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骠骑将军郭镇义刚刚从城楼回来,立在门前胡乱地拍了拍战甲上的积雪。屋檐上高悬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四晃,他抬起脚,用鞋底在台阶上刮了刮,这才大踏步进了房门。
刚刚要推开门的瞬间,他就眯了眯眼,手暗暗放到了腰间的大刀上。他也只是停顿了一会儿,就径直推开了房门,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慢慢走到了桌案上,弯腰要点灯。却是在瞬间呼吸一促,左腿往外一跨,同时右手抽刀,直直地往身后砍去。
朦胧中,有个黑影往旁边一闪,将手里的火折子往桌案上一扔,随即就听得有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在下只是想问个路,报酬一寸金。”
郭镇义听到她的话,手中扬起的大刀硬生生停了下来。他皱了皱眉,道:“阁主让你来的?”
黑暗中的那人轻轻“嗯”了一声,郭镇义收回了大刀,转而用桌上的火折子将油灯点燃,屋里一下子就亮堂了起来。也正是这时候,郭镇义才瞧清擅闯进来的人,待看清后,他瞪大了眼,像是有些意外:“姓苏的,竟然是你?”
苏青鹤冲他笑了笑,恭敬地道:“下官见过郭将军。”
郭镇义像是瞧着了什么好玩的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半晌后,扯开嘴角嗤笑了一声:“还真是没想到,往日里清高得不得了的少卿大人,竟然也是咱们的千金阁的人,本将军还真以为你油盐不进呢。”
苏青鹤略低下头,温声道:“彼此彼此,下官也没有想到,能与郭将军有这等缘分。您也不必打趣我了,我今日来此,不过是与您商量一下阁主的大计罢了。”
听到她是来论正事的,郭镇义倒是多瞧了她一眼。不过他往日里对这个做事不讲情面的大理寺少卿颇有微词,所以也没有对她多客气。直接就大咧咧地坐到了躺椅上,把脚一伸,搭在桌上,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少卿大人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你我都是为阁主做事,本将军自然会配合你。”
苏青鹤点了点头,道:“您也知道,周大将军已经死了,我想告诉您的是,重华太子也死了。”
郭镇义搭在桌子上的腿一僵,他这才抬眼看向苏青鹤,皱了皱眉,道:“太子怎么死的?”
“我杀了周显恩,夺了玉玺以后,就料定重华太子会来追杀我,所以早就设下了埋伏。果不其然,他还真单枪匹马追来了。可惜,他终究还是被一时的仇恨冲昏了头脑,否则,也不至于中了这么浅显的算计。”
听到她的话,郭镇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也有些将信将疑。不过苏青鹤是千金阁的人,周显恩也确实死了,这倒是让他没法怀疑。现在玉郎已经好几日没有联系他了,他一直守着这皇城,也着实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他抬了抬眼,沉声道:“你若是敢说半句谎话,应该知道后果。”
苏青鹤无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骗您做什么?入了千金阁,我的所有把柄都捏在阁主手里,我若是喊背叛,千金阁有的是法子借刀杀人,让我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郭镇义身子放松了些,往后仰躺,搭在桌子上的腿也晃了起来,嘲讽地瞥了她一眼:“本将军谅你也没那个胆子。”他的声音顿了顿,又道,“玉玺呢?拿给我,我会转交给阁主的。”
苏青鹤自然地回道:“我把玉玺给信王殿下了。”
郭镇义收回了腿,重重地踏在地上,面色也阴沉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她。手臂一挥,大刀就架上了她的脖子:“你敢背叛阁主!”
苏青鹤抬了抬头,没有管悬在一旁的刀,只是耐心解释道:“您误会了,这只不过是一个局罢了。如今重华太子和周大将军都死了,皇城也在您的掌控之下,看起来,我们掌握了天时地利人和,可唯独漏了一个人。”
她的声音顿了顿,在郭镇义阴沉的脸色中,缓声道,“陛下所能倚仗的无非是雍王和信王两位殿下,可雍王已经死在了信王手中,信王还从陛下那里拿走了调配禁卫军的令牌,连玉玺都由他带出宫的。可他不仅没有趁机称帝,反而将玉玺辗转脱手,使得一手好计,不仅杀了雍王这个乱臣贼子,还利用我们除去了周大将军和重华太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如今他最大的障碍,就只剩下我们了,可他还不知道您是也是千金阁的人,所以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机会。与其等他出手,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永绝后患。”
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昏暗的烛火打映在她的眉眼上,面容带着阴影。
郭镇义放松了绷紧的身子,收回了大刀,又往后靠了靠,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苏青鹤,没有从她的神色里瞧出什么异样,这才松了口:“他顾怀瑾可不是雍王那个傻蛋,能任我们摆布,你说要杀了他,有什么法子?”
苏青鹤扬了扬唇角,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是用玉玺来活捉了雍王么?那我们也同样也给他来一个瓮中捉鳖。他不知道你我都是为千金阁效力,更不知道重华太子已死。可周显恩死了,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他现在一定不会像之前那般警惕了,我将玉玺给了他,他定然会赶在重华太子之前,从陛下那里得到禅位的圣旨,登基称帝。”
她抬起头,掌心一点一点地收紧,“他现在以为咱们是雍王的人,雍王已死,我们就成了无头苍蝇。我们就假意投降,开门让他明日入皇城。届时,就是他命绝之日。”
风从尚未关好的门窗里吹进来了些,惹得桌案上的油灯晃了晃,将投映在墙壁上的影子搅碎。
良久,郭镇义摸了摸络腮胡,与苏青鹤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仰头笑了笑,引得胸腔震动。他从躺椅上站起来,将一旁的大刀扔到桌上,用力拍了拍苏青鹤的肩头,颇有些赞赏地道:“阁主那边,我会为你记上功劳的。”
苏青鹤笑了笑,低下头冲他行了个礼:“那就多谢郭将军了。”
油灯被吹灭,屋里又暗了下来,郭镇义躺回了榻上。而之前苏青鹤所在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唯有风在不停地拍打着门窗,灌进来些许寒意。
而屋外,雪仍在下,隐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
天刚大亮的时候,一身戎装的郭镇义就站在城楼上了。左右一字排开是昂首挺胸的红袍士兵,呼啸的风就刮在人的脸上,飘雪将整座皇城都涂然成了一片雪白。
远远地,一队人马过来了。郭镇义眯了眯眼,就见得一身玄黑色长袍的顾怀瑾打马而来,在队伍最前方领头。
他抬了抬手,冲着旁边的士兵道:“把宫门打开,让信王进来。”
士兵急忙下去开了门,郭镇义也随在身后去了。待行至宫门口,他便对着进来的顾怀瑾行了个礼:”参见殿下,如今殿下平定了雍王之乱,是为大盛除害,下官也不必守着皇城了,一切自然交给殿下做主。”
顾怀瑾立于马上,听到郭镇义的话,轻笑了一声,满意地道:“郭将军严重了,雍王叛乱这段日子,多亏了您驻守皇城,这才保住了我父皇的安危,您功不可没,父皇那儿,我自会禀明的。”
郭镇义抬手行礼:“多谢殿下。”
说罢,顾怀瑾就直接往养心殿去了,而他走后,宫门下的郭镇义才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今日,就是他顾怀瑾命绝之时!
大雪封城,压得城楼上的旌旗都低垂着,唯有重甲踏在地上的声音,分外清晰。
养心殿外,顾怀瑾仰起头,雪花落在他的眼睫,很快又消融不见。玄色狐裘大氅被风吹得鼓起,玄冠高束的长发倾泻而下,甩在身后。他收回目光,径直便上了台阶。
门口已经没有小火者看守了,只有一排排整齐的铁蹄兵,见到顾怀瑾来了,他们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径直就为他开了门。
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像是许久不曾打开了。光影投映在门前,只照亮了一小块地方。浓浓的药味传来,顾怀瑾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还是直接进去了。
他刚刚进去,门就被合上了,只有四面角落里的长信宫灯照亮了屋内的光景。他动了动眼神,榻上躺着的人立马站了起来,一见着是他,眼里的微光亮起,连唇瓣都在微微颤抖了。
“怀瑾我儿,你来得正好,你可是带兵平乱了?老四那个畜生呢,他在哪儿,你快把他押过来,朕要杀了那个畜生!”
顾怀瑾站在原地,烛火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明灭不定,他抬了抬眼睫,对着坐在榻上的陛下轻笑了一声:“不劳烦父皇了,儿臣已经将他千刀万剐了,他死的时候,还在求我痛快点杀了他。”
听到他的话,陛下瞳孔一震,缓缓地睁大了眼,唇瓣翕动:“你……你将老四杀了?”
顾怀瑾笑了笑:“怎么了?这个结果,父皇不满意么?您刚刚不是还说要杀了他么?您应该高兴才是。”
屋内的阴影打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脸上的笑带了几分渗人的意味。
良久,陛下才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粗重地喘着气:“也好,也好……”
不过几个月,他已经仿佛垂暮之年,须发全白了,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死气。
顾怀瑾瞧着他,嘴角的笑意愈甚,笑意一直染到了眼尾:“父皇,不仅如此,那个乱臣贼子的母亲,您最宠爱的荣贵妃,儿臣也一并杀了。”
陛下抬起头,身子一僵,脸上的皱纹被扯起,带出深深的沟壑,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顾怀瑾:“你怎么能不经过朕的允许,就杀了朕的妃子!”
顾怀瑾略歪了头,似乎有些为难,目光落到陛下身上时,才又笑了笑:“其实也不算是儿臣杀的,是四哥杀的。我让他射箭,射中了靶子就放了他,谁知道荣贵妃竟然跑到了箭靶后躲着。”
他抬了抬手,看着自己的指尖,随意地道,“四哥的箭法实在是太好了,差一点一箭穿心呢。您是没有看到,当时四哥和荣贵妃的神情,那可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画面了。弑母之罪,天理不容,所以儿臣就当着荣贵妃的面,将四哥千刀万剐。她叫得可惨了,血糊糊地趴在地上,求我呢。可惜等她身上的血流干的时候,四哥也还没有死。”
他抬起头,笑了笑:“父皇,您说,儿臣是不是做的很好?”
陛下双手撑在身后,仰起头,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尤其是看到顾怀瑾脸上的笑,更是在一瞬间不自觉打了个摆子。这是第一次,他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他最听话的儿子,而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也扯开嘴角笑了笑,喘着粗气道:“我儿做的……很好,现在,你将朝中大臣都带过来,既然平了乱,那朕也不能一直荒废了国事。”
听到他的话,顾怀瑾没有动,只是对着他笑了笑:“父皇,您还是好好在这里休息吧,一直休息。”
陛下撑着身子就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怀瑾挑了挑眉:“父皇身体不好,不宜太过操劳,所有的事儿臣自然会替您去做的。”
“你……你和老四都是一样的,你也要想要谋了朕的位置!”陛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抽出墙壁上挂着的剑,就摇摇晃晃地往顾怀瑾那儿去了。
可他还没有走近,就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伏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鱼。
顾怀瑾就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里无悲无喜。
陛下捶地大喊,唾沫星子都溅到了胡子上:“来人,信王谋逆,给朕杀了他,来人!”
“别喊了,您的禁卫军现在已经归我统调了,您难道忘了么?那令牌还是您给我的。”顾怀瑾半蹲下身子,有些怜悯地看着一脸惊恐的陛下。
陛下身子往后仰,撑在地上的双手都在发颤,死死地瞪着面前的顾怀瑾:“你要做什么?朕是你的父亲,你若是敢害朕,你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顾怀瑾垂了垂眼睫,橘色的烛光没有映在他的眼底,唯有眼睫下的阴影挥之不去。他勾了勾嘴角,轻声道:“父皇,我怎么会害您呢?”
他越是笑,就越显得渗人。陛下往后爬着,嘴里还在喊着:“来人,快来人!”
顾怀瑾抬了抬眼,不冷不淡地道:“父皇,绝望么?当年,我母妃的心情,您能体会到一二了么?”
听到他说起“母妃”,陛下偏过头,直直地看着他,连指尖都在颤抖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哆嗦着开口:“你……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母妃是因病去世,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不是。”顾怀瑾眼里的笑意慢慢褪去,一字一句地道,“她是被你赐死的,你没想到吧,我当时就在床底下,亲眼看着荣贵妃将毒酒灌进我母妃嘴里,我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没了呼吸。我母妃的血流到了我面前,可我不敢出声,只能拼命捂着自己的嘴!”
他站起来,眼中闪过一片猩红,狠狠地看着地上的陛下,“她当时还怀着身孕,就因为你,因为荣贵妃,你害死了我母妃和她未出生的孩子!什么巫蛊害人,全都是荣贵妃为了争宠,将那些所谓的证据放在我母妃的房里,可你查都不查,直接一杯毒酒赐死了她!”
地上的陛下仰起头,唇瓣微微颤抖,却是轻声道:“朕……朕不知道。”
顾怀瑾扯开嘴角笑了笑:“荣贵妃杀了我母妃,还有她未出世的孩子,那我就杀了她的儿子,一命还一命,很公平。”
“你为何当年不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朕面前装!”陛下皱了皱眉,听到他的话,没有后悔,只有被欺骗的愤怒。
顾怀瑾在他面前,一直是最孝顺听话的,可他背地里竟然一直记恨了他十多年。
“我若是说了,应该会和我母妃一样,被您神不知鬼不觉地赐死吧。”顾怀瑾轻笑了一声,带了几分自嘲。
陛下睁大了眼,缓缓低下头,颤抖着嗓子道:“你,你做的对,那个毒妇竟然使这样的诡计,她该死,她该死!怀瑾,你我父子是有误会的,朕不知情,这一切都是荣贵妃那个贱/人做的,与朕无关,你我还是父子,今日平了乱,日后,朕会传位与你的,封你为太子,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听到他的话,顾怀瑾闷笑了几声,再抬起头时,眼里的笑意染上一层悲伤:“我想要的,已经被您亲手毁了啊。”
在陛下惊恐的神色中,他慢慢走近,怜悯地看着他,“父皇,您抬头看看,如今,您身边还有谁啊?陪你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你相濡以沫的发妻,你的儿子们,还有那些一心为了大盛的忠臣良将,全部都因为你的猜忌心,被您害死了,现在还会有谁来救您?所有人都想杀了您,您以为,您赢了么?您输了,输得彻彻底底的。这个位置,您也不配。”
他说着,眼神渐渐地冷了下来。
陛下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愧疚和后悔,反而气得脸都涨红了:“你放肆!朕是天子,朕不会有错,都是你们这些乱臣贼子,觊觎朕的皇位,你们都该死!”
他说着,就要扑上来掐住顾怀瑾的脖子,可顾怀瑾只是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手,俯下身子,冷冷地道:“是,都死了,大哥死了,四哥也死了,你的荣贵妃死了,周显恩也死了,现在,就剩你了,你可以安心了,没人来跟你抢了!”
他说着,就甩开了陛下的手,可陛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直直地看着他,随即浑身脱了力,瘫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死了?
他喉头微动,硬生生喷出了一口鲜血,洒在地上,整个人都开始抽搐着,嘴里还在冒着血沫子。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顾怀瑾:“救……叫太医……快……”
顾怀瑾站起身,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目光掠过一旁的血迹,随即就低垂了眼帘,头也不回的走了。
身后的陛下还趴在地上,干枯的手在地上乱挥着,唇瓣翕动:“救朕……”
养心殿的大门慢慢合上,顾怀瑾始终没有回过头,陛下眼里涌出绝望,直到黑暗将他全部吞噬。
出了养心殿,顾怀瑾抬起头,却是扯开嘴角笑了笑。
对面站着郭镇义和苏青鹤,而一排排的弓箭手齐齐对准了他。
郭镇义拍了拍手,嘲讽地看着顾怀瑾,大喝一声:“信王谋害陛下,狼子野心,其罪当诛,给我放箭!”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加更(大将军下午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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