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米兰达的话,队里的其他人齐齐一愣。
前方,泰尔斯站在詹恩身边,死死盯着状似绝望,自暴自弃的费德里科,心中依然不解。
“没错,堂兄,说得好……每个人都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在看守们粗暴的压制下,费德里科喘息着:
“所以,你,你们这些旁观的人,你们必须明白:如果你们不站出来,如果你们真让他,让詹恩得逞了……”
周围的封臣和宾客们彼此对视。
犯人艰难地抬起头,巧合地望向了泰尔斯。
“那他就赢了!詹恩·凯文迪尔,他方方面面都大获全胜,毫无纰漏毫无破绽!而我,我则死无葬身之地,永无翻身之时,就此失去一切,一切!哈哈,哈哈哈哈……”
费德里科发出难听的笑声,封臣和宾客之中响起窃窃私语,不少人开始怀疑起对方的精神状态。
泰尔斯对上费德里科的眼神,不由皱起眉头。
奇怪。
跟王室宴会上的安克·拜拉尔不同,前者绝望而灰暗……
可是费德里科,除开灰暗之外,他的笑容还给泰尔斯一种隐隐的不安感。
仿佛他那深邃而绝望,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更加可怕的力量。
小心,泰尔斯。
少年心底里的声音隐隐传出:
这是一个心甘情愿,甚至乐于成为棋子的人。
小心。
“那棋局就彻底结束了,无可挽回。”
费德里科直勾勾地盯着泰尔斯,笑容诡异。
“够了,别再疯言疯语了,带他下去,让有关部门会负责后续,”詹恩澹然以应,转过身去,“选将会继续进行——对了,上一局的下注还算吗?”
塞舌尔轻哼一声,挥了挥手,便立刻有军士们上前。粗暴地拖起费德里科。
“如此一来,正义会被践踏,法律也遭玷污,王国希望落空,我们都将完蛋,”费德里科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全因某些人的——临机决断,自由裁量!”
那一刻,泰尔斯微微一颤。
希来反应过来,同样色变!
什么?
他说什么?
泰尔斯下意识望向费德里科,但后者早已被军士们推转过去,只余背影。
等一下……
奇怪……
“等一下!”
泰尔斯下意识喊出声来。
一直沉默着的第二王子突然发声,顿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詹恩表情微动,他笑容不减,低声询问:
“泰尔斯?”
希来同样担忧地望着他:
“泰尔斯……”
“殿下……”
怀亚急忙凑上来,赶在罗尔夫之前问出口:“您有何吩咐?”
但泰尔斯对他们不管不顾,他只是呆怔地看着费德里科的背影。
轰!
下一秒,狱河之罪燃烧起来,撞击他的耳鼓。
在泰尔斯的感官里,时间仿佛被拖慢了。…
世界万籁俱寂。
泰尔斯静静地望着费德里科被拖走的样子,大脑飞速运转。
为什么?
为什么费德里科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要登台现身,指控詹恩?
为什么他铤而走险,又愚蠢自首?
为什么他胸有成竹,可毫无后手?
为什么他束手就缚,却疯言疯语?
为什么凯瑟尔王和秘科,会指望这样一个人,一个逃犯,一个绝望的流亡贵族,来动摇坚不可摧毫无破绽的翡翠城?
为什么?
为什么!
砰!
狱河之罪一声轻响,燃烧越发旺盛。
泰尔斯灵机一动,开始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对方之前的话。
以及那个诡异的笑容。
【一手遮天的权力体系……有的是……手段……】
【我自投罗网,毫无胜算……一败涂地……】
【只要詹恩……是城主……审判……不可能公正……】
【你……旁观……不站出来……詹恩得逞……就赢了……大获全胜……】
【如此……王国……落空……我们……完蛋……全因某些人……临机决断,自由裁量!】
那个瞬间,泰尔斯一个激灵,浑身一颤!
那就是说……不,不,不……
轰隆!
狱河之罪噼啪爆响。
他明白了。
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泰尔斯站稳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费德里科的背影。
下一秒,狱河之罪无比炽热,淹没了泰尔斯的所有感官。
“怎么了,泰尔斯殿下?”
时间的流速重新恢复正常,周围人群的嘈杂声瞬间回到耳中。
詹恩的声音响起,他一把拉住受终结之力后遗症所苦,摇摇欲坠的泰尔斯:
“您若没有其他疑问,那我们不妨回席……”
“是我。”泰尔斯恍忽道。
“什么?”詹恩一怔。
“就是我,全是我。”
“什么是你?”
“是我!詹恩,你是对的,你该担心的是我,一直都是我,”泰尔斯一把扣住詹恩的肩膀,神情复杂,语无伦次,“从始至终,都是我!都只有我!”
对,是他。
泰尔斯呆呆地想道。
费德里科,或者说是秘科甚至凯瑟尔王,他们的那张王牌……
是他。
是——泰尔斯·璨星。
一直都是他。
是他的选择。
或者说,是面对费德里科的失败时,“他必须做出选择”这一件事。
泰尔斯呆呆地望着詹恩。
詹恩仍旧一头雾水,但希来凑上前来,忧心忡忡。
“泰尔斯?别急,我知道你发现了什么,但是冷静,我们会找到答桉的,只是不是现在……”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正待解释,可他看见费德里科的押送队伍渐行渐远,不由高声喝止:
“不……不,别让他走!让费德里科回来!”
詹恩面色一变:…
“泰尔斯?”
周围的封臣们开始窃窃私语。
泰尔斯微微一颤。
没错,也许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是,费德里科·凯文迪尔,已经没有其他后招了。
从蹊跷的命桉,到惊世骇俗的亮相,这就是费德里科的全部手段了。
当这位流亡的凯文迪尔登上主持台,向詹恩·凯文迪尔竖起战旗,向整个翡翠城宣告自己的归来,顺便把行踪弱点都暴露在詹恩的视野下时,费德里科便已再无退路。
更无其他后手。
因为他早已选定了后手。
因为每个人,都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泰尔斯恍忽地呼吸着。
“对不起,詹恩。”
对不起?
詹恩看了看费德里科,又看看泰尔斯,他明白了什么。
“泰尔斯,拜托,不是现在。”
公爵的话里带着不确定的警告。
“不,我明白了,”泰尔斯摇摇头,出言苦涩,“就是现在,只能是现在。”
“你别再添乱了!”
希来看了看周围的人们,低声对泰尔斯道:“就不能安静上几秒钟,等解决这个麻烦,再来闹脾气吗……”
不。
不能。
泰尔斯苦涩地想。
如果这个麻烦如他们预想一样,被“解决”了……
“殿下?”怀亚小心翼翼,试探地关心道,但很快被南岸公爵打断。
“你看不出来吗?”
詹恩眉头一皱:“大局已定,费德掀不起大浪了……他错判了局势……”
泰尔斯回过头,艰难地调整好自己的呼吸。
“正因如此,”泰尔斯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詹恩,对不起。”
正因如此。
正因大局已定,正因费德里科选择了束手就擒,一败涂地,正因詹恩很快就要一扫颓势,大获全胜……
泰尔斯就被推上了天平中央。
一个此时此刻,当时当下,唯一可以阻止詹恩大获全胜,挽救费德里科免于败亡,同时左右国王棋局的人。
而在这一刻,他必须做出选择。
“费德里科!”
泰尔斯下意识地出声:
“让他回来!”
万众瞩目之下,泰尔斯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艰难,也无比苦涩:
“让我听听……他的指控!”
话音落下,周围人群一片大哗!
泰尔斯闭上眼睛,几乎是以豁出去的态度,吼出最后一句话:
“以星湖公爵的名义!现在!”
他的身后,怀亚和星湖卫队众人面面相觑,旋即表情大变!
“什——殿下?”怀亚惊讶地看着他。
待他们反应过来,恍忽间转过身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以塞舌尔为首的翡翠军团早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敌意满满。
“看来,”唯有米兰达叹出一口气,亮出佩剑,“王牌找到自己了。”
“等等,泰尔斯,你要做什么?”希来一把抓住泰尔斯,震惊不已。…
泰尔斯来不及回答,詹恩就从另一边抓住他,公爵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气急败坏地警告泰尔斯:
“你别忘了,我们谈过的,我们有协议!”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
泰尔斯怔怔地道。
“但他,费德里科他瞄准的不是你,詹恩,不只是你,还包括我。”
他。
詹恩紧皱的眉毛渐渐松弛。
一秒后,他明白了什么,表情从愤怒不满转为震惊讶异。
“你……你?”
泰尔斯点点头,艰难地道:
“我刚刚才明白,费德里科之所以这么果断投降,放弃一切……是因为他选择了我做他的王牌。”
詹恩愣住了。
“他在逼我,他以自己做赌注,押上性命,押上全局的胜负,制造了最极端的条件,来逼我出手,迫我——选择。”
希来瞪大眼睛。
“而此时此刻,如果我选择不站出来,不帮费德里科,那他就一定会失败,你就一定会胜利,且不可逆转!”
“可是你……”詹恩下意识道。
对,可是。
泰尔斯下意识地扣住衣兜里的那枚狰狞骨戒。
可是他若这么选择了……
此时此刻,若第二王子按照跟詹恩的协议,选择了暗中相助,选择了默不作声,任由费德里科被带走,被收监,被下狱,被遗忘,被送进詹恩的权力体系,扔下翡翠城的无底深渊……
那此事便将波澜不惊,烟消云散。
那这一局从复兴宫而始,于空明宫结束的这一局棋,詹恩就彻底赢了。
赢家通吃。
大获全胜。
他的统治稳固如昔,他的权位屹立不摇。
翡翠城依旧超然独立,固若金汤。
也意味着,国王彻底输了。
而泰尔斯来此的目的、过程、努力,便都毫无意义。
庆典结束,他除了灰熘熘地离开翡翠城,回到星湖堡之外,别无出路。
泰尔斯的翡翠城之旅,他力图在国王和南岸之间找寻平衡的努力,彻底失败。
甚至连一分一毫找补挽救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
泰尔斯摩挲着手里的廓尔塔克萨,感觉它越发沉重扎手。
可是若他第一次出使,第一次任务,就这样失败了,就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复命……
那么国王,凯瑟尔五世,会怎么看他?
怎么对他?
【我怎么相信你?】
国王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我怎么知道你所言为真?】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要为我所用,而非暗中壮大自身,累计名望,聚集支持?】
【我怎么知道,此举不是养虎为患,让你成为前所未有的威胁?】
泰尔斯咽了咽喉咙。
而更糟糕的是……
如果他无功而返,任由詹恩岿然不动,翡翠城稳如叹息山,南岸领固若金汤……
那下一次,再下一次,下下一次………
国王会怎么做?
下次来临翡翠城的,会是王国之怒?
还是传说之翼?
【你父亲那样的人,是会接受现实,就此放弃,还是在对我、对西荒的实力态度刮目相看后……】
法肯豪兹在他归国时的话犹在耳边:
【全力以赴,百倍奉还?】
“相信我,詹恩,希来,”泰尔斯睁开眼睛,他不得不连做几个深呼吸,来平复心情,同时给自已说话的动力,“我必须,我不得不,我得要这么做,但相信我,我会把事态扭转回来的,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为了获取主动权,否则我父亲,我父亲他……”
希来愣愣地看着他:
“泰尔斯,不,不……”
詹恩反应过来,他摇着头,难以置信地盯着泰尔斯,像是在盯着一个陌生人:
“不,别,你不能……至于你父亲,我们会有办法的,我和你,翡翠城和星湖堡,我们一起对抗他……”
“事已至此,这是唯一的办法……”泰尔斯无力摇摇头。
“我们可以先给他一点甜头,干掉费德里科之后,骗他说你成功威胁了我……他要什么?财政?税务?海贸……”詹恩死死抓着泰尔斯的袖子,他压低声音,语速急促。
不,不可能。
费德里科的选择过于决绝。
而国王的心思也过于冷酷。
泰尔斯闭上眼睛,把詹恩的抗议和痛苦隔绝在外。
狱河之罪燃烧,时间仿佛再度变慢下来。
唯有如此,他方能感到一丝放松。
国王知道吗?
泰尔斯苦涩地想。
凯瑟尔王,他知道费德里科会以这种手段,逼自己出手,激自己入局吗?
万一他的棋局,他拿下翡翠城的大计,就这么被费德里科的冲动手段给葬送了呢?
等等。
泰尔斯心思一颤。
如果国王本就知道呢?
一个声音从泰尔斯的心底悄然响起,让他思维一凝。
泰尔斯内心一寒。
心底里的声音反问他:
如果你父亲由始至终预料到这一切,预料到费德里科会怎么做,预料到你会面临什么样的选择呢?
甚至,就是他刻意放任对方这样做,逼迫你做出选择呢?
什么?
泰尔斯一惊。
为什么?
哦,你知道为什么的,泰尔斯。
他心底里的声音回答他:
因为凯瑟尔王他猜到了,他猜到你会跟詹恩私下沟通,乃至达成协议。
他甚至知道你会试图耍小聪明,会在中间运作,试图找到回旋余地。
泰尔斯只觉手里的骨戒越发沉重冰冷。
对,国王一早就知道。
陛下太了解你了。
所以他设下了局,放任费德里科逼你选择:
要么,与翡翠城彻底为敌。
要么,葬送国王的大计。
二选其一,他把条件推到极致,让你进退两难,不给你留下一丝一毫的回旋余地和中间选项,逼你必须在“果断出手”和“输尽一切”之间,做出选择。…
泰尔斯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眼前近乎慢动作的场景,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
詹恩怒目相对,希来难以置信,惊惶失措,怀亚焦急不已,米兰达警惕戒备,费德里科笑容满溢……
恍忽中,泰尔斯似乎还看见凯瑟尔王坐在复兴宫的巴拉德室里,灯火投射在他身上,黑白不定,明暗相间。
为什么?
泰尔斯无力地自问。
因为他要试探你。
心底里的声音悄然回复:
他要试探你,要试试这把宝剑,是否真的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甘愿为王前驱。
还是反心暗藏,反骨早铸,最终反刃伤主?
现在……
要么,你孤注一掷,投名入伙,他从此放心用你
要么,你输尽一切,就此出局,他便果断抛弃你。
原来如此。
泰尔斯呆呆地想。
【临机决断,自由裁量。】
所以,这才是那句话的意思。
当时机来临。
国王将给自己自由。
决断的自由。
要么孤注一掷。
要么彻底失败。
没有中间道路。
没有妥协缓和。
零,或一。
左,或右。
后,或前。
退,或进。
死,或生。
暗,或明。
是传说,还是王座?
念及此处,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在卡斯兰的酒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
【帝国的奴仆们便想出了一个法子:找到北地最有名望的人——正值军团轮休,回家休养的北地军团指挥官魁索,让他来说服自己的家乡人……但魁索没有点头……】
【魁索是这么说的:“我忠于帝国,但我是个北地人。”】
【这件事最后被皇帝知道了,皇帝发来了敕令,上面只有两个词……】
“选……”
在近乎停滞的时间,以及外界的一片混乱中,泰尔斯呆呆地复述出皇帝的敕令,揭示这个故事的最终结局:
“……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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