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尚站在第一位,身后的考生们按着名次先后,有序地排起队来。
且不说都是久经阵仗,数日前,也有礼官专门向他们教导,讲明进宫面圣时的礼节。
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错上半点。
从左掖门进宫,黄尚跟着阁门使,一路向前,步伐不紧不慢。
感觉没走多远,就到了集英殿内,此时天已经亮了,他正好打量起宫中的布置来。
说实话,有点寒酸。
殿中的器物、装饰的布幔、梁柱的彩绘,都透出一股老旧的气息,显然很多年没有修葺过了。
这还是殿试的地方,宫中有些宫殿,废弃已久,更不知是什么样子了。
“宋朝的皇帝,大多节俭啊,又有什么用呢?”
黄尚心中感叹。
相比起那些骄奢淫逸的昏君,简朴自制的皇帝,自然能引发人的好感。
但很可惜,当个好皇帝,不是省吃俭用就行了的……
现在不是多想的时候,众考生在殿中站定,排好了方阵,依旧是黄尚打头,等待天子到来。
时间并不长,虽然天子年纪已经不小,但显然对于殿试很是重视,几乎是一刻钟后,连串的脚步声就传来。
黄尚没有抬头乱看,默默等待,直到天子就位,礼官发号施令,才开始行礼。
礼毕,就能看到殿上的天子了。
由于黄尚站在最前面,看得最是清楚,一位枯瘦老者印入眼帘。
仁宗赵祯的年纪其实并不大,今年也不过五十四岁,但不知是因为当皇帝殚精竭虑,还是因为没有亲生儿子愁的,看起来要苍老许多,接近后世七十岁的状态。
眼神倒是很温和,符合后世对这位的评价。
这是脾气最好的皇帝。
黄尚眼神顺带一扫,就见下方站着好几人。
其中最出众的,是一位相貌同样清瘦的老者,这位就是宰相韩琦了。
他比起宋仁宗还要大上两岁,精神却要好上许多,显然还能活上不少年。
此时韩琦也在打量黄尚。
两人眼神一触即收,仅仅是一次交汇,黄尚不出意外的感知到,韩琦对自己怀有针对。
“韩忠彦向他的父亲打过小报告了,我成为三元魁首最大的阻碍,就是这位宰相了!”
韩琦虽是保守顽固派,军事方面也很差劲,但为官执政的能力,是不容否定的。
换成其他高高在上的宰相,权倾朝野,可能不会参与到儿孙辈的争执中,但韩琦却会提前扫平障碍。
现在的小人物,以后可能成长为参天大树,何况黄尚已经注定是进士,倘若再成了三元魁首,名扬天下,更是青云直上,谁也不能等闲视之。
所以既然黄尚与韩忠彦结了怨,韩琦就会在适当的时候,压一压他,阻其上升。
待其泯然于众人,是打是拉,一言可定。
这就是世家的存世之道。
至于黄尚的反抗?
呵,区区一个未得功名的书生罢了!
然而韩琦万万也想不到,黄尚确定他的恶意后,毫不迟疑,催动体内的万能卡,之前收纳韩忠彦和蔡京的宰相之运探出,对准韩琦就是一撞。
这种方式,黄尚自从收了气运后,就研究了许多次,是最粗浅最浪费的运用。
但没关系,再粗糙,有作用就行。
好比此刻。
这是纯粹的虚幻层次,现实中连一阵微风都没有,韩琦却突然觉得有些不适。
“昨夜受了寒气?老毛病又犯了?”
他的喉头鼓动了一下,想要咳嗽,但为了威严礼节,拼命忍了下去。
黄尚也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气运是一种冥冥中的运势,韩琦受到影响,今日很可能就会走霉运。
不指望韩琦会怎样,只要这位宰相不强行干扰殿试结果,他就有把握,赢得第一。
所以他不再关注韩琦,看向另外几位。
在韩琦下方的,就是其他的当朝要员和考官了,其中省试的主考官范镇就在其中。
对于黄尚,范镇面带微笑,有欣赏之意。
虽然赵匡胤加了殿试,将所有进士都变为了天子门生,但知贡举和众进士之间,还是有情谊在的,将来官场中,也有帮衬。
除了一众官员外,还有一人,引起了黄尚的注意。
这位在一众至少知天命的老者中,是最年轻的。
但他的精神面貌又是最差的,双肩微缩,带着一股唯唯诺诺,小心谨慎。
“太子么?”
毫无疑问,他正是赵祯领养的儿子,去年才被立为太子,未来的英宗赵曙。
黄尚知道,逍遥三老并未离开京城,而是另外寻了一个藏身之处,距离皇城还更近了。
刺杀太子,怕是不可避免。
但时间么,却可以人为控制一下。
黄尚心念一动,气运之力再度探出,这次没入太子体内。
与韩琦不同,赵曙精神一振,腰杆都微微挺直了些,但旋即意识到什么,故意弯了下去。
经此一来,从韩忠彦和蔡京身上得来的两道宰相之运,也消耗殆尽了。
对此黄尚并不可惜。
他就算要当宰相,本来也不靠这个速成。
相比起来,更要确保现阶段的目标,不受干扰。
说来话长,其实黄尚就是扫了一眼,继续带头行了一连番礼仪之后,考生们开始落座。
内侍们上前引导,很快各自就位,然后由范镇亲自诵读仁宗的题目。
洋洋洒洒数百字,听起来繁复,但在场都是大浪淘沙后的精英,很快就明白了题目的本质——
治理地方,放胆直言。
显然,在场的四百人以后都是要当官的,甚至极大可能主政一方。
现在,该是你们发表一下自身的看法了。
这种题目看似不错,其实很平庸。
还是那句话,在场的士子们学问做得好,诗词歌赋一等一的厉害,但真的论起国家大事,又有几位能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
真正写出来,其实还是四个字罢了——
揣摩圣意!
文章需要有文采,需要深刻透彻,却又不能逆着天子的心思。
比如王安石,就是个典型的反面例子。
王安石在二十多年前参加科举,就是在殿试的考卷上,写出了教训天子的话来,结果赵祯大笔一挥,把他贬到了第四名。
看看,第四名,摆明着就是让你当不了前三。
以王安石的才华,那真是到手的状元啊!
自己玩火,玩没了……
现在王安石因母亲病逝,辞官回江宁守丧去了,已经不在朝堂,但这个反面例子,却时刻提醒着后面的士子们,别作死别作死。
黄尚自然不会去犯那浑,他握着诸葛笔,开始振笔疾书。
不是要显快,而是心中早有底稿了。
说来也有趣,以前语文作文,一旦写出过什么好文章,那么只要相近的题目,都会往上面套。
现在依旧。
反正除非真的偏题十万八千里,否则黄尚打定主意,一定要往两广上面扯。
省试中,他还保留了一部分,这回干脆连后世了解的部分农田水利知识一并用上。
士子们在奋笔疾书,殿上的赵祯温和地看着他们。
看来看去,最多还是落在黄尚身上。
不是黄尚长得帅,主要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再后面的看不见。
而位于前排,自然是最年轻的黄尚最醒目。
赵祯缓缓点了点下巴,问道:“他就是永州黄裳?”
立刻有官员上前,轻声将黄尚的所作所为详述了一遍,包括永州贡院前奋不顾身,呵斥贼子,救下士子。
范镇也将国子监内地震,黄尚临危不乱,不急不缓地完成省试,最后交卷,又复述了一遍,生怕赵祯记忆衰退,记不得了。
之前的一切积累,都汇聚在了这一场。
果不其然,赵祯点头的幅度大了许多:“言行如一,好啊!好啊!”
韩琦见了,却想要说什么。
但他一张嘴,喉咙就是一阵瘙痒,赶忙又咽了回去,顺了顺气,脸色都有些青了。
询问群臣只是小插曲,赵祯毕竟年纪大了,看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转到后殿休息。
再过一个时辰,已经有考生开始交卷。
没人敢让天子等。
午时未到,全部的考生都已交上试卷,又到了批改的时候。
不过这一回,不再是范镇作为主考官,毕竟先入为主容易影响判断,又换了一批考官,保证公正严谨。
主考官就位时,韩琦微微有了眼神示意,顿时心领神会。
过程还是差不多,唯一的不同是,批改出来的结果,要交给天子审核。
这个审核,就会改变最后的排名。
这一改,就是一个下午。
到了晚饭点,赵祯给殿中等候的考生们赐了酒食。
前殿开始吃饭,后殿中,批改的名次结果,连同试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赵祯面前。
赵祯首先看了名次。
许将、黄裳、陈轩。
这三人就是考官们定下的前三名。
赵祯看到黄裳的名字,再度点了点头,从第三名开始看。
出类拔萃的文字,内容稍稍有些空洞,不过矮子里拔尖,没有为官经验的士子能够有如此见识,已经很了不起了。
然后,他开始看黄尚的试卷。
只看了一眼,赵祯的目光就是大亮,只觉得眼也不花了,腰也不酸了,腿也不抽筋了,赞叹道:“庄雅冲夷,真醇正大,三馆楷书能有如此造诣,前所未有,前所未有!”
宋朝的皇帝,都有极高的书法造诣,赵祯当了四十多年皇帝,科举也经历过十多届了,什么才华的士子没见过,但能将考试专用的三馆楷书,写成这样的,尚且是头一回。
其实这才是文气最擅长的领域。
赋予灵气的文字,是其他修炼领域不会有的。
也就是科举要誊抄,否则黄尚单凭这一手字,就能加分到极致,根本不需要准备那么多。
此时赵祯细细品读着试卷,发现内容也比陈轩超出不止一筹,言之有物,某些思想更是发人深思,显然有过详细的调查,顿时更加喜爱。
他看着试卷,竟是不肯放下来了,看了一遍又一遍。
韩琦见了大急,对旁边的考官使了个眼色,那人轻轻咳了咳,赵祯才猛然意识到,不能厚此薄彼,恋恋不舍地放下试卷。
这回拿起第一名许将,再看试卷,不知为何,那端正的三馆楷书,就有点不忍入目的感觉。
不过赵祯倒也认真看完了试卷,发现许将水平虽高,确实不如黄尚一些。
但旋即一想,赵祯明白了。
如果黄尚不是解元和省元,以他这份试卷的水准,评个殿试第一是没有问题的。
恰恰因为他前面两次已经是第一,再中一次,就是连中三元,要求反倒更高了,才会评为第二。
赵祯没有多加犹豫,直接提起朱笔。
天子一动,韩琦就知道他要改名次,赶忙上前一步,就要畅所欲言。
然而或许是他之前憋的太狠了,这回一开口,一连串咳嗽几乎是喷薄而出,怎么也停不下来。
赵祯给这阵狂咳吓了一跳,见韩琦腰都弓下去了,关切地道:“韩卿旧疾复发了?”
他目光一扫,落在太子赵曙身上:“大郎,你送韩卿回府,传御医医治!”
赵曙拱手:“是!”
他丝毫没有太子的架子,亲自扶住韩琦,往殿外走去。
换成平常,见太子对他如此亲近,韩琦是会很开心的。
这才是延续家族辉煌的关键。
但此时此刻,他想着早上起床时仅仅是些许不适,最关键的殿试居然严重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好,再看向前殿那道年轻挺拔的身影,脸色突然灰败了一分,心中喃喃自语:“莫非真是文曲星……”
而后殿,再无人阻碍,赵祯出笔,抹去了黄尚试卷一角上的“二”,改了个“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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