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艾希达意料的是,他们的课程还没有开始,泰尔斯就举起了右手食指,示意要发问。
魔能师眉毛微挑,对他点了点头。
“萨克恩先生,六年前,我问过你相同的问题:魔能师是什么,”泰尔斯喉头耸动,细细观察着魔能师的表情——尽管他知道,在对话里,艾希达很少有动容的时候:“但那时候你说,你没法告诉我问题的答案。”
艾希达眯起眼睛:“继续。”
“你还说,你不能告诉我你所理解的魔能师是什么,”泰尔斯疑惑道:“但是你现在却……”
王子狐疑地看着魔能师。
艾希达盯了他半晌,在泰尔斯感觉头皮发麻的时候,终于点了点头:“记性不错。”
泰尔斯挑挑眉毛,下意识地低下头。
是啊。
六年前,惊心动魄的那天,一切都历历在目,想也忘不掉呢。
但屏息等待答案的泰尔斯,却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所以,”几乎在转瞬之间,艾希达双手交错,十根修长的手指分毫不差地交叠在一起,表情漠然,声音冷淡,仿佛又变回那个理性而无情的气之魔能师:“今天得由你来告诉我,魔能师是什么。”
泰尔斯眼眶微扩,有些惊讶:“我?”
“对,”艾希达点点头,一如既往地让人不安:“这尤其重要——你自己认为魔能师是什么?”
尤其重要?
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蹊跷,泰尔斯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为什么尤其重要?”
艾希达的双目微微动弹。
“现在说这些还有些早,”他用平静的眸子扫过泰尔斯,目光里依稀带有审视与提醒的意味:“但我需要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王子狐疑地看着气之魔能师。
但对方依旧认真而平静地盯着他。
三秒之后,泰尔斯终究还是压下心底的疑惑,深吸了一口气。
“额,我有一些思考和推理,也做了一些调查。”他回忆起六年来在藏书室里的阅读和搜寻——尽管还有很多书他尚未有机会认真翻阅。
魔能师是什么……
“我只遇到过两个魔能师,”泰尔斯垂下眼眸,盯着一动不动的棋盘,一边回忆一边组织着语言,试探道:“萨克恩先生你还有吉萨·崔尔曼,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空气,血之魔能师更是能匪夷所思地操控血肉甚至植物。”
艾希达不置可否。
“所以,我有个猜想,你们所谓的阈名,就说明了你们力量的本质,是么?”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认真严肃:“气与血?”
艾希达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继续交握着双手——这让王子想起戒守城那位秃头的莱科大公,他也喜欢双臂抵桌,双手交握。
“我猜,魔能师能从根本上掌控某类范畴内的事物,比如气,血等等,只要是涵盖在这类范畴里的客观存在,”泰尔斯谨慎地继续着他的话:“比如血之魔能师能控制树根和血肉,也许是因为‘血’的范畴里包括了……”
但泰尔斯的声音慢慢地变小,同时带上了不少疑惑——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在闵迪思厅所读到的那本《终结战纪:天崩地裂》,以及里面的某页。
【最有名的记载……在权之魔能师出现后,一夕覆灭。】
可是……权之魔能师?
就在他为自己的话感到困惑的时候,艾希达却轻轻出声。
“客观存在的终极形态。”
蓝袍的俊俏男子操着一口温和好听的声音:“很早以前,第一批魔能师诞生的时候,许多法师也是这么想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炼金之塔的‘物质学派’。”
泰尔斯眉头微蹙:“第一批魔能师?”
他甚至都忘了去询问什么是“物质学派”。
“是啊,电,水,血,还有许多其他例子,这一批魔能师的阈名很有说服力,”艾希达的眼里浮现出幽幽的蓝光:“甚至有法师下了结论:‘魔能就是我们看透客观真理与万物规律后的最终所获,是我们掌控外物的最高级形式,而阈名则是其中的代表’。”
“我们一度以为这就是魔能师的真相。”
泰尔斯点点头,抿起嘴唇。
但下一秒,艾希达眼中的光芒随即消失不见。
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
“直到那两个人的出现。”
“打破了我们对魔能师最初、也是最浅薄的理解。”
“两个人?”泰尔斯吃了一惊:“谁?”
艾希达转向露台外的街道,表情严肃:“两个来自苦修者之塔的法师学徒。”
“苦修者之塔?”
泰尔斯心中一动。
在从黑沙领北上龙霄城的途中,他曾经听拉蒙在营地里介绍过。
“嗯。”
“三塔之首,历史最悠久,面貌最神秘,地位最超然的魔法塔,”魔能师的眼神仿佛又飘向了远方:“又名方尖塔。”
泰尔斯正要询问苦修者之塔的事情,但艾希达似乎知道他想说什么:魔能师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安静,压下他的好奇心。
“那两名法师学徒,都是苦修者之塔从小收养的孤儿,在那些粗心的老法师手下,他们甚至没有正常的名字,各自只有一个字母作为代称。”
“比如其中一人,代号为‘l’。”
“他们甚至为此自嘲:名字如同真理,无需赘言。”
泰尔斯重重地皱起眉头。
l。
魔能师缓缓地回过头来,目光直射泰尔斯的双眸,话语慢慢变得凝重:“所以,当交好的这两名学徒双双找到阈名,成为魔能师的时候,同行们就给了他们一个有趣的外号。”
“真理兄弟。”
真理兄弟?
泰尔斯听得心头疑惑:“为什么说他们打破了你们对魔能师的理解?”
“因为真理兄弟的其中一人。”艾希达静静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奇怪的单词:“他的阈名叫做——理念。”
“理念魔能师,l。”
那一秒内,泰尔斯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理……
棋牌室里,他们身后的怀亚小声地跟罗尔夫抱怨着什么,但泰尔斯已经无暇注意。
“理念?”他下意识地低声重复对方的话。
不是气这种易于理解的存在,不是血这种涵义深远的名词……
而是……理念。
这特么是什么东西?
泰尔斯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的他马上举起右手食指,试图打断艾希达。
“很难想象,是么?”艾希达像是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微微弯起嘴角,示意他可以发问。
“他到底是什么样的魔能师……他能做什么?”王子急切地问道。
“你尽可以自由想象理念魔能师的样子和能力,”艾希达摇摇头:“但即便是我,即便是无数次见过l本人的同行们,也能用最绝对和最肯定的语气告诉你:即使穷尽脑力,你也想象不到。”
艾希达略带深意地道:“因为我们不是l,你也不是l。”
泰尔斯又微微一滞。
所以这个意思是……他们也不知道?
只听气之魔能师幽幽地道:“如果魔能师是某种客观存在的终极形态,那l的出现,理念魔能师的出现又怎么解释?”
“现在,试着重新思考我的问题。”
“魔能师是什么?”
泰尔斯吐出一口气,对魔能师刚刚有了点想法的大脑重新变成一团乱麻。
“如果魔能师不局限在客观存在的事物……”
“那就是,相关概念的集合?”
发愁的泰尔斯皱起眉头:“理念,气,血,可以说都是一种概念……但是……”
艾希达又轻哼了一声。
王子被这声轻哼打断了思路,他不禁抬起头来。
“所以,魔能师到底是什么?”不想再猜的泰尔斯略为急切地问道:“气和血,还有理念?这也差得太远了吧。”
艾希达静静地与王子对视,在三秒之后,在泰尔斯的注视下,他还是开口了。
“l的出现,说明我们对于魔能师的理解和想象还极为肤浅,‘物质学派’的解释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但他不是唯一一个。”
“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位新魔能师的出现,都或多或少地推进了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这个瞬间的艾希达仿佛一个仔细计算着数字的账房,耐心而认真:“l还不是最令人吃惊的魔能师,等你知道b、汲徕和索洛夫斯基,甚至命运双子……你就会更惊叹,魔能师的世界竟然如此有趣。”
“每一位魔能师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每一位魔能师眼中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下一刻,艾希达重新换回了他那副理性而漠然的表情:“魔能师们身上的共性少得可怜。”
“仅仅把我们归为同一类‘人’或者‘生命’乃至‘存在’,仅仅在这个范畴里理解我们,试图归纳出魔能师是什么,无疑是远远不够的。”
“而现实更是一次次地推翻了我们为解释魔能,为理解魔能师而建立的模型和理论,”他似乎有些感慨:“历史上,任何自以为掌握或理解了魔能师全貌与真相的人,认为能解释‘魔能师是什么’的人,无论是法师们还是我们自己,都被证明是幼稚可笑的。”
“如果你抱着‘问清楚魔能师是什么’的想法,你会失望的——l就是一个例子。”
魔能师重新看向泰尔斯:“你明白了吗?”
王子看着对方的样子,不由得轻咬牙根。
他心底的疑惑唯有越发浓重。
“不明白。”
泰尔斯带着深深的怀疑咬字道。“你没有解答我的问题。”
艾希达摇摇头:“恰恰相反,这就是我打算告诉你的。”
泰尔斯依旧只能疑惑以对。
“首先,我并不是来‘为你’解答问题的,而是来‘帮你’解答问题。”
“其次,你还是没有像我所说的,认真思索我的每一句话,”艾希达的目光微微倾斜:“我已经最大限度地把魔能师是什么,展现给你了。”
王子张口欲言,但话到嘴边,又无从出口。
认真思索他的每一句话?
什么意思?
最终,王子盯了对方足足十秒钟,还是放弃了问清楚答案的想法。
“跟六年前一样,你就是不打算告诉我魔能师是什么,是么?”泰尔斯无力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有些气馁地道:“你要我说出我的看法,我说了,但是你却说那是错的,而且告诉我说没有正确答……”
泰尔斯的话语突然一顿。
等等。
认真思索他的每一句话……
王子的瞳孔开始微微缩紧。
他的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你没有告诉我魔能师是什么,”泰尔斯放下额头上的手,呆呆地看着艾希达,下意识地道:“但你告诉了我魔能师不是什么。”
气之魔能师眼前一亮。
“你的进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艾希达满意地点点头,“理解力也不错。”
得到鼓励的泰尔斯重新开始思索。
“你说,我的看法很重要,你还说,以l为例,每一位魔能师都是不一样的,甚至每一位魔能师眼中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他喃喃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所以,艾希达。”
泰尔斯连敬称都要忘记了,直呼魔能师的名字。
“你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王子抬起头,凝重地看着艾希达:“跟我眼中的世界,又有什么区别?”
那一刻,艾希达的眉毛微微一掀,似乎有些掩饰不住的惊异:“哦,似乎进度还有些过快了呢。”
泰尔斯急切地盯着他。
那个瞬间,泰尔斯想到的不是其他,而是六年前面对吉萨,面对血之魔能师的最后一刻。
是他“叩门”的体验。
那种……
那种奇妙的感觉。
那种……他自己就是整个世界的感觉。
“我无法告诉你,”艾希达的语气突然神秘起来:“但这一次,是因为魔能初约。”
那个瞬间,泰尔斯因为得不到答案而烦躁不堪的内心,仿佛突然平静下来。
泰尔斯眯起眼睛,感觉这番话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等等。
泰尔斯看着明明面无表情,却给人以凝重感的艾希达,开始回想起六年前。
是那个晚上,英灵宫里惊心动魄的决斗之后,艾希达突兀地造访了他。
那个晚上,他也第一次得知了魔能初约的存在。
【魔能师有三条必须遵守的规则,被称为三大定约……第一条,魔能初约……】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询问另一位魔能师对魔能的理解……】
【此即‘互不深究’……】
所以说,艾希达不能告诉我,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是因为魔能初约的禁令,是因为……
是因为……
“萨克恩先生,你是气之魔能师,”泰尔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溺水者,他凝重地看着对方:“我记得,六年前,我们在红坊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你能感知到整个街区的所有空气,比如每一个人的呼吸。”
“在六年前的龙霄城,你甚至能跨越一整个城区追踪到我们的呼吸……”
艾希达微微眯眼。
“那些人……他们的呼吸,那些气流,如果你都能一个不差地清晰感知到的话,”那个瞬间,泰尔斯有些语无伦次,“那是否就是你眼中的世界?”
他急切地寻找着词语:“就像,就像所有人都在……都在你的体内呼吸着空气一样呢?”
艾希达的脸色变了。
“我说过的吧,不欢迎比喻和类比。”气之魔能师冰冷地道。
啊。
这个孩子。
超乎了一些预料呢。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艾希达,对方的反应已经给了他一些启示。
也就是说……
那些呼吸的人……那些人……
“吉萨·崔尔曼,血之魔能师,”泰尔斯继续怔怔地道:“她眼中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
而叩门的那段时间里……他自己眼中的世界……
艾希达皱起眉头——这对向来冷静理性的他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失态。
“还有,”那一秒里,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吉萨被封印前的话,轻声问道:“她跟我说过,成为魔能师不是一种幸运,而是诅咒,为什么?”
这一次,魔能师沉默了很久。
“萨克恩先生?”王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表情有异的艾希达。
“力量总有相应的代价,问题是你要如何看待这种代价。”蓝袍的男子默默道。
“手执长剑的人,挥舞长矛的人,还有甩动链锤的人,他们所承受的重量是不一样的,长剑、长矛与链锤所能触及的范围、所面对的敌人也是不一样的,而头戴王冠、手执权杖的人,他们所要承受的又是另一种重量,所身处的又是另一个环境了……”
艾希达眼神有些黯淡,眼眶深处的蓝光微微涌动:
“至于魔能师要承受的重量是什么,你大可以自行想象。”
魔能师要承受的……
王子怔住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你刚刚还说,不欢迎用比喻和类比来阐述问题。”
“噢,那个规则,”艾希达轻挑眉毛,丝毫不见赧色地冷哼道:“仅仅对你生效。”
泰尔斯为之愕然。
“现在,你应该有些概念了吧,泰尔斯,”艾希达的目光开始变得有压迫力:“魔能师,这不是你能够参考先例,只要问清楚‘魔能师是什么’,就可以‘学成’或者‘教授’的知识与力量。”
“魔能师是什么,”他的语气很轻,但说出来的话却有种莫名的沉重感:“这个问题只能由每一个魔能师自己寻找,自己解答,自己去最终确认,独属于你的阈名是什么。”
“我也只能小心谨慎地从旁引导你。”
“因为,当你真正了解魔能师是什么的时候,”艾希达停顿了很久,终究还是开口了:“你就已经是魔能师了。”
或者差点就是魔能师了。
魔能师看着眼前的少年,在心底默默道。
棋盘的两端再次沉默下来。
泰尔斯低下头,开始思索这句话。
“在这个过程中,别让已知的所见所闻——比如我和吉萨,甚至l的例子——束缚了你的思想,泰尔斯,”艾希达淡淡道:“更要保持谦卑,别像物质学派的法师们一样,让傲慢和自以为是拖累了你。”
就在此时。
“萨克恩先生,我还是想不明白,”泰尔斯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疑惑而严肃地开口:“不如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成为魔能师的?你是怎么找到阈名的?你也‘失控’过吗?”
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住了。
“这个问题已经超过我们今天的讨论范围了,”气之魔能师面无表情:“是时候换下一个主题了。”
“魔能师的位置和立场。”
泰尔斯愕然抬头,摊开双手表达自己的不解:
“但这个话题还没结束啊?”
“连我们自己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就要开始找位置和立场了?”
艾希达冷哼出声。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是么?”魔能师冷冷道:“人们往往在认清自己的位置之前,就自以为是地开始行动了。”
“无论人类或其他种族,明明连认识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到,但我们却能毫不犹豫地区分敌我,对抗和厮杀。”
“既讽刺又有趣。”
泰尔斯皱起眉头:“你说的话总是这么无聊——而且这似乎不是你突兀打断话题的理由?”
艾希达没有理会他的话。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被称作灾祸,”蓝袍的男子放下交错的双手,向后倚上座位:“为什么会被整个世界所憎恨?”
泰尔斯看着艾希达的样子,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因为,你们六七百年前差点毁灭了世界?”王子想起基尔伯特告诉过他的话,轻声道:“为最终帝国敲响丧钟?”
艾希达沉默了好一会儿。
“啊,终结之战,绕不开的话题,”他默默道:“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真理兄弟里的另外一人。”
“又是‘真理兄弟’?”泰尔斯奇怪道:“除了l之外的另外一人?”
“如果说l打破了我们对魔能师的认知,”艾希达点点头,语速开始慢慢加快:“那么他的兄弟,就彻底改变了魔能师的地位。”
“将近七百年前,就是他带领着其余五位魔能师,掀起了终结之战。”
那一刻,泰尔斯呼吸一紧。
这是他第一次从书本和传说以外的地方听见终结之战的消息。
而且……
“终结之战里的那一方,只有六个魔能师?”
“是谁?”看着艾希达缓缓点头,泰尔斯震惊地道:“l的兄弟,究竟是谁?”
艾希达平素淡漠的脸色,在今天第三次严肃起来,他的背部离开座椅,双手重新合拢,下颔微含,眼神犀利——如同面对最可怕的敌人。
“他是继托罗斯之后,史上最强大的魔能师。”
“也是第一个被冠以‘灾祸’之名的魔能师。”
“三大魔法塔的毁灭者。”
“最终帝国的送葬人。”
“‘大裂沉’的罪魁祸首。”
“圣日之敌,诸神克星。”
听到以上的头衔,泰尔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张开嘴巴。
只听艾希达无比凝重地道:
“存在魔能师,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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