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州城外天高云阔,暑热才散,萧瑟的秋风就跟着席卷而来。
大宋的军队驻扎在宥州城外,营寨分散在各个路口,将宥州城与外头完全隔离开来。
一阵狂风吹过,枝头晃悠着的树叶随着风掉落下来,轻不可闻地落在地上。
张衷冷得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裳、嘟哝道:“这鬼地方,夏天一过就进冬天了,一点准备的功夫都没有。”
焦用听见这话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跟这儿站了一早上了,肯定冷,我帮你站一会儿,你回帐子里吃两杯酒暖和暖和。”
“老焦真够意思啊。”张衷笑着捶了他一拳,“一会儿我给你也弄一壶来。”
进了营吹不着风,张衷身上跟着就暖起来,待到绕进了帐子看见狄青,偏又故作委屈道:“走的时候大热天、再薄的衣裳穿着都热,这两天又把人冷得不行,风一来就全灌衣裳里去。”
狄青正在看着军事奏报,闻言抬头笑道:“我那儿还有一件大氅,你先拿去穿着。”
“不是,大哥,”张衷凑到他跟前来,愁眉苦脸道,“咱们怎么还不攻城啊?就围在这,都围了四天了。”
“怎么没攻城,前两天不是攻了两回没攻破吗?”
张衷喝了两盏酒,嗤笑道:“那叫攻城?就几百人顶着个盾牌去城底下晃悠两圈,那不是去玩儿的吗?”
“王将军是想引诱守军出城,再把他们一网打尽。”
“宥州的人都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你还指望着等它伸头咬你一口你再打他?”张衷乐道,“咱们不如速战速决,直接敲碎它的龟壳。”
“孙子说过: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狄青耐着性子和他解释道,“当然要先想法子将他们引出来;要是实在引不出来,就围上几天,等他们弹尽粮绝、士气衰弱再进攻。”
“大哥你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我还是穿了衣裳当值去……你的大氅在哪呢?”
正当此时,营帐外一声高呼,惊得狄青眼皮一跳。
那报信的小校跑得粗喘连连:“五十里外三岔口有西夏大军来了,总管请钤辖即刻前往商议。”
越是紧急的时候,张衷越是忍不住要说笑:“我就说嘛,咱们何必跟个乌龟在这瞎耗——这下好了吧,人家救兵来了……”
狄青上前拍拍他的肩,分派道:“让李宜和焦用整队待命,听候吩咐。”一语说罢头也不回地跟着那小校往主帐里去了。
张衷跟着追出来,眼看着两人都走远了,忍不住愁眉苦脸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大氅在哪呢?”
围城而扎的营帐都隔得不远,不过百步的功夫。
狄青到时,主帐里已站了许多人、大多是环庆路的都监,好水川一战死里逃生的朱观也在其列。
一干人等经金汤城一战后又这许多日子的相处,早已熟稔了,因而看见狄青来了,就有人打趣道:“哟,咱们的前锋来了。”
庆州兵马都监陈肃也笑道:“这回夏州来的兵马不过万余,依我看,就让狄钤辖一人收拾了吧?”
狄青见几人还有心说笑,心知事态缓和,只笑着摆摆手、问道:“这一掌,将军想怎么打?”
“三川口李元昊怎么打的,咱们就怎么打。”王仲宝虽是武人,腔调做派却全无丝毫粗犷之气,瞧着却有些周公瑾的儒将风范,“围城打援嘛,咱们活学活用。”
“打完这一波援军,宥州城里的人也该投降了。”罗都监摸了摸下巴,嘿嘿笑道,“咱们这回可是要赚得盆满钵满啊。”
众人跟着一齐笑,罢了又围在一处,将如何伏击、如何诱敌一一商议定了,这才出了营帐四散开去。
狄青方才便瞧见朱观面色不好,忙敢上前去揽了他的肩笑道:“朱大哥脸色不好,是不是这两天着凉了。”
朱观转头见是狄青,勉强扯了个笑出来:“没着凉,就是夜里没睡好。”
好水川战败之后至今,他常常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殉国的弟兄们缺手断脚、浑身是血,听见他们哭喊着、哀嚎着、诘问他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军医开了安神助眠的方子给他,可如今到了这宥州城下,连安神的方子都不顶用了;无论灌多少药下去,只要一闭眼,还是好水川的满地尸骸,那些到死都合不上的眼睛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我们都死了,你还能活着?
狄青见他三两句话的功夫已出了满头的汗,忙抬手替他擦了,宽慰道:“营帐里又冷又潮,不好睡;今日打完了西夏人,明日占领了宥州,咱们就回去了。”
朱观暗暗捏了拳,笑着点了点头。
日头渐渐西斜,三岔口外的滩涂之地,夏州来的兵马正在整顿歇息。
李元昇看了看众将士的神态、又看了看天色,终究是担忧让宋军抓了这日暮之时攻城,忙催促着各营启程前行。
大军行至宥州城外三十里处,忽而有人飞马而来,待到验过了符节身份、却听他道是有重要军情、须亲口报知主将。
打头的小校引了他去见李元昇,只听得那人斩钉截铁道:“方才宋军从南门攻城而不克,如今兵困人乏,刘大人特请将军绕道南门,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可取宋军主力。”
李元昇闻言目光一凛,又见那小校飞快地转向一旁跪拜道:“末将见过公主。”
百花抬眸望了李元昇一眼,朗声笑道:“刘大人费心了,本宫与汪洋将军即刻掉头往城南进发,你即刻回报、还请刘大人整队待命。”
那小校得了令飞快回身上马,掉头朝来路去了。
百花转头同李元昇相视一笑,又听得身后贺羡尬笑道:“这小校眼拙,没认出来亲王,公主也跟着他打趣。”
“他哪是眼拙,他根本不认得爹爹。”百花微微挑眉,嗤笑道,“恐怕也不认得我,只是军中没别的女子让他猜、这才信口叫了我一声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