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年仅二十一,立功封九百户西安侯,还当上了千石的典属国丞,一直被人认为年少高才,前程不可限量。
但直到他在温室殿见到了金赏,才知道什么叫“年少而位高”。
在温室殿门口迎接任弘的奉车都尉金赏才十八九岁年纪,腰上却挂着比二千石的青绶。
金赏细细的眉目,宽大的面庞,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好,身材有些微壮,若是再扎一头辫发,铁定会被认成胡人——他家确实是匈奴人,其父金日磾乃是休屠王子。
而因为金家长子早死,作为金家次子,金赏继承了秺(du)侯之爵,领二千一百一十八户。作为刘弗陵年纪相仿的玩伴,金氏兄弟也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奉车都尉,掌御乘舆车——就是皇帝的御用司机,地位大概跟秦始皇帝身边的赵高差不多。
更别说金赏还有一个让朝野侧目的身份:霍光的女婿。
“霍光的女儿是真多啊。”
任弘来时的路上还在心里暗暗吐槽,霍家一共有五朵金花,大女儿嫁给了上官安,生了如今的上官皇后。
二女儿嫁了度辽将军范明友,三女儿嫁了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四女儿嫁了金赏,小女儿霍成君年纪尚小待字闺中。
大将霍光能有今天,固有其政治底蕴和权术能力,但下半身也帮了不少忙。
按理说如此众多光环缠身,年轻的金赏应该自矜骄傲才对,可他给任弘的感觉便是低调。朴素的朝服衣冠,不加任何装饰,见了任弘也不自持官大,反倒像个普通郎卫一样,长揖与他见礼。
相比于在长安名声不太好的霍家,金家的家教确实极好。据说其祖母休屠阏氏虽是个胡女,作为俘虏被带到异国他乡的长安,却十分会教育儿子,连汉武帝也对她肃然起敬。
金日磾也家教甚严,任弘听说过这样故事:金日磾的长子被汉武帝所宠爱,是汉武帝逗乐子的弄儿,后来那弄儿长大,行为不谨,竟在殿下与宫女戏闹,金日磾正好看见,回家竟持家法,将自己长子给杀了!
事在十余年前,这金赏当时已有记忆,想必那一幕让他印象深刻,虽身居高位厚爵,又颇得皇帝信爱,说话却谨慎小心,绝不踏错半步。
但与之相应的便是无趣,任弘跟着金赏进温室殿时,他几乎都是沉默地引路,也不和任弘寒暄套近乎,一副不愿意招惹任何麻烦的样子。相比于方才带任弘从公车司马门到殿门的大嘴巴杨恽,全然两种性格。
“西安侯请稍待。”
穿过了三道守备严密的门禁后,金赏让任弘在外等等,任弘眼睛四下打量,据说皇帝喜静,所以宫人走路都蹑手蹑脚的,连掀开帘子的动作都如猫儿般柔软。
金赏进去片刻后才出来带着任弘入内,刚步入厅堂,任弘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整个厅堂中,大概是某种西域或岭南的香料。
温室殿不大,在这深冬时节却格外暖和,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皇帝端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穿着一身常服,戴刘氏冠,正手持竹简看书,除了引任弘进来的金赏外,只有两名宦者远远伺候在御案之侧。
任弘朝刘弗陵下拜时,摸到铺地的是柔软的罽宾国毛毯,地板下埋着的地龙透出温暖,嗯,今天应该能跪坐得很舒服。
“任卿免礼。”
和那天在前殿为任弘剖符封侯时一样,刘弗陵的脸色依然有些病态的潮红,不知是烤火烤的,还是本就如此,他身材高大,长八尺二寸,足足比霍光高了两个头。
本该是富于春秋的年纪,话语却仿佛没什么气力,一扬手,让宦者将一样东西抬了过来。
任弘一瞧,竟是自己让人在乐游原上放过的风筝,那两把将贾捐之电翻的小钥匙也被小心装在漆盘里。
刘弗陵道:“任卿在乐游原真是让天下人开了眼,‘擒得紫电兮,献天子’……只可惜朕没亲眼见到啊。”
说着也不管金赏的惊呼劝阻,刘弗陵直接将两把钥匙拿了起来,高高抛起又捏在手心:“看来任卿献来的,只是一个空空的笼子,这里面装着的紫电,早就跑没了。”
任弘道:“闪电迅捷,转瞬即逝,倒是博士弟子贾捐之有幸触碰到。”
刘弗陵又拿起手边的书道:“所以朕只能看看任卿的《雷虚》,搞清楚其中奥妙。”
任弘连道不敢:“臣学识浅薄,又不通经术,只是看不惯几位博士以冬雷诽谤朝政,便将自己所见所闻所想大胆写下。”
刘弗陵释卷道:“发人深省啊,任卿年纪比朕大不了不少,是如何知道雷电奥秘的?”
任弘只能胡编:“臣长于敦煌,地域广袤,时常遭遇雷雨,见被雷电劈到的大树与被火烧毁无异,这才有了妄想。赖陛下之明,侥幸在乐游原上得到了验证。”
刘弗陵颔首:“如此说来,天上的雷电,和日常擦碰产生的电是一样?就像任卿在书中打的比方,天上落下的雨水,和地上的河水井水一样都是水。擒获雷电这种事,虽然比带着容器盛雨水麻烦,但只要条件足够,人人都能捕获得到?”
他笑道:“若如此,那雷电便是寻常之物,太常寺的博士们改口将灾异说成祥瑞,甚至想将后年年号定为元霆,实在有些草率啊。”
刘弗陵说到关键了,若是人人都能随手获得,那便不是难得一见的祥瑞,将此定为年号,是对皇权权威的损害。
这是一位聪明的皇帝,任弘听说,当初上官桀等人要联合排挤霍光时,才十四五岁的刘弗陵却一口道出了他们阴谋里的纰漏,帮霍光完成了翻盘。
虽然可能是霍光提前告知,联合刘弗陵做的局,但当时二人身在一条船上,霍光这艘船翻了,刘弗陵恐怕会想吕后扶持的少帝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正是想明白这一点,这位少年天子才会力挺霍光。
面对皇帝的询问,任弘这时候说“是”就是傻子,他脑袋被驴踢了才给笃信“君权天授”的皇帝搞科普,屁股决定脑袋,世上人人都能笃信科学,唯独皇帝不能。
“绝非如此。”
任弘一本正经地说道:“臣带人在长安周围连续试了数日,却迟迟未能引下天雷,直到去到乐游原,对着未央宫遥遥三拜祈求后,才有所收获。”
“臣读《春秋》,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
“麟不会无缘无故跑出来,平日也藏于名山大泽,故世人少见,其一出虽为叔孙氏所获,但真正出世的原因,是为了为孔子。再出便是四百年后,虽为虞人所获,但出世的缘由却是因为孝武皇帝将除旧布新,王者征于天下,四夷宾服。”
“所以,臣和叔孙氏奴仆一样,虽侥幸用风筝引下紫电,但紫电虚无缥缈,之所以能为人所得,全因为有圣天子在朝,臣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
“大将军和朝中群臣也是这么说的。”
刘弗陵摇摇头:“他们说,虽然西安侯能证明天上的雷和地上的雷是一种,但天上的水与地上的水也是一种,人人都能承接雨水,但久旱而逢甘霖,依然是祥瑞。”
说到这刘弗陵不免有些失望:“还想着任卿与朕年龄相仿,从你这,能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
任弘也想实话实说啊,但一来做事要徐徐渐进,博士儒生对他的理论只能吹胡子瞪眼,但皇帝不同,为了维护天授君权的尊严,若任弘越界了,搞不好是会举起屠刀的,他可不想当被烧死的布鲁诺。
二来,任弘不了解刘弗陵的性情,交浅言深是大忌,再看他这身体,也不知是什么病,确实在往早逝的路上狂奔,虽然有些同情叹息,但却无能为力。
任弘垂着眼不再说话,气氛一时间尬住了,刘弗陵只好道:“此说堵住了诟病朝政的悠悠之口,倒也足够了,齐学博士近几年总以灾异抨击朝政,甚至有鼓吹禅让的,还是任卿治住了他们,元霆就元霆吧。”
“倒是任卿在读《春秋》?先前可是有不少人诟病你不通经术呢,朕近来也在学,不知卿学的是《公羊》还是《榖梁》。”
任弘道:“臣从未央厩令张敞,习《左传》。”
“《左传》?”
刘弗陵从小习经术,诵《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他不太喜欢齐学,偏爱鲁学,近来跟着大鸿胪韦贤学鲁诗、榖梁春秋,唯独没读过小众的《左传》。
刘弗陵看了看金赏,他也摇头,又见书中发惊人之言的任弘面谈时竟如此圆滑,顿时没了再聊下去的欲望,只笑道:
“任卿所好,确与常人不同。”
……
“西安侯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一边以《雷虚》破除天人灾异之说,一边却吹捧陛下圣天子在世故得获紫电。”
杨恽作为常侍骑郎,方才站在门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不由出言讽刺。
任弘对杨恽的嘲讽却无动于衷,科学与神学,都是人类对自己所处世界的描述,他们更多时候不是水火不容,而是边界暧昧。
“距离‘科学’最近的墨家,恰恰是最迷信鬼神的。”
“牛顿发现了力学三定律,一边又研究神学笃信上帝,不矛盾。”
更何况这种暧昧的解读,对任弘也有利,他刚才在温室殿里,话没说全。
“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
“认出麟不是灾异,而是祥瑞的,是如今被捧为圣人的孔子。”
任弘摸了摸冠上挂着的貂尾,心中得意。
“而说清楚雷电发生原理,并将其首次‘擒获’的人,是我啊!这就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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