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尔斯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权力的高墙。
在他私下暗示马略斯和史陀不妨派人“研究研究”搬去星湖堡的方案之后,不到一周的时间,星湖公爵即将搬离王都的消息就沸沸扬扬,传遍了永星城的大街小巷。
“不太妙,就连红坊街的妓馆里都在传,说王子厌倦了王都的姑娘,要去别处‘练练长矛’,我不知道她们怎么知道的——也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收假回来的哥洛佛凝重地报告王子,同时怒视旁边欲言又止的怀亚。
星湖卫队的一等刑罚官,老帕特森为此气得七窍生烟,他带着两位手下加上随风之鬼罗尔夫(“他看上去怪异又狠毒,殿下,很适合这活计,当然最关键的是,我可以指着他对大家说‘看,这就是多嘴的下场’。”帕特森咬牙切齿地道),气势汹汹地拎着鞭子,在闵迪思厅里到处“抓内鬼”,誓要查出是谁泄露了秘密。
“那肯定不是我啊!”
吃力地拖着大包小包的夸张行李,从家里艰难归来的,在大门口被“抓内鬼小组”逮了个正着。
“落日可鉴,我们搬家的事我可没跟任何人提——什么?你说这些行李?嘿嘿,我父母硬塞给我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们看连冬衣都塞进来了,烦死了真是……喂!哑巴!别乱碰我的幸运布偶小熊!床头必备的!”
闵迪思厅里一时人心惶惶,直到马略斯出面,温和又委婉地提醒老刑罚官:
王子搬家这么大的事儿,哪怕只是前期“研究研究”,也必然有不少风吹草动,再加上闵迪思厅每况愈下的财政(“我认为我们需要雇佣多一些人,厨子,园丁,马夫再到女仆——什么?玻璃酒杯?这跟酒杯有什么关系?算了,我直接去问殿下好了。”——怀亚·卡索耿直而疑惑的最后遗言),只要闵迪思厅里的每个人还有家人朋友,那消息泄露就是不可避免的。
至于泰尔斯公爵为什么离开王都,街头的流言传得有板有眼,从“闵迪思厅历代公爵闹鬼传说”到“叛逆王子的逃婚传奇”,甚至“星湖堡藏娇说”——这个说法有很多版本,主要争议在于女主角的身份和数量,甚至性别,因为闵迪思厅在王子归来后一直没(钱)招募女仆。
有趣的是,百姓们对“王子破产了”的说法不屑一顾,甚至一提出来就会遭遇哄堂大笑:“你知道光是闵迪思厅里的宝贝就值多少钱吗?王子连**的**都是金子做的,用得着你操心?”
谣言纷乱,愈演愈烈,以至于某天的御前会议上,库伦首相都忍不住亲自过问。
泰尔斯不便直接回答,于是巧妙地转移火力,顺便试探一下挽救闵迪思厅财政的可能:
“父亲,您怎么看?”
当时,英明睿智的凯瑟尔王正读着翡翠城的港口税报,听着裘可总管怨气连天的牢骚(“我身为堂堂财政总管,每月只拿五个银币的薪资,可曾在乎过钱财?可他们,这群南岸的奸商污吏,受益于陛下您的英明恩典才赚得盆满钵满,却如此自私自利,连这点小税都要扯皮?”),眉头紧皱心事重重,闻言只是不屑挥手:“滚。”
“他恩准了。”
从复兴宫出来后,面对马略斯怀疑的目光和史陀期待的表情(“陛下总不能让您饿死吧?”),泰尔斯公爵笑容灿烂,显得成竹在胸,稳重自信:
“陛下对闵迪思厅长期以来卓有成效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他满怀信心与期望,衷心地鼓励我们:独树一帜,与时俱进,独立自主,开源创收,追逐卓越,探索未来——”
砰!
马略斯面无表情地拍响桌子:“重点。”
公爵的笑容瞬间垮掉:
“没钱。”
于是又过了两天,王都里的街头流言就风向一变:
泰尔斯公爵为了反抗父亲安排的婚事(关于女主角是谁,也有赌盘推出,值得一提的是,虽然赔率高到了不可能的地步,但是王子殿下的旧友,沃拉领继承人,科恩·卡拉比扬确实出现在了赔率榜末,落在一众名媛贵女之后),不惜放浪形骸以示抗议,引得国王雷霆震怒,在御前会议上当场发作,当着众臣狠狠扇了继承人一巴掌,令他立刻滚出王都!
“没人扇过我巴掌!”
训练场上,面对忧心忡忡的怀亚以及他手上那满满一盘的“护肤养颜药”,泰尔斯气急败坏:
“我没事,我的脸也没事!不是,我凭什么要让你看我的屁——别的部位也没事!落日在上,我这次进宫是真的真的真的没有谋反啊!你们怎么就不肯信呢?”
在多种因素(主要是账本上越发触目惊心的数字)的作用下,泰尔斯索性放弃低调,不再掩饰,开始让马略斯大张旗鼓地清点盘库,派史陀后勤官与复兴宫总管对接,跟贵族事务院要来星湖堡的账本和地图,向璨星私兵嘱咐留守的事项,与警戒厅沟通好离开的时间,让其他人(对此愤愤不平)采购好足够的物资,同时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这样真的没问题?流言不会更糟?”怀亚皱眉道。
“相信我,”训练场上,王子咬牙切齿拉开弓箭,瞄着远处马略斯的屁股,“王子的屁屁,可受欢迎了。”
怀亚一脸愕然。
但很幸运,各色谣言仅仅流传了几天,就统统转向:
据闻,泰尔斯公爵在一场御前会议上言出僭越,国王怒不可遏,断掉了闵迪思厅的经济来源以示惩罚,星湖公爵不得不离开王都,自寻出路。
好吧,至少一部分是真的。
在封臣与官僚中盛传的说法则是,在税赋问题上,星湖公爵的政治立场过于温,甚至同情远疆的大诸侯们,这开罪了得势已久的拥王党人,后者在御前会议上屡进谗言,终于打动了国王,逼得公爵远离政治中心。
嗯,此话也不算全错。
于是乎,某个工作日的早晨,天际初光之时,闵迪思厅的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属于星湖公爵的车队缓缓驶出,去往城郊王家狩猎林附近的星湖堡。
“你确定大家都没意见?毕竟,这是要离开城市,去乡下。”
泰尔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脸困倦地趴在车窗旁,看着后勤官皮洛加跟留守的私兵和仆役们做好最后的交接。
“他们是王室卫队,而非谋士说客,”马略斯骑行在马车(驾车的人选原本是哥洛佛,但泰尔斯言辞拒绝)旁,皱眉翻看后勤翼递上来的账本,“发表意见不是他们的工作——该死,为什么上个月又超支了?这么多护肤药品是怎么回事?”
马车另一侧,怀亚默默扭头,和罗尔夫热烈地交谈起来。
在清晨的寂静中,他们的车队赶上城门开启的最早时刻,在一片指指点点中穿出王都南侧的贤者门,途经几个城外的集市和村庄,越过牧河渡口,驶上“斩棘”托蒙德三世时期大力重修的复兴大道南段。
王都的南侧显然要比北侧繁华,一路上尽是起早进城的小商贩与雇佣工人,准备赶集的农夫和工匠,来来回回的邮政马车,甚至异乡的旅人,他们或驾车运货,或负箧徒步,从永星城附近的各个市镇赶来,三五成群,熙熙攘攘,时不时对与他们交错而过的车队评头论足。
“啊,我认识这车队,应该是这季度的巡游法庭,替国王去领地巡查断案的审判官……”
“拉倒吧你,连个旗帜都没有,这肯定是某家贵族的私生子,富得流油又不好声张那种。”
“你看这队伍的气势,啧啧,真牛逼,男人就该这样啊!”
“切,命好的杂种罢了,我要是生在那儿,也可以代替他啊!”
正值夏末,大道周围的草木植被郁郁葱茏,公爵的车队拐下大道,旅人减少,树木丛生,绿荫蔽日,鸟兽惊飞,周遭生机勃勃,野趣渐增——他们进入了王家狩猎林的范围。
“卧槽,我发誓那是头熊!”
惊呼出声,一时引得整支队伍紧张不已:“僵尸,拔剑!”
“别疑神疑鬼,”老兵杰纳德高声喝止他们,他摇摇头,“我看清楚了,一只野猫罢了。”
据马略斯说,从黑目时代圈定的王家狩猎林一直以来都是王室休闲野游,招待来宾的好去处,血色之年以前,先王艾迪不止一次领着群臣在此狩猎,而贺拉斯与海曼两位王子尤喜呼朋唤友,纵马狂欢。
血色之年,永星城受叛军与埃克斯特两路威胁,不得不关门闭城,于是整个中央领强盗啸聚,风声鹤唳,周围的村庄和小镇,包括许多贵族的封地几乎都遭了殃,狩猎林也变成了无主的荒地,直到《要塞和约》签订,王国之怒率领怒火卫队归来,重组中央常备军,将王都周围的叛军余孽与强盗乱军一扫而空。
至于战后,一来国库困窘,二来民生凋敝,况且铁腕王本人也对打猎宴饮并无兴趣,负责守卫维护的王家护林人没有赏钱可拿,商贩农夫们也无利润可分,于是纷纷散落到附近安家,或成为田庄佃户,或受雇做工,或加入璨星私兵,反倒成了常备军重组时的优质兵源。
“王国之怒的男爵庄园就在那条路往下,旁边就是中央常备军的军营,十几年来,他差不多把狩猎林变成了他们专属的训练场和演习地,”马略斯望着一条明显是被踩出来的林中小道,目光深邃,“但好处是,有常备军在此,谁也不敢侵犯附近的王家领地。”
从小作为贵族战马被养大的珍妮对这样的环境极其不满,时不时挣脱牵马人,嘶鸣着追击丛林深处一闪而过的鹿影或獾踪,闹得队伍一片手忙脚乱,又总是在泰尔斯努力呼唤之后,被树枝草木挂得满身痕迹,灰头土脸郁郁寡欢地归来。
“在马厩里它就是王后,没马敢跟它争,”老兵杰纳德乐呵呵地道,“但这儿的飞禽走兽没这个自觉,它不太满意。”
他们很快来到一颗标志性的大树下,守望人称这里是从前狩猎林还欣欣向荣时最受欢迎的宿营地,而那颗粗壮茂密,遮天蔽日,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大树则名为“星辰树”,有着不少关于璨星王室的传奇故事:
据说帝国末年,还是私生子的复兴王曾在此树下燃起斗志,立志闯出名头,摆脱野种之名;
也有人说五百年前的“拖延者”布拉德王子遭遇政变,携着九星冠冕,仓皇逃出永星城,便是爬上了此树才躲过堂兄“不幸者”凯拉的追兵,逃到英魂堡招兵买马,拉开“双星对峙”的血腥大幕;
亦有传说涉及四百年前入侵星辰的巨灵大公卡恩·特卢迪达,说他当年在此树下宿营,准备围困永星城,却在深夜见到复兴王立马持枪,向他冲锋而来,残暴可怖的“巨灵”于梦中惊醒,吓得连夜拔营,就此退兵;
还有人说三百年前,“胡狼”苏美三世就是在这树下邀请五位守护公爵狩猎宴饮,其中三位,从此再没能走出狩猎林;
甚至有诗歌言道两百年前,还是公主的“征北者”艾丽嘉就是在打猎之时,于此树荫下遇见了一位不载史册的神秘骑士,方才怀上生父未知的“狼敌”凯拉。
但以上传说,纵然“小时候经常来这儿玩儿”的讲得再绘声绘色声情并茂,把威罗、罗尔夫和怀亚这样的听众唬得一愣一愣,星湖公爵也全部一笑而过。
泰尔斯本以为一路上都是这样的茂密丛林,但行不多时,道路尽头豁然开朗:苍翠的丛林间,一潭蔚蓝的湖水闯入眼帘,它纯净如镜,倒映出蓝天上的纯白云彩,如梦似幻,一时令人分不清天地上下。
美景当前,包括泰尔斯在内,所有人都不由得驻足停顿。
“落日在上,”多伊尔兴奋地望着碧湖,“这比画上的好看多了!”
“等等,画上?”
怀亚反应过来,满面怀疑:“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来玩儿吗?”
“没到时候呢,继续往前,”马略斯难得心情大好,他没有理会身后对怒目以对的人们,“那时候再惊叹也不迟。”
公爵的车队沿着湖边行进,草木越发低矮,眼前的景象更见开阔:
视野放远,湖水的另一端是一面高耸陡峭的山壁,十几道汹涌的瀑布悬挂其上,于岩石间冲出,直落湖中,如从天而降的银色巨幕。
“我的天,我在书上见过这个,说是在那下面练剑,能事半功倍,”年轻的见习先锋官涅希兴奋地指着宽阔的瀑布群,“有人想冲浪吗?”
“别信那些骑士小说,从那上面冲下来,你就算活着,估计也找不见那话儿了。”二等护卫官,“高佬”法兰祖克无情地泼他冷水。
泰尔斯同样为此等恢弘美景倾心,目光难移。
“那是牧河的下游支脉之一。”
马略斯很有耐心地为没见过此景的——几乎是车队里的其余所有——人解释道:
“河床在此跌落,形成瀑布,沉积出宽广清澈的湖泊,是为‘星湖’。”
星湖。
泰尔斯在心底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下意识地扭头。
果然,与瀑布相对的另一侧湖边,一座高耸的城堡出现在眼前。
它坐落在山丘边际,三面环湖,建制古朴,唯有一道小路能绕上山丘,越过它的护城壕,直入其中。
与丛林,湖景,瀑布,蓝天,白云,山丘,城堡,一切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毫不突兀,给人一种静谧的沉醉感,人人都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放轻脚步,仿佛不愿惊扰这一角美景。
“而那,就是星湖堡。”马略斯驻马停息,悄然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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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包括泰尔斯。
少年事前做过功课,他知道,星湖堡的前身是一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最早甚至能追溯到黑目时代,里头全是学识精深却矢志苦修的落日修士。
但让这座修道院真正进入世人眼中的,却是近五百年前,一位名为苏美的老学士,他出身高贵却博学多才,在“双星对峙”的战乱中携家带眷,隐居此地,潜心研究神学经典。
直到血腥残酷的“双星对峙”,戏剧般地以两位(各自称王的)璨星相继逝世而告终,但他们麾下的“晨党”与“暮党”——选边站队的国内诸侯们——却在经年累月的战争、死亡、结盟、背叛中,结下了数代难解的血海深仇。
以至于当王国无主,王位空悬之时,纵观璨星家谱,竟没有一位继承人能同时服膺势力相当的两党诸侯,能不受争议地登位加冕,能不重燃双星对峙的战火。
(其实出于利益和局势,长达八年半的内战里,两党的许多成员都在不止一个阵营里待过,盟而忽叛,叛而复归都是常有的事,今天宴饮结盟君臣交心,就信誓旦旦争表忠诚,明天战场被俘绞索临头,便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东海众雄之首,辉港城的库伦家族更是反复横跳,在晨暮两党间灵活转换,四叛三归却还能安然无恙的神奇存在,以至于两任东海守护公爵的外号分别是“正午”和“子夜”。)
但幸好,王国的流血已经够多,多到冥夜祭祀都累死无数,星辰的男人也已经够少,少到没人再想披甲打仗——双星对峙的八年间,无数百姓国民家破人亡,许多伟大家族就此绝嗣,其代价之高昂教训之惨痛,即便在内战频繁的星辰王国史上也堪称罕见,
剑拔弩张的晨暮两党,最终在落日大主祭的倡议与协调之下,勉强放下武器,进入永星城,在满是待葬遗体的冥夜神殿内艰苦的谈判(这也是永星城内,晨星区与暮星区的命名由来,它们以冥夜神殿为界)。
于是,作为“黑目”约翰的玄孙,年届六十的苏美学士——或者说,后来的“断脉”苏美·璨星二世——就这样被请出他所隐居的落日修道院,走出深林中的湖畔高堡,在两批虎视眈眈的封臣们簇拥之下走进复兴宫,登上历史的舞台,位临至高。
且不论这个决定之后让晨暮两党如何后悔,又如何让他们各自的联盟分崩离析,但苏美二世加冕未久,便遵照新颁布的《血脉法令》,将他在学士时代待过的、感情颇深的湖畔修道院修缮扩建,筑成一座城堡,赐封给长子埃兰,并册他为公爵,以示继承早定,不容争议,“上至王公下至黎民,悉从此法不得有违”——因为长幼继承争议而引发的双星对峙,从此了却残局,画上彻底的句号。
星湖堡,以及意义重大的星湖公爵,便由此而生。
“这就是我们的地头,我们将来要待的城堡?”怀亚表情震惊。
这句话让泰尔斯收回凝望星湖堡的眼神,他抛开沉重的历史,收回思绪。
好吧,至少……
王子心情舒畅。
他有房了。
绿化到位,湖景怡人,还有天然游泳池。
就是……
泰尔斯瞥了一眼马略斯鞍袋里的账本一角。
不晓得房贷怎么算。
“好地方。”
素来不善言辞的哥洛佛一边行进,一边点头。
“看看它的形制和地势:三面环湖,居高临下,通道狭窄,视野广阔,吊桥,壕沟,箭塔,瞭望哨,城墙的高度,交错的角度和防守的广度,”僵尸指着星湖堡的不同位置,“只需十几人,就能守得滴水不漏。”
“即便遭遇倍于己方的敌人围攻,若补给足够,也能固守上几个月乃至一年——比几乎不设防的闵迪思厅好多了。”
“天啊,你不能这么类比,闵迪思厅是艺术品,而这里,这里是,是,”顿了一下,才憋出下一句话,“别的艺术品!”
队伍的另一侧,新加入队伍的,来自英魂堡黑狮家族的保罗突然叹息一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我父亲告诉我,很久以前,每一位诸侯,每一个领主,都以拥有自己的家族城堡为荣——哪怕花上两三代人的时间,穷尽资财,也要筑起意义非凡的城堡。”
这位博兹多夫家族的年轻继承人望着远方的城堡,目有惆怅:
“峻林城的天柱堡,荒墟的浮沙、流沙、沉沙三宫,辉港的踏浪宫和息潮塔,翡翠城的空明宫,刃陵城的血门要塞……虽然形制不一,风格各异,却无一不是历史悠久,难攻不落的名堡垒,更别提壮丽恢弘的复兴宫,那简直是奇迹般的存在。”
“而亚伦德的寒堡,我们博兹多夫的英魂堡,包括克洛玛家的翼堡,就连领地都是以要塞城堡而得名。”
保罗的话诚挚而怅惘:
“它们是我们扎根大地的防线,是骑士们不老不死的坐骑,是这片土地上最坚固的守护。”
话到此处,保罗长叹一声:
“但现在,这样的城堡却不再增加,甚至越来越少了。”
他的话让许多人开始深思。
但回答他的人却出乎意料。
“那是当然的,”多伊尔大大咧咧地道,“我家的城堡不晓得是几百年前的,到处漏风,一到夏天就蚊蝇虱子遍地飞,臭味不散,冬天也没好到哪儿去,冷风把人刮得鼻涕直流,窗户哐哐响,怎么修缮都搞不定,而且光是雇人打扫,维持功能就耗资颇巨,划不来。”
“所以我继母最后决定关闭它的大部分区域,只使用少数完整完备,新近装修的厅堂房间。而据我所知,越来越多的贵族和领主宁愿把钱花在别的地方,我甚至听说,在某些地方,有家族抛弃了祖居的城堡,搬进市镇村庄。”
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指,举下一个例子:
“更别提复兴宫了啊,那建筑都老得……”
哥洛佛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老得……”
多伊尔倏然一颤,反应过来:
“老得忒有历史,忒有意义,忒有文化了!”
“要知道,复兴宫可是用神力与魔法修筑的奇迹啊!”
原本幸灾乐祸的众人,闻言露出失望的表情。
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
“总之,无论什么城堡,再坚固也好,再伟大也罢,时间久了,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既然如此,”保罗冷冷开口,“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毁了拆了,从头重建?”
此话让车里的泰尔斯也沉寂下来。
“我继母是有过这样的计划,但因为资金问题而放弃了,”回忆着过去,“而且我父亲说,虽然我们不住了,但我们至少住过那儿。”
他叹息道:
“若就这么拆了,有些东西,是重建不起来的。”
这话倒是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多伊尔眼珠一转,重新变得嬉皮笑脸:
“再说了,万一又打仗了,那怎么办?”
保罗没有说话。
怀亚却在此时接过话头:
“平庸的君主以土石筑他的坚墙,外敌难侵,城堡难落。善战的君主以血肉作他的城墙,武功盖世,英魂无数。睿智的君主以人心为他的城墙,常胜不败,永盛不息。”
王子侍从官想起了什么,目光深邃:
“唯有真正伟大的君主,以和平作他的城墙,平凡普通,却无人知晓。”
此言一出,车队里的人们纷纷侧目,就连罗尔夫也面露异色。
“哇哦,真怀亚,你自己说的?”多伊尔惊奇道。
“不。”
怀亚低下头,表情复杂:
“小时候听来的。”
泰尔斯闻言一动,他想起姬妮向他转述的,米迪尔王储曾经的话。
【纵宫墙千尺,雄关万丈,何存吾命?】
“有道理。”
队伍前方的马略斯突然开口:
“城墙厚重坚实,抵御外敌的同时,却也遮天蔽日累赘重重,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领主满足于坚城固堡,在城墙后安于现状,由此变得狭隘短视,不思进取,最终自食恶果。”
守望人这几个月里的长久积威让所有人齐齐住口,车队一时陷入沉默。
“也许不止如此。”
一直痴迷于堡垒形制的哥洛佛似乎不太会看眼色,他没有理会现在是不是“长官训话时间”,自顾自开口:
“我祖父说,战争的手段注定越发丰富,特别是魔能枪出现后,无论是据城困守还是登城强攻,都变成了下下之策。”
“毕竟,再厚的城墙,再宽的城垛,也禁不住魔能枪持续不断的高温轰击,投石机震天撼地的高空落石。”
保罗叹息道:
“所以,这样的城堡,以后注定要没落,变成历史?”
“也许吧,”哥洛佛死死盯着星湖堡,仿佛要找出它的弱点所在,“但也许我们的后代,后世的人会想出更好的办法,筑出更坚固的工事,建起魔能枪也轰不破的超级城墙?”
“也许他们将更聪明,比我们聪明,”怀亚插了进来,他情绪失落,“想出不靠城墙,不靠堡垒,也能抵挡战争,抵御外敌、保证安全的手段?”
“也可能他们会更愚蠢。”
马略斯也加入了谈话,他叹息道:“他们或者会修建越来越多,越来越厚的城墙,安于现状,自得自满,直到自以为是的城墙轰然倒塌,大难临头才悔不当初。”
泰尔斯仔细听着这场谈话,长久深思。
“或者他们无比天才!”
兴高采烈的声音突兀响起,让许多人皱眉:
“为了真正的和平,我们的后人建造出没有瑕疵的,不可打破的,能隔绝一切的城墙堡垒,而两边的人,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彼此一根汗毛!”
多伊尔在马上一鞠躬,向着星湖堡得意地手臂:
“嗒哒——和平降临!”
听了这番胡扯,车队里的大家纷纷白眼叹息。
直到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
“于是城墙高耸,壕沟深邃,位居两端的人们,彼此相望不能见,相呼不能闻,相谈不能知。”
所有人愕然回首:只见星湖公爵倚在车窗边上,远眺着美不胜收的星湖堡,目中却一片死寂。
泰尔斯幽幽道:
“直到每个人的命运,都变得孤独无依却无所察觉,痛苦挣扎却不知所以,愤怒莫名却无法消解。”
“直到所有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注定是墙后的囚徒。”
公爵的话让整个车队安静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应。
马略斯策马来到窗边:
“殿下?”
泰尔斯回过神来,抱歉地挥挥手,坐回座位:
“不用管我,继续吧。”
公爵的车队继续行进。
见到了星湖堡,剩下的路途就短多了,他们很快绕上山丘,通过壕沟上的厚重踏板,驶入星湖堡。
但眼前所见,却远远比不上天边所感。
“我的天,咳咳,我还以为,咳咳,以为只有我家的城堡才年久失修……”
多伊尔瞠目结舌地看着被他轻轻一推就干脆倒下的堡口铁门,在一片灰尘中狠命咳嗽:
“这地方,多久没住人了?”
“上一任星湖公爵?”
哥洛佛绑起面巾,小心谨慎地踏入门洞,示意身后的人们下马:
“十八年。”
“小心些,殿下,”怀亚为泰尔斯打开车门,语气糟心,“这地方……”
泰尔斯走下马车,这才发现赫赫有名的星湖城堡,从城楼到哨塔,从院子到堡墙,近看之下处处破败,杂草丛生,铁器锈蚀,木具腐烂。
院子里的许多角落都变成了小动物的窝巢,当他们走进门洞,甚至还惊飞了栖息在头顶的一群蝙蝠,惹得珍妮火冒三丈挣脱绳索(“她看到马厩的样子,大概觉得买房受骗了。”泰尔斯事后解释道),高声嘶鸣连踢带喘,在闹得卫队一阵手忙脚乱的同时,又吓出了哨塔里的一群鸟,城墙上的三只猫,以及堡檐下的一窝蜂。
少年公爵不由皱眉。
好吧,没事,没事……
二手……不,毛坯房嘛。
“我们就指望在这地儿减少支出?”
后勤官史陀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靴子从一段倒塌的木门里拔出来,小声地向马略斯抱怨:
“靠什么,卖古董吗?”
“哈!”
多伊尔小心翼翼地绕过凹凸不平的地砖,拨开一道道蜘蛛网,来到主堡的陈旧大门前,拉起门环,讽刺道:
“小心些,大家伙儿,我们在古董里!磕磕碰碰就是几千几万呢!”
听着大家伙让他闭嘴的话,多伊尔不以为意,笑着扭过头,准备拉开大门。
但就在此时,门上的一道闸口却突兀而开,从黑暗里露出一张狰狞可怖的怪脸!
浑身一颤,向后摔倒,让所有人——包括在铁索上练平衡的一只黑猫——都听见他撕心裂肺的悲号:“我的个落日乖乖女神在上!”
“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泰尔斯被吓了一跳,卫队成员们纷纷按剑,直到被马略斯喝止。
“稳住!”
守望人(在踢开脚底的一片蛛网后)越众而出,将一把拽起来:“看仔细了!”
众人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主堡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泰尔斯皱起眉头:
主堡里漆黑一片,气氛不祥,而在这黑暗之中,一个佝偻的身影举着一盏不灭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卧槽!”看见这个人,还想开口惊呼,却被哥洛佛和巴斯提亚一齐用力,拖到队伍后方。
佝偻的人影颤巍巍地跨过大门。
他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动作缓慢,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但在这个老人抬眼的一瞬,泰尔斯却觉得一阵刺痛。
“卫队,注意仪态,”马略斯整了整满是灰尘的服饰,转过身来,“这是星湖堡的看守人。”
泰尔斯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衣着简朴,眼珠混浊,明明看着他们,却像望向天边。
提灯的老人咧开嘴,露出不剩几颗牙齿的牙床,对他们露出一个怪异的微笑:
“呵。”
老人的声音似有若无,带着幽幽的寒意,让所有人不禁背脊发凉。
“许久不见,”马略斯面色如常,礼节语气却无比恭敬,“但我相信您已经得到通知了。”
老人毫不动弹,在身后主堡的黑暗衬托下,他提灯的身影越发诡异:
“呵。”
卫队众人面面相觑,疑惑满心。
马略斯向队伍中的泰尔斯伸手,恭谨道:
“请允许我介绍,这位是泰尔斯·璨星殿下,星湖堡的新主人。”
泰尔斯闻言,不由得挺直腰板,露出微笑。
老人提了提灯,他的目光扫过泰尔斯,却毫无神采,仿佛无聊的例行公事:
“呵。”
“对,我们是来接收城堡的,尊敬的……”面对老人不知是听懂还是没听懂的回答,马略斯深深鞠了一躬,呼唤出老人的名字:
“维塔诺·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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