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以为自己这次上门,简西会直接冲他脸揍上一拳,可没想到,这会儿兄弟俩人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块说话。
“当年的事……你怨我吧?”
简南又吐了一口烟,侧脸看着弟弟问道。
“嗯。”
简西也看着他点了点头:“其实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想揍你来着。”
简南这会儿的模样太狼狈了,红底是红血丝,头发有些长了,一直没时间修剪,都快把眼睛盖住了,胡子拉碴,肤色暗沉,显然这段时间很不好过。
也是,亲爹死了,岳父还在牢里,现在不少仇家正盯着他们呢,简南还得承担照顾妻儿和岳母的压力,日子怎么可能好过。
原身很恨这个哥哥,但是有一点,是原身也不得不佩服的,那就是他对家人的担当。
上辈子,原身自私地抛弃了乡下的妻女,像个懦夫似的将对女儿的愧疚补偿在了和第二任妻子生下的孩子身上,可简南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抛弃过张亚男和两个孩子。
那个时候,简栋梁和苗田都劝简南和张亚男离婚,他只是一个上门女婿,入赘张家后只是让岳父安排了一个工人的岗位,并没有跟着他岳父做那些害人的事情,只要他和张亚男离婚了,那些恨他岳父的人不见得会继续针对他。
更何况上门女婿的名声也不好听,简南要是和张亚男离婚了,完可以再娶一个媳妇,生几个跟他姓的孩子。
那个时候,原身听父母的话再娶了一个老婆,两边关系融洽,时常会上门,对于这个回家求助的二哥,原身自然冷嘲热讽,还帮着大哥一家对付这个落魄的二哥。
简南只来了两趟,在简栋梁和苗田劝他离婚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后来听说他带着老婆孩子以及岳母去了岳母的老家,从那以后,双方就断了联系。
再一次重逢,已经是原身晚年的事情了,他见到的也不是简南,而是简南的孙子,那个时候简南已经过世了,他来海市上大学,听从祖母的要求,来见见这些素未谋面的长辈。
听说他们去了陌生的城市后过了一段很艰难的生活;听说张亚男好几次提出离婚,让简南回海市找他父母低头认错,可简南都没有答应……
还听说了很多关于简南后来发达了,却依旧奉养岳母,不曾让两个孩子改姓的琐碎故事。
简南的孙子仿佛就是存心来气他们的,叙旧时聊的大多都是他爷爷奶奶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美好事迹,以此来衬托简家其他人的无情无义。
对比这个原身向来都看不上的二哥,他抛妻弃女没有担当的行为反而变得卑劣了。
到了濒死的年纪,原身不再怨恨这个二哥,回想更多的,还是他们年幼时一块玩耍的画面。
“你打吧,我不还手。”
简南笑了笑。
“其实我觉得,你小子还得谢谢我。”
简南将烟头扔地上,碾掉烟火,然后又弯腰将烟头捡了起来放进口袋,这年头烟头也是能够卖钱的,虽然价格低廉,但也聊胜于无。
“你小子以前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咱们简家人,骨子里都是自私自利的,说实话,你能把你乡下的老婆孩子接回来,着实吓了我一大跳。”
简南原本是想要再抽根烟的,可一想到家里已经没多少钱了,拿烟的动作顿了顿,将已经掏出来的烟盒放了回去。
“可能人都在变吧,十六年前的我遇到这样的事,没准抛下老婆孩子就跑了。”
可现在哪里还舍得呢,跟自己生活了十六年的媳妇,叫了自己十多年爸爸的孩子,即便知道没了他们后自己的日子能过的更好,现在也舍不下,抛不开了。
“嗨,说那么多干什么呢,行了,现在你要揍我就赶紧揍吧,没准等会儿我的想法就变了。”
说着,简南把眼睛闭上,抬起头,一副老实挨揍的模样。
简西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迟迟没能下手。
“你还揍不揍啊?”
简南迟迟没等来弟弟的暴揍,没忍住睁开眼问了一句,就在他睁开眼的瞬间,简西的拳头就重重招呼在了他的脸颊上。
力道不轻,简南被揍的整个上半身向后仰,好在公园的椅子上有靠背,所以没摔着。
“嘶——你小子真揍啊!”
简南捂着脸龇牙咧嘴,却也没还手。
“我们两清了。”
简西只揍了他一拳,这一拳,是他在睁开眼的情况下,亲眼看着他揍的,上辈子原身到后期也已经不怨他了,现在他给了他一拳,就当是了结了那些恩怨。
“你放心,爸妈的那些东西我不会争,我不会帮你,可也不会帮大哥。”
简西的心思实在是通透,简南今天的行为看似认错,可实际上,背后大有深意。
简父死了,简家的房子该怎么分配就成了大问题,简南现在是山穷水尽了,他对这套房子的使用权势在必得,最起码,三间房子,他得分到一间,除此之外,还有简父这些年的积蓄,简南也是想要分一杯羹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和简西之间的恩怨要是依旧僵持着,把简西逼到大哥简东那一头去,对于简南来说是很不利的。
今天这番看似推心置腹下的道歉,当然有简南的真心,可免不得也掺上了这些利益纠葛。
简西不知道为什么上辈子简南没有向原身低头,大概是原身抛妻弃女的行为让简南质疑他的人品,抑或是他自己不屑于简西的行为吧。
但这一世简西将蓝秀母女接了回来,并且从简家老房子搬走,简南从现在的简西身上看到了希望。
但凡有一点可能,简南绝对不会愿意带着一家人搬去一个陌生的城市,现在简家的那些东西就是他的希望,他也不求弟弟放弃遗产的竞争,只求自己在和大哥争取的时候,这个弟弟不要来拖他后腿罢了。
现在自己的这个念头被弟弟挑破了,简南觉得有些羞耻,可他还是忍不住为简西的承诺窃喜。
他不是当年那个咋咋唬唬,做事激进的毛头小子了,他有妻子,有孩子,有家,作为一个男人,他可以承受更多。
“老三,二哥在这里谢谢你。”
这一次,简南的感谢更为真诚,“就当是谢礼吧,二哥提醒你一句,爸过世了,你千万别提把妈接你那儿住的事情,对于咱们爸妈来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大哥。”
十只手指还有短有长,手心手背都肉也薄厚不一,对于简栋梁和苗田来说,长子显然是十根手指头里最长的那一根,在安稳的时候,三个儿子都感觉不出差别,可等事情发生了,他们只会第一时间保住最长的手指头,牺牲比较短的那几根。
“你在乡下那些年,你媳妇都能陪你吃苦,说明她是个好的,你别辜负人家,至于咱妈,她最爱大哥,将来自然得让她最爱的儿子养着她,她对我们有生恩和养恩,我们晚年也只要尽到应尽的赡养的责任就好,别发达了就当冤大头,你给的再多,人家都转手接济大儿子呢。”
简南没说更多,因为他觉得现在的弟弟有些心软了,这很好,也有些不好。
换做十六年前那个简西是绝对不可能打他一拳就原谅他的,在此之前,简南做好了被揍的鼻青脸肿的准备,在乡下这么些年,简西身上的脾气仿佛都被磨平了,在简南看来,现在这个弟弟有点像菩萨,属性冤大头的那一种。
“行了,去接一下弟妹吧,等到了那儿,还有的忙呢。”
其实早该带着弟弟回家的,可一来临终的最后一面已经错过了,这会儿老爷子的遗体就摆在灵堂,倒也不那么急,二来简南也想和弟弟先谈一谈,这才花费了那么多时间。
现在时间不早了,再不把人带回去,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简西带着蓝秀和简丹回去,这还是简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爷爷奶奶,只是爷爷躺在灵堂上,奶奶悲痛欲绝,根本就顾不上她这个孙女。
蓝秀是以儿媳妇的身份出席丧礼的,简家那些亲戚朋友也见到了简西在乡下娶的媳妇,背后会怎么议论不知道,反正蓝秀的身份算是在这些人面前做实了。
丧礼办完后,简家果然是一阵鸡飞狗跳。
简东以自己是长子,简南又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为由拒绝将家里的房子分给他,苗田在缓过来后,夹在两个儿子中间徘徊不定,闹了一段时间,在心爱的大儿子和疼爱的大孙子的游说下,又隐隐偏向了大儿子一家。
只不过光脚不怕穿鞋,简南什么都没有了,可以豁出去闹,苗田和简东夫妇都是有工作有单位的人,做不到简南那样无耻。
最后简家一楼客厅被分给了简南,二楼和阁楼属于老大一家,一楼楼梯重新划了一道门,老大一家可以不经过客厅到达自己的房间。
有了房子,简南就能空出手做别的事了,听说简西摆摊挣了不少钱,他和媳妇张亚男也跟着学,只不过他岳父得罪的人太多,简西摆摊没人管,他和他媳妇摆摊,却三天两头遇到找茬的人,因此生意一直都没有太大的起色,只是勉强温饱。
又过了几年,简南的岳父被判了死刑,那些人估计也觉得出完气了,这才没再继续盯着简南夫妇,在简南和张亚男的齐心协力下,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宽裕起来。
当初简西没有要简家一片瓦片,简东和简南也乖觉,从来不会拿家里的事情烦他,三家人生疏到一年到头只在过年时吃上一顿团圆饭,可即便是那一天,大房和二房还会因为那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互相甩对方脸色,闹的好好一顿团圆饭都吃不痛快。
相比较之下,简西一家是最自在的,他们吵闹的时候,简西给媳妇闺女夹菜,他们翻旧帐的时候,简西给闺女媳妇开罐头,等吃饱了,帮忙一块收拾,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看着三个儿子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苗田作为母亲,着实煎熬,可对于现如今的处境,也束手无策。
一个又一个十年,简西的牙齿都掉光了,只靠一副假牙坚强地活着,大半辈子过去了,人渣值依旧没有清零,一个顽固的阿拉伯数字3高挂在系统面板上,三年时间过去了,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简西怀疑这很有可能是简母或是大房那边的怨念,因为他尽到的孝道还不够。
几十年的时间,简西的水煎包已经做成了连锁品牌,不仅有上百家联盟店,在冷冻速食品行业里还有不错的口碑,与简西生活的那个世界里的某个知名品牌弯仔码头有的一拼。
可即便这么富有了,简母也依旧和大儿子一家住在一块。
简东和徐凤有点运道,赶在下岗潮前分到了一套福利房,因为母亲和他们居住,那套房子的面积足足有七十多平,比简家的老房子可值钱多了,后来海市的房价飙涨,简家的老房子拆迁,家里又搬了一套更大的房子,手里也有了一些余钱。
可那也是很后面的事了,在苗田的大半生,都挤在破旧的小房子里,后期虽然住上了较为宽敞的三居室,和小儿子家的别墅也是比不了的。
三年前,老太太去世了,简西觉得剩下的三分人渣值或许是老太太对他的怨怼。
不过简西并不在意,他尽到了自己的赡养责任,老太太的余生衣食无忧,他只是没给她更好的生活,如果这样系统也判定老太太的怨怼有理,简西无话可说。
“爸,你的假牙我给你洗好了,明天咱们还吃火龙果吗?”
初见时像个小猴子的闺女现在也已经是白胖丰腴的老太太了,简丹拿着一杯水走到简西的床边,水杯里浸泡着简西的假牙。
前段时间简西还在医院住着,后来医生建议家属把人接回家里,让他能够住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言外之意,就是简西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吃——”
简西费力地说道,简丹得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得清他讲了什么。
“你妈呢?”
简西迷迷糊糊中问了一句。
“我妈在给你弄果泥呢,弄好了给你放水井里湃着,第二天喂你吃。”
家里的别墅哪里还有水井啊,只是一家人的记忆里很多时刻都有水井的出现,简丹还记得小时候租住的院子里的那口水井,直到后来有了冰箱,他们也买了新房子,那口用来湃酸梅汁和绿豆汤的水井才从他们的生活中退出去。
简丹扭过头赶紧擦了一下眼泪,跟个没事人一样转过头,继续微笑着对病床上的爸爸说道。
她妈前年就过世了,妈妈去世后,爸爸的身体也渐渐不行了,这段时间,更是出现了记忆紊乱的现象,时常问她妈妈在哪里。
“别让她弄,累。”
简西笑了,他都多大人了,吃个果泥哪里还需要媳妇帮忙啊。
“我知道,等会儿我就去给妈帮忙。”
简丹应了一声,鼻音有些重。
简西的精神头越来越差了,这会儿闭上眼睛,似乎是要睡着了,简丹怕打扰爸爸,在简西闭上眼睛后,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准备离开。
“丹丹,我得去找你妈妈了。”
就在简丹走到门口的时候,简西忽然睁开了眼睛,这段时间总是浑浊的瞳孔瞬间变得清明了。
简丹整个人呆愣住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病床边,爸爸已经闭上了眼睛,彻底没了气息。
同一时间,系统面板上待了近三年的数值消失,变成了零分。
简丹做了一个梦,她回到了六岁那年,爸爸背着包裹离开家的那天。
她苦苦哀求爸爸别走,爸爸扯开了她的手,避开她的视线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句对不起简丹记了六十三年,因为那句话,让她清楚的认识到爸爸是不会再回来了,至少在那个时候,爸爸是决定不会再回来的,所以才要说抱歉,所以才会连看着她说抱歉的勇气都没有。
可后来爸爸回来了,将她和妈妈接到了海市,一家三口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青春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简丹都会重复一个梦境,那个梦里,爸爸没有回来,她和妈妈的人生变得乱七八糟。
虽然是梦,可因为那一声对不起,简丹总觉得梦境无比真实。
她真的很爱爸爸,可又总是怀揣着担心,怕有一天,爸爸会抛弃她和妈妈,再一次离开。
现在她不需要再担心了,爸爸陪伴了妈妈一生,她也陪伴了爸爸一生。
简丹从梦里惊醒,泪水已经打湿了半边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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