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龙霄城,一辆双轮马车行驶在乱糟糟的街道上,熟练地穿梭。
随着马车的行进,窗外的愤慨呐喊声渐渐少了。
车厢里,史莱斯侯爵转过头,看着一言不发的泰尔斯。
侯爵在心底默默摇头。
毕竟……
“你还好吗,殿下?”康玛斯的侯爵试探地问道。
泰尔斯若有所觉地抬起头,出神地看了史莱斯一眼。
一旁的小滑头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偷偷地吸了一口气。
在侯爵微妙的目光下,泰尔斯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是的。”
“只是有点累。”
史莱斯捏着自己的手杖,脸色凝重。
“您有什么打算,殿下?”
泰尔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把自己内心的惶恐和动摇统统排出体外。
我得振作。
越是在这种时候……
王子捏紧拳头,感受着手心里匕首划出的伤口。
很疼。
但是……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睁开眼睛,眼神坚定:“关于伦巴为什么胆敢冒险刺杀陛下,还带着军队亲来龙霄城——我们必须尽快赶往英灵宫。”
“又是战争,对么?”史莱斯侯爵叹了一口气。
他把目光转向窗外的街道,先是表情犹豫,继而担忧地道:
“关于国王陛下遇刺一事,还有别的旁证吗?”
泰尔斯眼前浮现出白刃卫队们前仆后继的身影,想起他们用血肉之躯为两个孩子挡下弩箭的情景。
想起最后一个白刃卫士脸孔扭曲,挣扎着转身应敌的画面。
龙之近卫。
泰尔斯回过神来,摇摇头:“也许没有了,以伦巴的性格,大概会处理得很干净——有任何尼寇莱或者其他人的消息吗?在盾区里的人?”
“据我所知,也没有,”史莱斯侯爵轻轻拉了拉自己的袖口,微微叹息:“似乎事情有些麻烦。”
“是啊,”泰尔斯声音低沉,脑中迅速思考着眼前的境况:“谁也没想到,伦巴会用如此迅速激烈而极端有效的手段……埃克斯特国王被属下大公杀死的例子恐怕不多。”
“一个也没有。”
一个稚嫩的女声在车厢里响起。
泰尔斯和史莱斯齐齐一愣,转过头看着小滑头。
“最近的大概两百年前,威兰领的谭恩家族试图刺杀当时的共举国王,结果阴谋败露——科萨王汇集了其他大公们的军队,开到谭恩家族的城堡之下,竖起莱科家族的‘银色锁链’大旗。”
小滑头说完这句话,眨了眨眼睛,摸着自己的头,似乎在仔细回忆:
“第七天,违背共治誓约的‘悼亡大公’艾莫斯·谭恩,就被他的属下和民怨沸腾的属民们绑缚出城,”女孩抬起头,肯定地道:“当着所有人的面,科萨王亲自用戮魂枪刺穿了叛徒的胸口。”
“雅各布·奥勒修是第一个押着悼亡大公出城的人,再后来,他成为了第一位姓奥勒修的威兰领大公。”
泰尔斯和史莱斯皱着眉头,表情古怪地听着小滑头说完话。
小滑头这才注意到另外两人的表情,小脸一红,连忙怯生生地低下头。
他们对视一眼。
“您说,她是您的女仆?”史莱斯侯爵有些疑惑。
“是啊,我就是看上了她这一点,”泰尔斯摸着自己的头,有些尴尬,暗中捅了捅小滑头,让后者的头更低了:“嘿嘿。”
“是么,”史莱斯带着深意望了小滑头一眼,露出狡黠的微笑:“原来如此。”
泰尔斯连忙转过话题:“所以,无论弑君还是造反,在北地似乎都是了不得的罪过啊。”
史莱斯点点头,叹出一口气:“伦巴怎么有这样的胆子?哪怕他把罪责都推到您的身上……”
泰尔斯放下手,脸色沉重。
他想起黑沙领的那位坎比达子爵,还有那位五战将之一的火炙骑士。
“恐怕,我们都小看了伦巴。”他默默地道。
泰尔斯突然抬起头。
“但伦巴还有一层绕不过去的关卡,”王子眯起眼睛:“如果他的意图确实是如我所想那样。”
史莱斯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手杖上:“比如?”
“太多的事情仍旧在迷雾中,有必要重新梳理一下线索,”泰尔斯摇摇头,脸色越来越凝重,大脑疯狂运转:“伦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以及他如何实施这一切。”
马车转过一个街角。
“这重要吗?情况已经糟到这个地步了,”史莱斯侯爵掏出一块带着铜链子的精致怀表:“恕我直言,除了澄清事实,也许您该考虑一下怎么逃离,我能提供一些路子……”
“这很重要,”泰尔斯缓缓点头,一步一步理顺着自己的思路:“之所以情况会这么糟糕,就是因为我们之前小觑了伦巴。”
“我再问您一次,”史莱斯脸色认真:“现在我可以送您悄然出城,乃至回到星辰——您确定要回到英灵宫吗?”
“回到那个不可测的漩涡里去?”
泰尔斯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自顾自地道:“我们还不清楚伦巴计划的全貌,那就不妨回到他计划的开始……”
史莱斯默默观察着这位年幼的王子,心里对他的评价微微上升。
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人还能克制住恐惧,冷静思考?
可惜了啊。
侯爵默默在心底叹息。
王子的眼神突然一顿。
“侯爵大人,”泰尔斯想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问道:“努恩王为什么要找到佩菲特,找到这个伦巴的合作者?”
“啊?”善流城侯爵眉毛一挑。
努恩王为什么要……找佩菲特?
这个问题还需要问?
“因为,佩菲特大公碰巧害死了他的儿子?”史莱斯眼球一转,似乎有些不太明白王子的疑问,只见他表情古怪,试探着回答道:“而努恩陛下又碰巧发现了这一点?”
泰尔斯摇摇头。
“因为努恩王获取了伦巴的调查情报——灾祸之剑,记得吗?”泰尔斯的眼神越来越清澈,“这个情报把摩拉尔王子遇刺,还有我在断龙要塞前的遇刺联系在一起。”
“所以你们才断定了伦巴有个合作者,努恩王才会想要复仇。”
泰尔斯的眼前浮现出一片冰天雪地。
那是到达龙霄城前的那几晚,尼寇莱和史莱斯一起对他说的那些话。
史莱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一顿,若有所思:“您的意思……”
泰尔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恐怕,在我从黑沙领出发,尼寇莱收到灾祸之剑消息,在努恩王决意复仇的时候,我们就都落入伦巴的算计里了。”
他微微低头,脸色难看,一旁的小滑头看见他的表情,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不。
还不够。
还缺一些线索,一些关键的线索。
“能执行这么大,这么久的一盘计划,”泰尔斯喃喃道:“从筹谋到执行,从黑沙领到龙霄城,从刺杀到运兵,从运作到保密——绝非一个地处偏远的大公能独力完成,伦巴一定有内应作为帮手。”
“关于这一点,我同意您的话,”史莱斯侯爵表情严肃地点头:“做成这么大一件事情,我想伦巴确实有帮手。”
“您交际广阔,有什么线索吗?”泰尔斯眼前一亮:
“在您看来,谁最有嫌疑?”
就在此时。
小滑头突然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伸头看着窗外。
她脸色一白,捅了捅泰尔斯。
泰尔斯这才注意到,他们的马车已经不知不觉停下来了。
史莱斯侯爵把手里摩挲了半天的怀表收进衣兜里,叹气道:“殿下,我们到了。”
泰尔斯心头一动:“这么快?我记得英灵宫在……”
“英灵宫还差一些,”史莱斯打断他,眨了眨眼睛:“接下的路途,将由另一位大人来护送您。”
泰尔斯微微一怔。
什么?
下一刻,他们的车门被打开了。
一道让泰尔斯悚然变色的粗犷嗓音,传进小小的车厢:
“侯爵大人,十分感谢您的帮助。”
一位泰尔斯再熟悉不过的中年戎装贵族,一手拉着车门,一手按着他的佩剑,在密密麻麻的士兵护卫下,登上他们狭小的马车。
“否则,我们还得花上不少时间来找这位客人。”
来人重重坐下,那双如剑的锐利目光扫过泰尔斯和小滑头:
泰尔斯如遭雷击,一颗心脏仿坠冰窟。
小滑头吓得捂住嘴巴,双眼满是惊恐。
只见黑沙领的统治者——查曼·伦巴大公,在笑眯眯的史莱斯侯爵身旁安然坐稳,好整以暇地关上车门。
面对伦巴大公,史莱斯侯爵绽放出最友善的微笑,一如第一次见到泰尔斯一样。
侯爵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恭谨:“我的荣幸。”
伦巴轻哼一声,他转过头,一双寒目扫向泰尔斯:“你可真能跑啊,小殿下。”
小滑头想起刚刚那血腥的一幕,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王子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黑沙大公,一动不动。
恐惧和慌张瞬间攀上他的心头,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
查曼·伦巴。
史莱斯·百慕拉。
这意味着……
几秒钟后,泰尔斯才从眼前的震惊场景里反应过来。
“史莱斯·百慕拉,你!”他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善流城侯爵:“你出卖了我们!”
伦巴一言不发,脸色一如既往地冰冷严肃。
“别这么惊讶,王子殿下,”史莱斯侯爵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摇头:“这不符合您一贯以来的天才形象,再说,我也没有出卖您。”
“没有出卖我?”泰尔斯气极反笑,“你可别告诉我,你从一开始……”
泰尔斯的话语一顿,他的脸色变了。
不会吧。
那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对的。
“你就是那个帮手,”泰尔斯看向笑容可掬的史莱斯侯爵,满脸不可置信地道:“你从一开始,就跟伦巴是一伙儿的?”
“醒悟得真快啊,小殿下。”伦巴讽刺地道。
一秒后,泰尔斯震惊而愤怒地低喝道:“史莱斯,你背叛了努恩王!”
小滑头微微一抖。
伦巴不屑地轻笑一声。
史莱斯侯爵则眉头一皱。
泰尔斯捏着颤抖不已的拳头,双目愤然地看着窗外穿着巡逻队服饰的黑沙领士兵们。
他们再次落入了伦巴的手中。
比上一次更绝望,更糟糕。
“啧啧,”康玛斯的侯爵摇摇头,似乎有些嫌恶泰尔斯的这句话:“可别这么说,我最厌恶背叛者与反复小人了——我也从来没有背叛努恩陛下。”
泰尔斯死命抑制着自己的冲动和怒火:“我以为你与努恩王有协议,在替他做事!”
“当然,他需要向那个出卖摩拉尔的黑手复仇,”史莱斯耸了耸肩,似乎毫不在意:“为此需要一个像我这样,能在各位大公之间转圜自如,不会引发怀疑的第三方人选。”
侯爵眨眨眼睛:“用沥晶矿合约换复仇,这很公平。”
泰尔斯喘着粗气,看了一眼不苟言笑的伦巴:“但你欺骗了他。”
“不不不,殿下,”史莱斯叹了一口气,举起一根手指,轻轻摇动:“您误会了。”
史莱斯睁开眼睛,眼里尽是精明,却带着一丝让人无从辩驳的真诚:“我是个诚信而守诺的人,契约精神是百慕拉家族的第一信条。”
“契约精神?”泰尔斯捏紧了拳头,在怒火中咬紧牙关。
“对,”史莱斯点点头,摊开左手:“我忠实地履行了与努恩陛下的约定,帮他找到并手刃了仇人,他很满意,我也很乐意。”
史莱斯举起一根手指,挑眉摇头,似乎在指责泰尔斯不该怀疑他:“契约精神。”
侯爵的眼神很清澈。
一丝歉疚和尴尬也欠奉。
仿佛这就是他的本色。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狱河之罪适时涌上他的头颅。
终于,泰尔斯慢慢缓和了自己的呼吸,大脑开始冷静下来。
史莱斯侯爵继续着他那友善的微笑,眨了眨眼:“至于现在,只是我在履行另一份与伦巴阁下的合约而已。”
“而我一如既往地谨守承诺——瞧,依然是契约精神。”
泰尔斯松开了捏紧的拳头,看着伦巴一直搭在佩剑上的手,放弃了去摸匕首的打算。
“你为伦巴做了多少事情?”泰尔斯冷冷地道:“帮他筹备物资?还是直接弑君?”
史莱斯呼出一口气,与伦巴对视一眼,后者眼里尽是冷意。
“我想想,其实也不多,”侯爵阁下抽出自己的手杖,微微一笑:“为大公阁下提供一些英灵宫里的消息,关于国王的行踪和计划的进展……”
“发动一些康玛斯的商团人脉,用常规渠道传递消息和物品,掩盖一些消息……”
“带着陛下的特许通行令,准备一些武器,运送一些人手进城……”
“当然,至于伪装并替换成巡逻队,那是乌拉德先生的任务……”
听着史莱斯说出一个又一个令人心寒的消息,泰尔斯猛地抬起头。
“从什么时候开始?”
“尼寇莱来找我的时候?进入龙霄城的时候?”王子不忿地道:“还是干脆从一开始,你就是伦巴的内应?”
史莱斯侯爵笑而不语。
“够了,”一旁的伦巴则开口了,话语冷漠的他毫不留情地瞥了史莱斯一眼:“我们时间很紧。”
但泰尔斯丝毫没有要理会他仇人的意思。
“他给了你什么,才能让你冒着最大的禁忌,与一位弑君者合作?”王子愤然道:“合约?金钱?权力?扣除你所付出的代价,能比努恩王给予你的还多?”
史莱斯摇摇头。
“不,问题不在于伦巴阁下给我什么,”侯爵向着伦巴大公报以歉意的微笑,转过头对着泰尔斯道:“做生意不能只看利润和数字,有时候必须做点口碑和人脉。”
“努恩陛下是位不错的合作者,但哪怕是最十拿九稳的生意,你也必须留下后手。”
泰尔斯闻言一愣,继而冷笑一声:
“所以伦巴和黑沙领,就是你在努恩王和龙霄城之外,准备的后手?”
史莱斯侯爵转过头,他推开车门,手杖点在踏板上。
“您又错了,后手不是某个‘准备’出来的人或物,它是一种理念,”史莱斯回头轻轻一笑,手掌向着伦巴示意:“大公阁下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和潜力,于是当他出现在眼前时,哪怕我们没有预先说好,他也会自然而然成为我的后手。”
泰尔斯不屑地嗤笑一声。
“史莱斯·百慕拉,”他的眼神在伦巴和史莱斯之间绕了一个来回,咬牙切齿地道:“那伦巴之后呢,你也为他准备好‘后手’了吗?”
伦巴轻轻抬头,对着泰尔斯投来让人心寒的目光。
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泰尔斯心中一紧。
“如果我是您,殿下,”史莱斯头也不回地踏下马车,语带笑意:“就会开始思考脱身的办法,而非徒劳地挑拨离间。”
伦巴冷哼一声:“很有道理。”
泰尔斯捏紧拳头,不再说话了。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窗外密密麻麻的士兵们。
不。
他们没有机会。
他的心里,在那一秒里满是绝望。
身后的小滑头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您了,”史莱斯侯爵转过身子,在地上对着伦巴大公微微一躬,又向着泰尔斯露出微笑:“请放心,殿下,一如我承诺过的,大公阁下会送您到英灵宫的。”
“谢谢您,”泰尔斯不屑地哼了一声:“感谢您的契约精神。”
史莱斯侯爵一脸笑意,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意思。
伦巴伸出手,缓缓握住车门的把手。
“完事之后,我会派人把马车送回去的,”伦巴沉沉地呼出一口寒气,表情冷漠地对史莱斯微微颔首:“我会记得善流城的友谊。”
史莱斯呼出一口气热气,看着自己的驭者走下驾位,另一位黑沙领的士兵顶了上去。
“不,不必了,”侯爵摇摇头,目光带着深意掠过伦巴和两个孩子,语气里尽是可惜:“我想,我应该不再需要这部马车了。”
几人沉默了几秒钟。
“就此别过了,大公阁下,”史莱斯侯爵整理了一下因上下马车而褶皱的华丽衣饰,正了正礼帽,话语恭敬:“祝您万事顺意,心想事成。”
伦巴正准备关上的车门突然停住,只见黑沙大公微微一顿,他转过头,目光凛然地看着史莱斯。
“心想事成?”
“你觉得我会成功?”伦巴淡淡地道。
泰尔斯心中一动。
成功?
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您有着别具一格的眼界和气度,”史莱斯侯爵颇有感叹地呼出一口气:“能见证如此重要而关键,恢弘而壮丽的历史,我与有荣焉。”
泰尔斯的心越提越紧。
重要而关键。
恢弘而壮丽的……
历史?
伦巴冷笑一声。
“对阁下的未来,”史莱斯双手握住手杖,缓缓点头,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谦卑和恭谨:“我信心百倍,绝无怀疑。”
黑沙大公眼神复杂,表情微妙地看着这位侯爵,几秒后才点头回应。
“日安,泰尔斯殿下,”史莱斯转过头,看着脸色难看的泰尔斯,同样恭谨地送上祝福:“也祝您和您的女仆……”
但他的话,却让泰尔斯觉得无比讽刺:
“万事顺意,心想事成。”
车门关闭,马车驶动。
只是这一次,在马车里冷冷盯着泰尔斯的人,换成了一脸冰寒的查曼·伦巴。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竭力用最冷静和最优秀的状态,转过面对黑沙大公。
“小王子,我还不知道呢,从什么时候起,”在泰尔斯杀人的目光以及小滑头恐惧的眼神下,伦巴大公仿佛心不在焉地,将他那柄陈旧的佩剑轻轻抽出一截,他吓人的目光随即转向王子和身边的女孩:
“你有了一位女仆?”
面对剑刃的寒光,小滑头微微一抖。
那个瞬间,泰尔斯只觉得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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