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艳生坐在后衙廨舍,拿着牙签剔着牙,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摸了摸自己地肚子,忍不住向自己的心腹长随发出了一声感慨:“诶,这大黄鱼,也有吃腻的时候啊。太腻了,若是能吃点米饭,该多好,再这样吃下去,会不会吃坏身体啊。”
大黄鱼炖汤,已经发展到了清蒸大黄鱼,之后更是奢侈到油炸大黄鱼,此后成了烤鱼。
短短时间里,这低廉价格的大黄鱼,便已有了十几种吃法。
可即便如此,温艳生还是想吃米饭了。
吃了一个月的大黄鱼啊。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明公说的是,那么,小人去买一些米来?”
米价已经暴跌了,到了两个铜钱一斤,简直就是跳楼大甩卖,每一次那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满载而归的时候,便是米商和士绅泣血之时。
温艳生却是压了压手:“不可买。”
他面色凛然:“我为父母官,今百姓大灾,鱼价一钱,米价却是两钱,其中价差超一倍,这些年来,朝廷连年大灾,正是整个天下缺粮的时候,咱们宁波府的灾民,多吃一斤大黄鱼,天下的百姓,就可多吃一斤大米,为了苍生百姓,我这父母官,该以身作则,提倡百姓们吃鱼,若本官率先吃米,百姓们也效仿怎么办?今天夜里,烧鱼的时候,在里头加点绍兴的黄酒进去煮一煮试试看,或许别有滋味。记得,少放些许盐,多放一些葱花,前两日,备倭卫还送来了六只大虾,有手臂粗,诶……真是令人为难啊,吃亦无味,不吃,又可惜,两相难也。将这大虾,也一并煮了吧。噢,放一些胡椒进去,慢火煮个小半时辰,不可使肉散了,夜里请学正来,他那儿有好酒,请他来,他定提他的陈年老酒来赴会。”
长随不自觉的开始流口水,这位知府,每次说到吃的,都有人让人流口水的功能:“还有许多海蚌,堆在后厨呢。”
“还有……”温艳生皱眉:“诶,真是教人为难啊,这海蚌上次做的,总是缺了那么点儿滋味,一并煮了吧,到时取一些酱料,沾着吃。”
“是,是,要不,取一些糯米……”
温艳生拍案而起,义正言辞:“我温艳生上蒙君恩,下食民禄,宁死不吃米,休要再说!”
…………
最令温艳生奇怪的是,士绅们本该有所动作了才是,可这些宁波士绅,放下了狠话之后,居然个个消失殆尽,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过了几日,朝廷竟是有恩旨下来,温艳生赐飞鱼服。
这钦赐飞鱼服在朝官那儿,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地方父母官而言,却是莫大的荣耀。
温艳生万万料不到,自己非但没有得罪人,反而得了恩赏,顿时感动的老泪纵横,夜里便又烧鱼,设宴庆祝。
………………
当钦使至水寨,颁布恩旨,唐寅加为翰林院修撰,钦命都督镇国府备倭卫。
唐寅拜下,谢恩!
胡开山为备倭千户官,敕世袭百户。
胡开山铁塔一般的身躯一震。
吓得颁布旨意的人脸都绿了。
接着啪的一声,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拜倒,眼中噙泪:“谢恩。”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原本胡开山就是一个山贼,跟了方继藩,先是被赦免,很快……便官运亨通,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活着,很充实,胡开山已经开始不晕船了,不只如此,他还成了脱网的好手,许多巨大的大黄鱼,都是他捞出来的,营里的穷逼……不,弟兄们,和当初在山中的大兄弟们,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根肠子的性子,讲义气,敢拼命。
义气二字,确实是备倭卫里的传统。
当然,这也源自于义乌县和永康县那些穷了十八代的列祖列宗们。
一个人,活不下去,想要吃饭,就必须得抱成团,得去虎口夺食,因而,义乌县和永康县自古便有传统,命可以不要,却不能贪生怕死,将危险置于别人,若是贪生怕死,或是吃独食的人,往往会乡里们鄙视,而一旦你被同乡排挤,便根本无法生存了。
胡开山喜欢这些憨厚的人,只要喂饱了他们,他们就肯出死力气,若是遇到了危险,便人人都争相恐后,绝不会落后于人。
他拜倒,谢恩。
接着,便是一个个的恩赏,营中上下,无一不激动。
谁曾料到,自己当个兵,原本还以为,是没前途的丘八,现在不但能吃饱饭,且伙食极好,若不是因为天天要出海,要在海中下气力捕鱼,怕是一个个的官兵,都要养出一身肥肉了。
好在这操练和出海的劳作,使他们的肥肉化为了精肉,这群个头并不高大,却很敦实的汉子们,亦是纷纷拜下,有人激动莫名,他们是穷逼,穷逼有时你可说他们是愚民,没错,他们也确实没读什么书,只晓得,山外面有个皇帝老子,是全天下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现在皇帝老子竟还惦记着自己,这……怎能不激动。
唐寅已起身,按着老规矩,他得给钦使一点茶水钱,这是他在京里学来的规矩。
而恰恰,唐寅现在很有钱,每一躺便是上千两银子的纯利,这还是为了赈灾的前提之下,否则,这大黄鱼,便是卖三五文钱,照样有人抢着要,他掏出一块碎银,刚要轻车熟路的往钦使的手里塞。
钦使吓尿了,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上使一路远来,旅途劳顿……”
“真不敢,求唐修撰万万不要折煞小人。”
唐寅觉得这个钦使客气的有些过份,正要说什么。
这钦使却是扑哧一声,跪了:“唐修撰,别……别这样,别这样,不要啊,不要……”
“……”
唐寅吁了口气。
好奇怪啊。
没中进士的时候,总听人说,官场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为啥自己做了官,却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没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呢,仿佛每一个人,都是讲道理的,每一个人,都是两袖清风。
唐寅收了银子。
将这钦使搀扶起来,命人款待。
而后……命人在水寨中放炮,全员登舰,升船旗。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大旗升至桅杆,唐寅在船中升座,下令离港。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而今已不只是一艘福船,而今,却是配备了大量的劲弩,船身进行了数次的加固,风帆和转舵,具都进行了改进。
而水兵们,个个精力充沛,他们的待遇极好,力气大,干劲也足,对海船熟悉之后,便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所有人的各司其职,其余水兵屏息待命,三班值守。
大舰出港,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希望,开始徐徐驶入远方。
这一次,唐寅希望去远海去试一试,毕竟现在宁波灾区的对食物的需求,小了许多。
行驶了两日,途中标记了三处岛屿,同时,先遣的快船还发现了几处暗礁,按着罗盘,大致抵达距离宁波港五十里处。
唐寅决定命人放下小舟,这湛蓝的汪洋大海,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可正当需放下缆绳时,突然有人大喝:“涌泉,海中涌泉,快看……快看!”
唐寅忙是命人取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西山玻璃作坊里炼出来的,确实有望远的功能。
只是这望远镜一看,唐寅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喉结在滚动,不断的咽着口水。
“咋了,咋了?”胡开山也吓了一跳,夺了望远镜去看,在他眼前,远处一百多丈外,泉水如注一般冒出来。
唐寅脸色煞白,低声念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几千里,当然是很夸张。
可当唐寅看到了那涌泉之下的大鱼时,他还是想起了这一句《庄子逍遥游》中的话。
远远看去,那涌泉,竟是这大鱼所喷出的。
裸露出海绵的大鱼,不过是冰山一角,就比之大黄鱼王中的王还要巨大的多。
那么……藏匿在湛蓝水底之下的身体,又有多庞大呢?
胡开山开始咽口水:“这么大的鱼,会比大黄鱼好吃吧。”
“别开玩笑!”唐寅勉强镇定下来,冷着脸:“此鱼为何物,暂时不明,且回去,先问明恩师。”
“不如,先捞一捞试试看?”胡开山看着唐寅,跃跃欲试。
“你……”唐寅无言。
他觉得自己该保持冷静,思虑了良久:“向前,就近观察!”
“向前,向前!”旗兵发出号令。
听说找到了一艘大鱼们的祖宗,所有人都雀跃起来,水兵们闻到了银子的气息,闻到了鱼肉的香味。
这群不知死的家伙们,个个摩拳擦掌。
“预备弓弩,预备鱼叉,预备火铳,弟兄们!”胡开山嗷嗷的大叫:“人死鸟朝天了哪!”
“万岁!”众人欢呼,一个个激动的脸都红了,各自去寻武器,鱼叉、火铳,弓弩,还有一台台的弩炮,有人提了一张巨网来,胡开山看着这兴冲冲的家伙,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带你***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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