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大厅里鸦雀无声。
除了对伊恩极度熟稔的祈远城使团之外,几乎所有人,包括六位伯爵大人,都瞪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站在座椅上,笑容可掬,斜举双臂的小罗尼子爵阁下。
好像在看一件稀奇物事。
泰尔斯不得不低下头轻咳了一声,捅了捅伊恩的腿。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伊恩微微一动,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场面的尴尬。
他悻悻地收回双臂,跳下座椅,僵着笑容向整个大厅挥了挥手:“嘿,各位?”
满厅的贵族这才从瞠目结舌的讶然中回过味来,纷纷不自然地扭头或轻咳。
似乎对英雄大厅里的这一幕深以为耻。
五位之前气势汹汹的伯爵一言不发,只是脸色难看地坐在原地,彼此对视。
旁观的泰尔斯在心中轻笑:伊恩打断了他们越来越强势的诘问。
面对这样不可理喻的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他们该怎么反应呢?
“这个小丑,是得到了您的允许,才站在这里侮辱我们所有人的么?”柯特森伯爵转向女大公,眼神阴冷,表情僵硬,配合身上的戎装,看上去就像一面冰墙:“女士?”
塞尔玛正要答话。
“女士,各位大人们,”祈远城的使团中,那位训斥过伊恩的贵族,老博尼突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一脸悲壮和痛心地对着座位上的女大公鞠了一躬:“这只是个玩笑,我代表祈远城,对伊恩的行为……”
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亡号鸦蒙蒂就突然伸出大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一脸茫然的老博尼强行按了下来。
伊恩眨了眨眼,对嘴唇微翘的蒙蒂轻轻颔首。
就在此时,座上的女大公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只听她咳嗽了一声。
“各位,”泰尔斯看得出来,塞尔玛是在望着伯爵们铁青的脸色,忍着笑意的情况下开口的:“这是来自祈远城的伊恩·罗尼阁下,罗尼大公的长子及继承人,风城子爵。”
“他带着罗尼大公的使命而来。”
伊恩友好一笑,对着女大公微微一躬。
伯爵们齐齐向伊恩看去,但没有一个人显露出惊讶,更多的反而是“果然如此”的释然,这让泰尔斯想到: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伊恩是谁了。
“祈远城,罗尼,”柯特森远远打量了伊恩几眼,眼中透漏出些微的凝重:“我见过你父亲,‘长发’库里坤是个可敬的人,他的话比长剑还值得信赖,我也尊敬罗尼家族,北地千年来的骑士楷模。”
伊恩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但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小子?”柯特森伯爵不屑地摇摇头:“我真为你的父亲和家族感到羞耻。”
封臣中传来阵阵的笑声。
泰尔斯看见,伊恩的眼神轻轻一闪。
“彼此彼此,”祈远城的继承人以最轻松的姿态坐了下来,“看到您的时候,我也为龙霄城和女大公阁下感到羞耻。”
伊恩轻哼一声:“一个当灾祸降临时,自己却躲在城外,当主君战死时,自己却毫发无伤的伯爵。”
柯特森伯爵的面色一寒。
“如果我是你,懦夫,”伊恩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重复了一遍柯特森刚刚指责陨星者的话:“就趁早找个没人的地方自杀,而不是厚着脸皮赖在女大公身边,装着什么都没发生过。”
女大公身旁的陨星者轻轻蹙眉。
这句话像是投入湖面的势头,泛起巨大的波澜。
满厅的贵族瞬间沸腾了起来!
贵族们——尤其是五位伯爵们死死地盯着一脸满不在乎的伊恩,仿佛那是他们的杀父仇人。
泰尔斯舒了一口气:嗬,这位小罗尼真是够有种的。
“再说一次,子爵,”柯特森伯爵咬牙切齿,特别突出了对方的爵位:“然后你和我,我们就可以决斗了。”
伊恩哈哈一笑。
“当然!”
他豪迈地大手一挥:“决斗!”
泰尔斯心神一震:等等,伊恩这是……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祈远城的继承人就打了个响指,毫无顾忌地翻翻双手,一脸轻松地指向祈远城使团:“而我则指名祈远城的內德·蒙蒂勋爵,让他全权代表我的荣誉跟你决斗!生死勿论!”
“怎么样?”
远处,正在挠着脖颈的蒙蒂,瞬间僵住了。
伊恩维持着笑眯眯的脸色。
伯爵们再一次僵硬了脸色,看着伊恩。
在决斗中,寻找代理人……这家伙真的是北地人吗?
泰尔斯呼出了一口气:幸好,伊恩还是那个伊恩,不会突然变成视死如归豪气冲天的好汉子。
“面对决斗,你就躲在亡号鸦的身后?”
柯特森伯爵看了看一脸无奈的蒙蒂,又看了看伊恩,声音里透露出忍无可忍的怒气:“懦弱,你真是我们北地人的耻辱。”
大厅里的贵族们无不发出不屑的冷哼或嘲笑,乃至咒骂。
但伊恩对这些目光甘之如饴,仿佛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过奖了,”伊恩翘起腿,抱起双臂,耸了耸肩:“能给你们带来耻辱,是我的荣幸。”
大厅里的气氛再次被引爆,北地人们的抗议和咒骂如潮水般涌来。
泰尔斯轻叹一声,拍拍伊恩的肩膀。
你真行,哥们儿。
就在此时,眼见秩序就要失控的时候,女大公那清脆悦耳的声音突兀地在嗡嗡响的大厅里响起。
“诸位,诸位!”
在一排男人的低沉抗议声中,塞尔玛高亢尖利的女声显得极其特别:“现在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
咚!
尼寇莱狠狠一拳,砸上身边的墙壁!
大厅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一点。
随着陨星者的动作,大厅里的大公亲卫们像是排练好了一样,齐齐举起手上的刀剑,往地上重重一顿。
咚!
沉闷却震耳的响声在大厅中共鸣,让所有激愤的贵族们都安静了下来。
人们难掩脸上的神情,齐齐看向最高的那个座位。
塞尔玛看了里斯班摄政一眼,在得到他的肯定后,这才努力着把要说的话说完:“无论我们怎样看待这位伊恩阁下,也不能忽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祈远城带来了一个黄金走廊上的坏消息,”女大公吸了一口气:“二十年前,在先王兵锋下低头的自由同盟,最近撕毁了跟我祖父签订的协议。”
“诸位,这是挑衅,更是侵犯——龙霄城二十年前在彼处所取得的荣誉,遭到了侵犯。”
女大公的话音落下。
伊恩打了个响指,在一片不屑的目光中摊开双手,摆出一个“就是如此”的手势。
泰尔斯闭上了眼睛:来了。
没有人说话。
似乎都在思考。
直到苍老的纳泽尔伯爵缓缓出声。
“西边的孬种们总算又硬气了一回,”这位乱石陵与哈廷郡伯爵长叹一声:“然而,历史总是一再重复,人们依旧记不住教训。”
也许埃克斯特的国务似乎稍稍吸引了一下伯爵们的注意,也许是事关他们曾经的战争,总之,伯爵们不再纠结在那个“祈远城耻辱”上,就连柯特森伯爵也只是冷哼一声,然后转过头来。
“自由同盟。”
“那群懦夫不敢单独这么做的,他们的背后是谁在支持?”一直以来默不作声,似乎事不关己的那位独臂伯爵,克尔凯廓尔皱起眉头:“又是那群长耳朵?”
“不,”伊恩似乎稍稍找回了正形,这让祈远城使团的随员们放松了不少:“白山很平静,我们没有收到关于白精灵们的任何异常情报。”
“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林纳伯爵依旧面不改色:“同盟的那些孬种只有雇佣军帮他们打仗,撕开他们的战阵比撕纸还容易,攻破他们的城墙也就是爬个梯子的功夫。”
“不是什么大事,祈远城完全能自己解决。”
伊恩露出笑容。
“装模作样的戏码不就要再演了,诸位,”龙霄城摄政,里斯班伯爵拍了拍手,他肃颜开口,话语掷地有声:“我相信,你们都不是傻子,你们很清楚,这场棋局的关键在哪里,就连自由同盟背后的人,你们也心中有数。”
五位伯爵都眯起眼睛,注视着里斯班。
伊恩咳嗽了一声。
“诸位,相信你们都知道……”
“查曼王正在压迫凌虐他领内的贵族,”来自祈远城的子爵阁下叹了一口气:“祈远城,以及我们志同道合的同伴们,比如戒守城、麋鹿城,正在为了这一不幸而奔走。”
伊恩扬起眉毛:“而现在,我们需要龙霄城的支持,来告诉整个王国:国王不能为所欲为。”
“自由同盟的事件是其中的插曲,却不能忽视。”
“所以,我才在这里。”
大厅里沉默了一瞬间,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最前方的那六位伯爵。
但伊恩得到的回答却并不是那么积极。
林纳伯爵冷冷开口:“那就去找国王吧,也许你们给了国王他想要的东西,自由同盟就会乖乖低头了。”
伊恩微微皱眉。
“少来打扰龙霄城,”柯特森冷哼道:“这不是我们的战争,至少不是现在。”
泰尔斯皱起眉头:他们都看得明白。
他们只是……
里斯班伯爵适时地开口了:“但这就是我们的战争,不能逃避。”
积威数十年的前首相大人,让所有人都凝重地看向了他。
只听里斯班重重地道:“二十年前,龙霄城用鲜血回应了自由同盟的反叛,这是龙枪家族的光荣过去,是先王努恩威严的证明——我们就是埃克斯特的领军者,责无旁贷。”
纳泽尔伯爵看着凛然开口的里斯班,不禁眯起眼睛。
老朋友。
“何况,事关沃尔顿家族的尊严,以及天生之王的荣誉,”里斯班寒声道:“当西方再次生变,沃尔顿家族不能对之坐视不理,而我们都是沃尔顿的封臣。”
“自由同盟也许认为,既然天生之王已经不在,那龙霄城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撕毁二十年前的协议不算什么。”
五位伯爵面色各异地盯着里斯班。
“他们错了。”
“而这必须由我们来告诉他们!”
里斯班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众人沉默下来。
泰尔斯的余光看见伊恩不以为然地轻嗤了一声。
压力满载的塞尔玛终于泛出了笑容,她感激地看着里斯班。
“说得对,夏尔,我们有必要像二十年前一样,出兵西部,重振龙霄城的赫赫威名,”女大公像是松了一口气:“至于查曼王的……”
就在此时。
“当然!”
里斯班伯爵的对面,女大公右手第一位的纳泽尔伯爵开口了。
“我们当然愿意为埃克斯特的荣辱,为您的荣誉出战,女士。”
他苍老年迈的声音丝毫无损他的威严,一瞬间甚至让泰尔斯想起那位曾经的天生之王。
那一刻,纳泽尔就像一位资深的长者,循循善诱地道:“可是作为深受先王恩情,也效忠沃尔顿家族的封臣,我有责任,也有义务提醒您:多想一步。”
塞尔玛绷紧了脸色。
泰尔斯捏紧拳头,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循着父祖的足迹,出兵西方,也许确实能让人称赞您,甚至传为美谈。”
“但出战之后,当我们赢得胜利,重新把自由同盟的城墙拆掉之后呢?”只见纳泽尔环视全场,轻声道:“我们,龙霄城也不过就是一个在祈远城和黑沙领之间来回摆荡,受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伊恩挑了挑眉毛。
塞尔玛脸色一紧,有些焦急,她正要开口:“可是……”
“是的,也许您保护了龙霄城的尊严,让人称赞一句‘还算不赖’,”纳泽尔不紧不慢地打断了他的封君:“但龙霄城真正能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满厅的贵族们都沉静地听着他的话。
特别是其他五位伯爵——里斯班尤其脸色难看。
纳泽尔继续道:“重新号令埃克斯特的权力?”
“还是祈远城送来的战利珠宝?”
“抑或是来自黑沙领的一张国王嘉奖状?”
他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
纳泽尔双目如电地注视着女大公。
塞尔玛咬了咬下唇,求助般地看了泰尔斯一眼。
但泰尔斯在这一刻无能为力。
“二十年前,我的祖父就是这么做的,他收获了……”女大公有些慌张。
她又被打断了。
“那时他是国王,您的祖父,努恩和我们都代表着整个埃克斯特,”纳泽尔慢吞吞地道:“现在?”
只见纳泽尔长叹了一声,在所有人凝重的眼神中颤巍巍地站起,看向女大公身后的戮魂枪。
眼神充满沉痛而怀念。
“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女士。”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难以忽视的悲哀:“我讨厌这么说,但这一点不容忽视:龙霄城早就没有国王了。”
那一刻,泰尔斯重新打量起这位年老的伯爵,心中警讯不断。
他预感到了对话的走向。
糟糕。
这家伙……
绝对是位不输给里斯班的狠角色!
“我们已经吃尽了外人带来的苦头,”纳泽尔回过头,声音变得冷漠:“何必再为人前卒,用我们的鲜血,去趟这趟浑水?”
大厅里响起不少人的窃窃私语。
女大公则不知所措。
“外人带来的苦头?老朋友,”里斯班死死盯着纳泽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接过他话头的人是林纳伯爵。
“他说得还不够明白吗,”林纳的诛心之言一如既往:“六年前,新国王连带着四位大公一起,几乎是强令着确定了龙霄城的归属,埃克斯特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大公。”
“而我们……先王最信任的股肱之臣,居然在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入城觐见。”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一个座位上。
那里,塞尔玛的脸色越见苍白。
纳泽尔摇了摇头。
“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女士,”他对着座位上的少女露出一个满怀歉意的微笑,语气里有着失望:“但我们不再是那个强大的龙霄城了。”
“六年里,封臣士气低落,军心涣散,贵族一盘散沙,难以团结。”
“而像是黑沙领和祈远城这样的对手,现在都能大摇大摆地走进城里来刺探我们,在英灵宫里侮辱我们。”
纳泽尔伯爵扣紧双手,表情凝重:“从那一天起,整个埃克斯特都把我们看扁了:一个女孩坐在大公宝座上,跟我们一起,无力地看着经历了灾祸、王薨、外军肆虐之后,破败凄凉的龙霄城。”
伊恩正要说点什么,却被泰尔斯一把扣住肩膀。
“不,”王子皱起眉头:“还不是时候。”
女大公死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的对面,里斯班的目光之利,几乎能放出闪电。
“您要我们背井离乡,为别人去打一场远方的战争。”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身为先王的继任者,您负担着难以想象的压力,”纳泽尔点了点头,重新恢复了恭敬和淡然:“但您也许忽视了,我们所面临的更大的危机。”
“你在说什么?”承受着满厅的目光,女大公艰难地开口:“更大的危机?”
纳泽尔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我想,伯爵他是在说……六年了,在他人看来,龙霄城的大公是个年幼而弱小的孤女,既无丈夫也无子嗣,沃尔顿家族摇摇欲坠……”
柯特森不无讽刺地开口道:“就连我们,龙霄城的封臣自己,都觉得我们已如西山落日……”
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让人难受。
泰尔斯看着台上无力蠕动着嘴唇的塞尔玛,就像案板上无力挣扎的鱼。
他的牙齿越咬越紧。
“你们在指责我?”塞尔玛艰难地开口:“指责我让龙霄城……”
啪。
纳泽尔拍响了双手。
“不,我们关心您,在乎您,更理解您,女士。”
纳泽尔温和地道:“正如我们热爱龙霄城,效忠先王陛下。”
“所以我们知道您面临的是什么困境,承受的是什么压力。”
“我们想要帮您,女士,您和沃尔顿家族都需要变得强大起来。”
“出兵西方,才能没有顾忌。”
纳泽尔咳嗽了一声,重新坐回座椅。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曾经的同僚:“与此同时,龙霄城也不能再在虚弱与动荡里空耗,在整个埃克斯特的目光里自我鄙夷,而我也厌倦了跟夏尔无休无止的对抗,我们曾经是生死相托的朋友,现在却为了您的事情闹得彼此为敌。”
纳泽尔跟里斯班对视了一眼。
双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以及失望。
“你,纳泽尔伯爵,你是说……”
女大公的话有些断断续续,她低着头,手臂紧紧地按在座椅上。
“是的,女士,”纳泽尔转过身,不紧不慢,仿佛一位最称职的顾问,冷静而理性地建议道:“我们想要帮您坐稳那个位置。”
“我认为,您是时候需要一位丈夫了。”
“为了龙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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