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两位草原客人身份尊贵,但他们的身手却利落凶悍毫不含糊,摔技和擒拿娴熟又致命,显然经受过实战的锻炼。
一来瑟里草原的武术风格与西陆截然不同,二来到场的卫兵和仆人们又不敢下重手,是以他们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打出真火的两人压制住,反倒连累几位见义勇为的热心宾客遭殃受伤。
“看着真眼熟,让我想起王室宴会。”
看着宴会厅里的混乱一角,泰尔斯警惕道:“是这个吗?如果出了人命,王国秘科就能利用……”
“我不这么认为,”密切关注事态的詹恩却摇了摇头,“草原人知晓这是他们自己的仇怨,外客之间的冲突牵扯不到凯文迪尔。而翡翠庆典汇集四方宾客,每年都会有这类酒酣耳热后的争端,不足为奇。退一步说,就算真出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詹恩停下来,看了一眼泰尔斯。
“翡翠城自有法度,公正严明,令人信服,这在航线和商路上各方皆知,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人把账算到我们头上。”
泰尔斯闻言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叹息。
“有道理,如果王都也有一个像布伦南那样的审判官,那安克·拜拉尔就不至于求告无门,到我的宴会上绑架胁迫了。”
而你也不至于送他那把剑来找我麻烦了。
泰尔斯忍住没说出口的腹诽。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
詹恩神情不改,疏离淡漠:
“但你其实很清楚,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或两个训练有素、恪守原则的审判官所能解决的问题。”
泰尔斯抿起嘴唇,詹恩的话,让他不禁想起科恩在永星城的警戒官生涯。
正思量间,宴会厅里的冲突又有了变化,只见一个矫捷的身影挤进卫兵们的队伍,瞬间加入两位草原客人的战局!
咚!啪!
新来者并未展现什么高人一等的力量或技巧,但他非常幸运,恰恰卡在两方攻势将消,新回合尚未开启之时进入战局,只见他矮身接拳,转身扫腿,两位客人就一前一后狠狠摔倒在地上!
围观的众人们发出惊呼。
两位肇事者火气未消正要起身,但新来者一扬手,一柄带鞘的剑正好从旁飞来,落入他手里。
下一秒,新来者毫不客气地咚咚两下,兜头敲晕了两个草原人。
卫兵们瞅见缝隙,急忙上前把两人架开,再扶起来治疗敷伤。
兴许是气氛使然,周围的客人们纷纷送出喝彩和掌声,近旁的演奏者也适时地奏起一首《征服曲》。
冲突解决,而新来者也潇洒地旋身收剑,只听撕拉一声——米兰达赤脚站在地上,皱眉看着自己被撕裂的裙子,有些尴尬。
“身手不赖,只是,”詹恩嗯哼一声,看了一眼泰尔斯,“可惜了。”
泰尔斯正思考着要说什么高深的话来表现“诶,不足为奇,我手下都是这个水平”的高人风范,听见这话表情一僵:
什么可惜?怎么可惜?哪里可惜了?
话不要只说一半啊!
事发现场,马略斯神使鬼差地出现在米兰达身后,递出自己的外套,同时换回她手里的鹰翔,这让周围一群红着眼睛跃跃欲试,正在争相脱外套或大衣的男士们发出失望的喟叹。
“剑来得正是时候,勋爵。只是,我刚刚把鞋子踹掉了,”米兰达看着自己的赤脚,表情尴尬,“可否劳烦您再……”
话未说完,马略斯就自动让开位置:哥洛佛和保罗费力地挤开人群,前者被挤掉了一颗纽扣,扭扭捏捏地送回一只左鞋,后者面上带着微笑,以及一块不知何时染上的污渍,风度翩翩地递出一只右鞋。
“你们什么时候找到的?”米兰达惊讶地接过鞋子。
“你什么时候把它们踹掉的?”马略斯面无表情。
米兰达笑了笑,向他们一一道谢。
星湖卫队的气氛更加和谐,直到气喘吁吁地挤开人群,谄媚又期待地捧出第三只女鞋。
“什么?不是这只?啊,这样啊,嘿嘿嘿,没关系啊!涅希还在后面,趴在地上一寸寸找呢……”
危机告一段落,当事的两位草原来客也幽幽醒转,火气消了大半,也许是因为被当众撂倒失了颜面,也许是因为出手的人居然是一位姑娘。
然而其中一人愤而挣开仆人,冲到米兰达面前兴师问罪,但星湖卫队也不甘示弱,向前一步,左手揽着哥洛佛,右手拽上保罗,气概十足地保护米兰达。
那位客人摸了摸额头上红肿的地方,气势汹汹地对米兰达说了一通东陆草原话,旁边的人连忙翻译:客人想要知道这位姑娘的名字和住址——当他日后策马征战,在基瑟里草原上打下十个部落,攒够十块草场时,就回来西陆,把其中五块奉给她作聘礼。
米兰达还不由一愣,努力理解对方的话,但另一位肇事者却冷哼了一声,同样推开侍者走上前来。
这位客人顶着乌青的眼睛,红着脸,还整了整凌乱的衣物,用磕磕绊绊的西陆通用语对米兰达说,这位姑娘美丽勇敢,身手了得,是否愿意跟他回到都瑟里草原,如果愿意,他现在就对自己的荣誉佩刀发下天誓,日后他若成为部落的可汗,她就是自己的大妃,他们一起统治部落,威震草原,若他没能成为可汗或者不幸早死,那姑娘可以带走他一半的牛羊,另觅英雄改嫁。
一来一去,隔着米兰达的两位客人再度开始——不知道是为了姑娘,还是为了“基瑟里”或“都瑟里”——怒喝叫骂,眼看又要撸袖子打起来,却被一双戴着黑手套的手扣住肩膀。
“告诉他们,我不是他们比拼颜面的工具。”
“至于草场和可汗,对我而言没有意义,”实在补不回撕破的裙子,于是干脆把它缠上小腿当绑腿使的米兰达揽住他们的脖子,大笑道,“因为我就是可汗——大海彼端的雪上可汗!”
两位草原客人先是一怔,明白过来之后,他们看着米兰达的眼神更热烈了——两人指手画脚叽里呱啦,想要跟她结成没有血缘、但更加神圣的兄弟姐妹。
马略斯适时地出现,笑眯眯地夸赞起两位客人的身手,指了指地上被他们打架波及的餐盘碗碟,同时挥挥手,在旁边两位埃克斯特客人对“雪上可汗”的涵义发表意见之前,让大家把米兰达拉走。
事态就此平息,这个角落又恢复了宴饮欢庆的热烈气氛。
“确实是一柄好剑。”
在望台上的詹恩看着米兰达,目露赞许,再度发声:
“锋利逼人,或有奇效。”
泰尔斯与有荣焉,在没人看得清的黑暗角落里整了整衣领,挺直腰板。
但詹恩话锋一转:
“只是剑有双刃,容易自伤,若身量不足,还是别胡乱挥舞的好。”
“大可放心,”泰尔斯撇撇嘴,“我可不像某人,天天带着剑,去别人的宴会上送人。”
提及旧怨,泰尔斯和詹恩对视一眼,齐齐哼声扭头。
“好吧,至少我们确定了一件事,”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争锋宴上,我父亲不会从草原来的客人身上下手——刀不会从这里落下。”
“说得好,”詹恩讽刺道,“现在我们需要注意的,就只剩下其他几百个客人了,这简直是拨云见雾,茅塞顿开,大大降低了我们的工作难度。”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我们能不再互相嘲讽了吗?”泰尔斯叹了口气,“说真的,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沟通难度。”
詹恩轻笑一声,执起水烟。
“告诉我,泰尔斯,你和你的人,这几天在翡翠城刺探到了什么秘密?”
泰尔斯心跳一顿。
“抱歉?”
鸢尾花公爵轻哼一声:
“别装了,这几天,你的手下们——包括那个亚伦德,甚至都脱下戎装去参加宴会——千方百计,在翡翠城里老鼠打洞全面渗透,上至贵族下到黎民都找了个遍,商业,贸易,治安,军队,法律,历史,乃至我妹妹的事,处处打探无孔不入……而你本人,则可着劲儿花我的招待经费,全城闲逛,到处找茬。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泰尔斯表情一滞。
哦喔。
“我还以为和你说好了,泰尔斯:在翡翠城,我们开诚布公——”
面对詹恩的灼灼目光,被揭破的泰尔斯咳嗽一声。
“那个,我,我们这几天不是忙嘛,你也没空,我就没来得及夜访你的卧室,嗯,没法私下里告诉你……”
但詹恩没有理会他的边界,咄咄逼人地继续:
“——你却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搜肠刮肚,想着怎么整垮我?”
南岸公爵放下烟嘴,呼出一口白烟,把他的表情衬托得越发诡异。
泰尔斯有些尴尬,他搓动着自己的手。
“对,我是派了人去查探和侦察,了解翡翠城的现况,搜寻翡翠城的弱点,因为——因为这就是我该做的!”
王子调整心情,让自己听上去理直气壮:
“既然要让大家,尤其是让我父亲看到我们两人势成水火,彼此敌对……那这岂不是很正常、很应该,甚至是必须的吗?”
詹恩眯起眼睛。
泰尔斯不容置疑地转身挥手:
“既然要追求刺——追求效果,那就贯彻到底咯!”
詹恩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打量着他。
对方的沉默持续太久,以至于泰尔斯都觉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放下酸痛的手臂。
“说得好。”
南岸公爵看向望台外的翡翠城,冷哼一声:
“那作为你明面上的敌人,我也应该倾尽全力对抗你,封锁你的信道,为难你的部下,阻碍你的生活,绝不让你好过,来展现我们确确实实斗得你死我活,不露一点破绽——否则怎么骗过旁人,对吧?”
泰尔斯不甘示弱:
“怎么?你这时候来威胁我?可别忘了——”
詹恩继续道:“就从削减你们的每日伙食开始,怎么样?”
伙食……
泰尔斯及时地换上友善的微笑,话锋一转:
“——可别忘了我们只是演戏嘛!”
他嘿嘿一笑:
“哎呀,演戏毕竟只是手段,太认真了、入戏太深了也不好的嘛,会严重影响我们的合作效率,毕竟我们还有最大的敌人嘛!”
詹恩发出不屑的轻哼,接着抽了口烟。
“那么,殿下和你的手下们,于这些日子里辛苦耕耘,在翡翠城找到什么了吗?”
烟雾缭绕中,南岸公爵的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眼:
“比如,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可以作为把柄,一击致命,掀翻凯文迪尔家?”
泰尔斯一顿,笑容尴尬。
“这个嘛……”
足以掀翻凯文迪尔家的东西——额,烤肉的秘密调料?
“我们以为我们说好了,开诚布公?”
下一瞬吗,公爵气势一变,满目杀机:
“告诉我,泰尔斯,如果你是国王,你是陛下,你会怎么对付翡翠城,以从凯文迪尔的手中攫夺权力?”
泰尔斯的笑容僵住了。
如果你是国王。
要怎么攫夺权力……
泰尔斯?
王子默默回望着对方。
而詹恩也只是默默地抽着烟,等待他的回应。
那一刻,泰尔斯脑海里闪过很多思绪。
你是国王。
你是陛下。
你会怎么做?
一瞬之间,他似乎又回到复兴宫里,看见那个带着冠冕的青年背影。
青年只是动了动手指,整个王国便如一架机械般动起来,整齐划一,如臂使指。
他的王国。
泰尔斯不得不伸手捏住口袋里的盟约,靠着上面扎手的骨刺,来把自己拉回现实。
望台上的两人默默相对,他们一侧是歌舞升平,人声鼎沸的宴会厅,一侧是居高临下所见,星星点点的翡翠城全景。
终于,泰尔斯轻声叹息:
“对,我这几天派出手下人,确确实实,了解了一些关于翡翠城的情报。”
詹恩放下水烟,认真看向他。
“据我所知,从整个王国涌来的大量商货都聚集在这里,在翡翠城,装配,加工,分类,交易。”
泰尔斯表情严肃:
“再运到拱海城,在那里出海,通向北边、东陆,或者南下鲛海,反过来也是一样。”
这是哥洛佛从运河区回来,在讲了一大堆码头上的水尸鬼吃人恐怖怪谈,以及潮汐猎人的海上传说后,终于说到的正题。
听到他的话,詹恩的眼神不一样了。
“而那些商人,匠人,手工业主,他们哪儿都不去,只信翡翠城和凯文迪尔,相信这里的秩序和规则,”泰尔斯摇摇头,“秘科可以威胁一个酒商变节,也许可以通过他影响一些行业……”
“变节?”
詹恩若有所思。
“那个酒商,你真认为,秘科能通过他,或者像他一眼的人,影响某些事情?”
“也许,只是也许,”泰尔斯摇摇头,“但关键是,他们没法逼迫这么多人同时变节,没法扭转众人心中对翡翠城的印象,没法掐断你们已成气候的财源命脉。”
詹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颔首。
“另外,凯文迪尔家族有不少有份参股的武装商船,比如像刚刚那个海盗,嗯,前海盗,坦甘加的海狼船团。”
泰尔斯冷静地继续:
“当然名义上还是商船,分属不同的船主,规模比不上停泊在东海领的王国和辉港海军,战斗力也未知……但足够保证你们的跨洋贸易。”
这还是怀亚和孔穆托借着基尔伯特的名望,在各大行会吃了一圈之后带回来的情报。
“至于翡翠军团,这是另一项创举——对,他们初创未久,未经战火,操练不足,在战力和规模上不比王室常备军,也许顶不住阿拉卡·穆的怒火卫队冲上两个来回。”
这是哥洛佛包括米兰达,跟几位好面子的本地军官在背地里“试试手”之后得出的结论。
“过誉了,”詹恩突然开口,“我清楚那群绿帽子们有几斤几两,能顶住半个来回不被冲垮崩溃,就算他们对得起薪资了。”
面对如此坦诚的公爵,泰尔斯有些尴尬。
“但他们指挥统一,以此为职,没有征召兵的弊端,”泰尔斯继续道,“我父亲若要用类似传说之翼搅合刃牙营地的办法来对付你们,恐怕会很难,至少没有足够的借口和由头。”
詹恩笑了。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少年,似乎在鼓励:
“还有呢?”
泰尔斯同样回望着他。
詹恩看上去非常淡定。
是胸有成竹?
还是蓄势待发?
“这里的市民们。”
泰尔斯继续道。
“他们跟永星城不一样,事实上他们跟我见过的大多数地方的市民都不一样。他们是各种作坊主、有产业主、船主、商人,还有工人,匠人,车夫、纤夫、水手……太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包括他们所组成的各色行会、公会、商会,以至于翡翠城专门成立了公证厅,处理他们的事项。
“基层官吏也是,我是第一次看见警戒厅有那么多人,多得离谱,他们还嫌不够,要从良好市民里招收义务助手——还绝大部分出身普通市民,家里在翡翠城有产有业。”
这是孔穆托借着警戒厅的关系,找到了在这里的几个旧友而得来的情报。
当然,也有和涅希,是他们一群人在城里头胡吃海喝打探出来的——当然是靠的翡翠城公款经费。
“其他地方,农户、牧民、匠工们在领主城堡周围的乡村里,倚土地为生,若绝收缺粮,可能会抗议起义,领主为了不被他们淹没,恐怕也会裹挟进去,把矛盾闹上守护公爵的级别。”
泰尔斯轻声叹息,目光有异:
“但是,这些离开了土地的、各行各业的市民……要把他们煽动起来反对你,掀翻凯文迪尔,我只能说,还不是时候。”
詹恩笑容不减:
“这不奇怪,永星城、辉港城……大城镇都有这样的特点。”
可泰尔斯摇了摇头。
“而我来到这里之后,翡翠城满大街上遍传谣言,虽版本不同,但大概共通点就是:一旦我娶了你妹妹……”
说到敏感信息,泰尔斯忍不住抬起头,观察詹恩的表情,免得对方一时冲动把自己从这里推下去。
幸好,南岸公爵虽然微微蹙眉,但并没有过于激烈的举动。
“谣言说,一旦我娶了公爵的妹妹,成为凯文迪尔的内兄弟,”泰尔斯小心翼翼地说出口,“那么面对姓璨星的王室亲戚,鸢尾花家族将不得不被迫低头,王室麾下的御用商人们就会涌进翡翠城来……”
“来瓜分市场和利润?”詹恩挑眉问道。
“不,翡翠城不怕有人来瓜分市场,事实上你们还欢迎鼓励商人前来,觉得这可以带动流通,促进繁荣,”泰尔斯否认道,“但你放出这个谣言——是的,我知道是你——想要让市民们知道的应该是:有人,有大人物,要来从上至下,改变翡翠城的规则了。”
詹恩眉毛一挑。
对,谣言,这是罗尔夫装——倒也不用全装——成聋哑人,靠着无人在意的优势,在街头酒肆间听来的消息。
泰尔斯趴上栏杆,望着下方的万家灯火。
“你作为公爵,能把具体的行政机构引进空明宫,能心甘情愿地向审判厅缴纳罚金,能低声下气地向审判官赔不是,这意味着在整个南岸领,无人——除非他的地位权力在守护公爵之上——胆敢打破连鸢尾花也要遵守的规则。”
泰尔斯看向对方:
“而正是凯文迪尔家族带头创建、维护的这些规则,塑造了南岸领独特的秩序:外面的商人们放心地将财货带进来,不怕动荡不畏强权;本地的市民们背着一袋金子也敢上街,不忧安全不惧损失;就连财雄势大的贵族们也不得不在这个赌桌上,按照荷官的指令,移动筹码下注游戏。”
“总之,在这里,没有人需要胆战心惊地观察领主们的心情喜好,受制于统治者的随机随性,担心可能发生的动荡不安,比如在埃克斯特,死了一个国王,就要换一份新的沥晶矿合约?”
詹恩不再笑了,他紧紧盯着王子,一言不发。
泰尔斯话锋一转:
“可一旦我成了凯文迪尔的亲戚,南岸领出现了天然高于凯文迪尔的存在,那既定的规则还能被遵守,还会被遵守吗?一旦王都的贪婪贵族、御用商人们跟着我,跟着璨星来到翡翠城,他们还会尊重秩序吗,他们不会借着天生更强的王权,巧取豪夺吗?”
“比如之前达戈里·摩斯被捕一事,你想让全翡翠城看到的,不就是璨星王室在包庇中央领的商人,而‘王室想要改变你们赖以为生的规则’吗?”
泰尔斯叹息道:
“这才是你放出这个谣言的目的——而我又偏偏是个在埃克斯特长大的北方人,噢,我忘了,对于南岸领来说,牧河以北,包括永星城都算‘野蛮的北方’。”
詹恩看着他的目光越发奇特。
“我猜,这样一来,翡翠城里几乎所有的商人业主匠人工人,可说是绝大部分的普通市民,都会自发排斥我、厌恶我,抵触王室的进入和插手——那个找我决斗的蠢伯爵就不说了,但前几天那个对我的婚事表达不满的落日祭祀,我猜他反映和折射出的,是广大市民们的意愿?”
泰尔斯心中一叹:这一点上,王子的屁屁们输了啊。
“因此,什么狗屁联姻,都见鬼去吧,”泰尔斯嗤之以鼻,“我要是真把娶你妹妹当作目标,以为能通过王室和公爵的联姻,安全地染指翡翠城,那才真是瞎了眼。”
“不差,殿下,”詹恩轻哼道,对他刮目相看,“不差。”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但还不止这样。
远远不止。
“而整个南岸领,从公爵往下,传统的高级封臣——无论是实封还是荣誉贵族,伯爵子爵男爵——和家族,都在翡翠城有生意,有根基,关系错综复杂,遍及各行各业。”泰尔斯继续道。
这是跟翡翠城的纨绔们吃喝玩乐得回来的消息。
“比如沃拉领的卡拉比扬,泽地的拉西亚,这些贵族或者跟某个商人合伙做担保,或者入股支持某个行业吃红利,或者干脆自己主导打通一条商路……”
嗯,还有那两位卡拉比扬的双胞胎姐妹……为了通过裁缝公会打探到背后的家族商业关系,孔穆托不得已被宰了二百二十四个金币,幸好,他刚刚已经通过米兰达化解了。
“……所以他们的利润和进项不再依靠自己传统的土地,而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
“翡翠城的繁荣。”詹恩沉稳地接过话。
泰尔斯点点头,表情凝重:
“而翡翠城的繁荣,又取决于商贸转口,取决于规则秩序,取决于凯文迪尔家族的治理和保护,以及你们长久以来在南岸领积累的威信。
“这让你在传统的统治秩序里安全无虞:当被土地逼得走投无路的实封男爵跟属下村民,在审判厅里搬出法理哭嚎都无人搭理,甚至没有一个有分量的封臣愿意为他出面仲裁的时候,我父亲就更不可能通过这些人来颠覆你——王室宴会上,拜拉尔和多伊尔那样的土地矛盾和债务争端,在这里连一朵浪花都不会溅起,即使有,也就是布伦南审判官一锤子的事儿。”
泰尔斯想起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继续道:
“所以,埃克斯特的大公们,他们可能会联合起来,反对查曼·伦巴;北境的福瑞斯和泽穆托家族,可能会因为短视、骄傲、贪婪,从而觊觎亚伦德没落后的权力真空;西荒群臣们,包括翼堡的克洛玛,英魂堡的博兹多夫,也可能会因为立场不一,政见分裂,从而与法肯豪兹公爵离心离德。”
泰尔斯只觉得说出的话无比沉重:
“但是在这里,南岸的大封臣们,他们入局太久,牵扯太深,依赖太过,他们非但不可能——被我父亲收买——去反对你,更只会围绕翡翠城,被整个南岸的体制绑在一起,支持凯文迪尔,抵抗王室的入侵。”
“是么?你确定?”
詹恩的目光越发锋利。
泰尔斯盯着詹恩,感受对方眼底更深层的东西。
“至于最后的反扑力量,”王子缓缓开口,说出被基尔伯特整理出来,经过怀亚来到他手上的资料情报,“早在你父亲身死,你继任公爵的那一年,就被彻底扑灭了。”
詹恩目光一动。
“近十年前,也即669年,拱海城子爵索纳·凯文迪尔,雇凶刺杀了你父亲。”
詹恩做了个深呼吸。
“索纳子爵——你的叔叔成功了一半,却在事成后阴谋败露,身死牢狱,”泰尔斯叹息道,“我想,那就是南岸领传统土地贵族的最后一次反扑。”
当然,这事要是发生埃克斯特,估计北地人会选索纳·凯文迪尔当国王。
夜风吹过望台,詹恩目光深邃。
“宁因友故,不以敌亡。”
他熄灭水烟,将烟管放回烟壶:
“但我父亲从没想到,这句话竟能用在自己的兄弟身上。”
泰尔斯没有说话,给予眼前的男人一点尊重。
“最后一点,按理说,这么大的城市,像下城区那样的贫民窟,”几秒后,泰尔斯继续道,“在翡翠城应该只多不少才是。”
“确实不少,”詹恩点点头,“这里的新郊区就是,它的面积还在逐年增大。”
泰尔斯摇摇头:
“但是远远没有王都那么混乱——相比之下,永星城里的市民多,但贫民更多,下城区的面积是其他区的好几倍,分了三个区才能管理起来——如果他们把那叫管理。”
泰尔斯想起第六屋的往事,不禁蹙眉。
“而翡翠城富庶,生意多,行业杂,活计也多,只要你有手有脚肯干活,就不会饿死,只要有希望,铤而走险的人就不会多,”泰尔斯叹息道,“就连兄弟会和血瓶帮,在这样的秩序下,也要小心翼翼。”
“因此,想从城市里的底层打主意,似乎也并不可行。”
话音落下,泰尔斯沉默了很久。
詹恩也没有说话,似乎在这一刻,两人在默契品味着同样的东西。
“这些,就是我所知的,关于翡翠城的全部情报。”
泰尔斯长叹一声:
“简而言之:所谓凯文迪尔的弱点,我根本没找到。”
詹恩看着他,眼神几度变化。
“我真的很佩服你,詹恩,真的。”
王子目光幽幽:
“就我所见,从军事到财政,从政治到制度,从商贸到舆论,从统治关系到底层社会,这座城市,这片领地,每一处都严丝合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谁要敢动你,动凯文迪尔的统治,那就是动这座城市的规则,动它的秩序,动它的利益,动它的根本,就势必要承受来自整个南岸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齐心协力的反戈一击。”
泰尔斯走到望台前,敲了敲空明宫的石栏:
“它不像北境那样惊心动魄,不像西荒那样粗糙硌牙,不如永星城那样威权厚重,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铜墙铁壁,固若金汤。”
王子望着眼前的城镇,不禁心生感慨:
“翡翠城号称王后之城,但也有人称它作‘城中王后’。”
他转向詹恩,意有所指:
“你知道,棋盘上的胜负由国王的生死而定,但事实上,王后才是最强一子。”
詹恩不言不语,沉默了很久。
“你会不会太高估我们了?要知道,我们连城墙都没有。”
泰尔斯笑了。
他拍了拍栏杆,只觉得手掌生疼:
“没错,它没有城墙——扩建的速度根本赶不及居民涌入定居的速度,但是……”
泰尔斯想起了曾经的一幕,感慨道: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城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
但他没有说完,詹恩就打断了他:
“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南岸公爵念出这句话,略略出神。
泰尔斯一怔:
“你怎么知道的?”
詹恩看向他:
“当然,艾尔·鲁赫桑荣誉伯爵的《至上略》。”
“他是一百年前的军事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脱罗人,却成了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御前军事顾问,成为星辰军队实际上的最高指挥者,所谓连剑也拿不动的‘无剑元帅’——你既然引用的他的话,就该知道吧?”
啊?
《至上略》?
鲁赫啥?
嘛玩意儿?
“噢,鲁,鲁赫桑嘛,嗯,没错,”一脸懵懂的泰尔斯不得不强装镇定,“我说的就是他。”
但詹恩似乎看透了他,只见公爵轻笑一声。
“鲁赫桑是第四次大陆战争里‘光辉之役’的指挥者,他推翻了许多既定的作战思维,将海战与陆战、守城与野战、海岸与平原结合起来制定战略,虽没有‘远帆’的博拉斯科大海战那样染红海水的辉煌斩获,却也让翰布尔人的晨风舰队与利古尔邦的船团无功而返,令东陆人气势汹汹的所谓‘百万雄师’登陆失败,只能灰溜溜地撤兵回航。”
“也是从他开始,军事顾问成为御前会议上的常设要职,王立骑士学院也把战略规划加入课程。”
詹恩话锋一转,笑容消失:
“但是到了晚年,鲁赫桑退休告老,寓居翡翠城后,他的军事思想就变得保守落后,一直被人诟病嘲讽,说他年老志衰不思进取,被一身的病痛噩梦吓破了胆,雄风不再。”
“《至上略》就是他未完成的遗作,跟他其他运筹帷幄,谈兵论战的著作比起来,这本书讲的不是如何打仗,而是如何避免打仗——这年头,可没有太多人愿意读了。”
宴会厅里传来一阵大合唱,似乎争锋宴已经到了高潮。
“额,对,没错,”泰尔斯咳嗽一声,“就是这样,额,很符合翡翠城的现况,你们不兴兵锋,不行险着,不起大事,却让所有想要啃下这块骨头的豺狼虎豹们无从下口。”
嗯,这么形容国王,是不是有些不敬?
詹恩面沉如水,并不作声。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不是我。”
詹恩终于开口了。
“什么?什么不是你?”泰尔斯疑惑道。
“我是说,不只是我,甚至不只是我父亲。”
年轻的公爵来到泰尔斯的身边,跟他一起望着空明宫下的万家灯火:
“你今天所见到的,是从一百年前贤君开启的星辰黄金时代始,从被人人嘲笑笨拙、说他鹦鹉学舌的‘鹦鹉公’费德里科公爵起,经过足足六代凯文迪尔,七位南岸公爵,无数仁人志士齐心协力,是他们固守一隅却目光长远,韬光养晦以潜移默化一个世纪之后,所铸就的王后之城。”
一百年。
六代人。
七位公爵。
泰尔斯微微变色。
他明白了什么。
“鹦鹉公”费德里科,“无剑的元帅”鲁赫桑。
原来……
贤君闵迪思三世。
他不是那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唯一的伟人。
“汝心繁冗,”詹恩勾起嘴角,向着整座翡翠城举起手臂,“而此宫空明。”
詹恩冷眼瞥向泰尔斯:
“它比起你们辉煌久远的璨星王室,比起自贤君以降的永星城,比起沉疴难起的复兴宫……”
“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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