思地笑了:“谢谢你,妈妈!”
挂了电话后,冬麦心里还是觉得暖暖的,她可以感觉到苏彦均对自己的爱,那种急切地想补偿自己,什么都可以为自己努力做的心情。
她知道这次沈烈开口让自己找苏彦均其实也是没办法了,而她开这个口,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但是苏彦均说的话,抚平了她所有的忐忑和难为情。
傻想了片刻后,她抽空过去看了看门面。
这条街上有一整排的门面,靠近县委大院,就在工商局旁边,而现在要出售的这家,处于中间位置,挺大的一个店面,连在一起大概有四五间,门面后面有院子,还有一排平房,真适合开糕点店的布局。
关键是这处店面就在苏彦均那套房子和工厂之间,距离两边骑自行车大概各自七八分钟,对冬麦来说很方便了。
冬麦很是喜欢,问了下门店的情况,知道这是前两年工商局建的,这家子当时要开店就买下来了,不过这种工商局建的房子,土地证是在工商局的总证上,不能自己办。
冬麦听了后,略有些犹豫,她还是希望像公社里那套房子那样,自己办土地证,拿在手里踏实,在人家工商局的总证上,多少有些不放心。
不过这房子实在是喜欢,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看房子,还有后面的院落,修建得实在齐整,就连后院的平房都是前出厦的,可以想见当年修建时的用心,冬麦看着这房子,甚至可以想象到时候在哪里当库房,在哪里当工作间,或许还有两间房子可以当工人的宿舍,不大不小的门面房,也是五脏俱全了。
人家那主家看她犹豫,便道:“你也可以再看看,毕竟这是大事,不是让你马上做决定。”
冬麦感激地点头,笑着说:“工商局总证的事,我打听下,如果没问题,我就考虑要,到时候咱们再细谈。”
主家连忙点头:“好嘞!那到时候咱再谈。”
谁知道冬麦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陆靖安和孟雪柔,陆靖安牵着孟雪柔的手,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正往这边走。
两个人看到冬麦,也是意外,不过双方彼此关系一般,见了面就算不说话也都是火药味,现在微微点头,算是就这么过去了。
当下冬麦过去工厂,想着和沈烈商量商量,谁知道沈烈并不在,一问才知道,原来沈烈过去商业局了。
她知道估计是为了进出口代理的事,应该是想让陵城想办法,往上提报告打申请,毕竟这件事并不好办,多方面努力争取会稍微稳妥一些。
她想了想,还是过去找了苏闻州,到了苏闻州办公室,苏闻州去开会了,她等了一会,苏闻州才过来。
苏闻州看到她,也有些意外,笑着说:“怎么突然有时间过来我这里?”
苏闻州对于这个表妹倒是颇为疼爱,他自己三十多岁了不打算结婚,也没小孩,家里没小孩的人,对冬麦生的两个孩子就颇为亲近喜欢,偶尔会过去看看孩子,出手大方,时常给孩子买这个那个的。
冬麦便把自己看中一处店面的事说了:“就是不知道这个土地证的事有没有影响,说是工商局的大证,我怕将来万一有啥事不方便。”
冬麦从小在农村长大,对土地有着天然的情感,而自己的父亲江树理以前曾经拥有过一些房产,虽然后来那些都上缴了,但是她下意识里,对于拥有自己的土地或者房产还是有一种渴望,没有单独的土地证,写在工商局大证上,这让人没安全感。
苏闻州听了后,开始认真给她分析,分析当下国家的土地政策,以及将来的形势,最后总结说:“将来国家怎么改革,走什么方向,我们普通人没办法预测,但是从目前来看,即使没有土地使用证,只要政府那里有台账记载或者交过税,那就被国家认可,将来有什么事,就可以去国土资源局申请确权,这个按理说和自己的土地证是一样的。”
冬麦听了,又详细地问了具体情况,知道这种转让虽然没肉眼可以看到的土地证让人踏实,但是到时候会去工商局的土地总证那里去更改台账记录,这样的话,也不怕对方反悔起什么坏心。
苏闻州这么一分析,冬麦心里也就踏实了,打算干脆把那块店面给买下来,苏闻州见此,自然是支持:“虽然沈烈现在事业做得挺好,但是你既然喜欢,有自己的爱好和事业,这个比在家照顾孩子强,女性还是应该独立。”
说话间,提起来那个香港客商徐先生的事,苏闻州有些无奈:“进出口代理并不好弄,其实今天我也听说这个事了,问了问,不是说政府不帮着想办法,实在是难,羊绒出口代理现在大多都把控在那三家手里,咱们根本没那个能量拿到人家的代理权。”
冬麦:“那就有些悬了,不知道我妈那里能不能想到办法。”
苏闻州摇头:“姑姑也许能拿到,但指标总额肯定也是有限的,你要知道,首都多少家公司,都在盯着这个指标,僧多肉少啊!”
每年国家会编制当年度的对外贸易计划,会详细地规定该年度离开中国口岸某种出口商品的具体数量和金额,其中涉及到各省份自治区的出口额、中央部委的进出口公司的出口额,还有就是外贸进出口公司的出口额。所有单位的出口额都是被事先规定好的,想拿到这个指标无异于从别人口中抢食。
而具体到他们的羊绒行业,目前就三家有羊绒进出口名额,因为羊绒行业的特殊性,以及各区域发展的不均衡,这些名额未必被全额占用,但是把在人家手里的名额,那就是资源,关系没到那份上,很难拿到,更不要说动辄大几吨的羊绒出口指标了。
冬麦听得绝望了,心想就算拿到了一些指标,出口一吨半吨的,也无济于事啊。
当晚回去,到了吃饭时候,沈烈还没回来,她估计他忙着,也就先照顾两个孩子吃饭,吃过饭,陪着孩子玩了一会,让孩子先睡了。
沈烈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神色并不好看。
冬麦看他这样就知道了:“是不顺利?”
沈烈:“孟雷东也和徐先生搭上话了,徐先生对他的羊绒也有兴趣。”
冬麦:“这倒是也没什么,反正人家要的量多,再说咱的质量比他的只有好,不会差,现在关键是出口指标的问题。”
提起这个,沈烈紧挨着冬麦躺了,枕着自己的两只手,望着屋顶,叹道:“今天商业局组织陵城十几个做羊绒生意的一起开会了,提起来现在羊绒行业遇到的困境,现在不少羊绒散户囤货积压卖不出去,商业局的意思是他们会尽量协调来解决这个问题,也希望我们积极自救,团结起来,帮着大家伙一起找个销路。我私底下打探了下,说是县里也在想办法争取名额,不过估计难。”
冬麦:“今天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在首都人脉广,兴许有办法。”
沈烈抬起胳膊来,将冬麦揽住:“这一次麻烦你妈了。不过我琢磨着,就算阿姨那里能拿到名额,也不会多,杯水车薪,顶不了大用。”
如果苏彦均要拿指标,从地缘和人脉辐射上来说,应该是在天津土畜产进出口公司来做文章了,但是天津自己本身就是经营分梳过的无毛绒,且出货量还可以,想从他们手中分一杯羹,并不容易。
那么金贵的指标,哪那么容易拿到。
冬麦犯愁了:“那怎么办?”
沈烈沉默了一会,道:“明天我过去工厂,把事情给哥交待交待,然后我马上去一趟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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