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群当中的妇孺被吴二哥一骂,哭得更大声,还有几个作势要扑上来抱吴二他们的腿。吴二见了这情景,此时才有些迷糊了——先前只以为是这些人欺负他家少爷,又讨赏来了。
他家少爷脾气好心肠好,渭城全知晓。因而总会有些人,有事的、无事的,当街拦住了一跪、便开始哭诉。他家少爷受不得这个,就赶紧给钱打发了。
本以为如今也是这么一出,但此时细细一看……
倒真不大像了。
于濛也受不得这个。因而在被一群自己人团团围起来之后总觉得心里镇定了些——倒不怕那些人会对他如何如何,他只是受不了那哭号、哀求的声音。一听,就觉得六神无主,浑然没了对策。
到此刻心中稍定,才终于长舒一口气:“别哭别哭了,给我说说怎么了?本龙首在此,会给你们做主呀!”
听了他这话,乌苏和离离也叹口气。原先只是被几个人看见了、缠住了。但就只跪着哭着说救命,偏不肯交代究竟如何了。纠缠了一会儿,又乌泱泱赶来一大群——感情之前是拖住这三个人,其他人跑去报信了。
眼下人来全了、街上围观的也里三层外三层了、才肯好好说话。
这么个欺负人法儿,除了他家公子,换谁不得乱棍打跑了去?!
这时候才听见那万顺镖局家的主妇、悠悠地哀嚎了一嗓子,扑到于濛身前:“于龙首可要救我家当家的性命呀——那离国皇帝驾崩、封了边境关隘,又说我家当家的是庆国奸细,连人带货,给扣下了呀!”
听了这话,那跪着人群更是一片哀恸,而吴二哥一直倒竖着的眉毛却是慢慢放下了。如今他晓得这些人为什么闹到这般地步了——一点都不夸张,是真要,“救全家性命”的了……
过了两刻钟,才终于弄清楚事情原委。
大庆与离国之间隔着一个业国。但业国的版图并不是圆圆团团的一块。而是长长的一条——同六个国家都接壤的。因而从大庆到离国,途经的业国那一段路途并不长,只需要一个月便可跨过去了。
大庆偏南,离国偏北。便有许多货物好流通。但是这样子跨三国的买卖,只有大镖局才敢接。中型镖局走一趟,是要押上身家性命的。而小型镖局要走一趟,自己是不成的——得需要三四家合伙。
就如眼前这样。
渭城的万顺、全顺、招远三家小镖局合起伙往离国走了一趟镖。三位当家的都跟了去,就只怕路上有闪失。想着这一次走通了镖路、拜好了沿途的山头。以后便是一条一本万利的大道了。
可是天前,入离国境内之后,便连货带人,被离国边军扣下来了。起初只以为是边军想要打秋风——咬咬牙出些血,打点打点总可以将事情化解下来的。这种事虽说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然而又过了两天才知道……
离国的那位“天皇帝”,在上月驾崩了。
天皇帝驾崩,似乎因着宫里的一些斗争秘不发丧,此时消息才传到边关。因此照例封锁国境,也照例——
将货扣下了。
这下子镖局的人晓得大祸临头了。皇帝驾崩。正是军队戒备最森严的时刻。一切的“可能性”都可以在这时候变成事实。譬如说,自邻国来的镖车里藏着违禁品,或者“压根不是什么镖师,而是奸细”。
这种宁可枉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的极度敏感时刻,也向来是边军发大财的时刻。
几乎没人会在事后被追究,因为一切都是因为将军们“太忠心护国”了。
经历千难万险,才终于有人放出了信鸽、经历重重阻碍,将这消息送回了镖局。
被扣押的并非这三家,还有几家中型镖局。
但大镖局,却是一家都没有的——他们非常默契地从上月开始就暂时中止了对离国的业务。
那些中型镖局总有渠道可以进于府的门。求见那位老爷。而这三家小镖局却是连于府门房的脸都见不到,只能在街上拦这位挂名的大庆镖局行会龙首。
这事情当街说了,所有人都一片哗然。
就连于濛听得有些愣了——竟有此事?!
他行会当中的镖局、渭城中的镖局、竟出了这样的事!
见他这神色,一群人哭号得更凶。那万顺镖局的主妇唯恐这位龙首嫌这事太麻烦、不肯应。便慌得口不择言起来,直道“于龙首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但于濛却没有在意,只当妇人神志不清楚了。当下紧皱眉头、满口应了。又在身上摸出了钱财、将乌苏和离离身上带着的金银也搜刮了、散下去,又许诺那些人晚间会再有一笔银子送到以助他们渡过难关。
好说歹说哄了一会儿,这些人才哭哭啼啼地散去。
于是那件事情。也就传开了——离国天皇帝驾崩。
然而在几乎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天皇帝”驾崩这件事上的时候,却另有一人、站在这街边的树下,挑了挑眉。
他在意的是那妇人的那句话——“于龙首您救了我家当家的,我还有一桩天大的秘密对你说——您也好提前避祸呀!”
这句话就好有趣了。
一群人既然晓得于濛那傻瓜好欺负、知道用这个法子来求他,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了。走投无路时候的人说的话,就比较可信了。这女人说了这事……
——她男人被离国边军扣下了,十有八九要被砍头,这可是一等一的祸事。然而又说了另一件似乎比自家男人要死掉的事情还要大的“祸事”……
“听起来真叫人好奇啊。”李云心手里捧着一瓣西瓜、低声道。
他今天实在闲来无事,而且心里不是很舒服。
他又不是那种喜欢默默无闻的人,相反倒挺乐意凑热闹。做成了一件事希望有人捧着他,能惊叹地大叫说“好厉害”那就更棒了。
但从离了那山村到现在一直都得藏匿着。昨夜——昨夜杀了那人……
也还得静悄悄地走了。
真是讨厌极了呀。
杀清量子乃是临时起意。虽说又做了些后续计划、好使这个意外波及的范围降到最低,但仍旧需要一些时间来观察——
观察月昀子的反应。观察,洞庭君听了红娘子对自己的某些描述之后的反应。
所以……好他娘的无聊。
虽说这渭城里另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他处理,但从昨夜到今日晌午的这一阵子也都料理干净了。于是对于濛起了兴趣,跟着他。想要看看这傻乎乎的贵公子到底还能办出什么傻事来。
走到了这街口,原本又觉得无趣且无聊打算出城逛逛了,结果忽然发现——
这巷口,有一口青石井啊。而巷口的一家人便因为这口井。想出了一个好营生。
他们购进些西瓜,用洗干净的篮子装了,吊进那口井里。镇了一晚上,到晌午时候取出来卖。有人买就从井里捞上来一整个,一劈开。冰凉凉。咬一口,直凉爽到骨头缝儿里了。
李云心看到这西瓜大喜,便走不动了——夏天嘛,不吃一瓣冰凉凉的西瓜,这夏天怎么能算开始了?
这便是人世间的美妙之处。倘若这世上全是妖魔,哪还有冰凉的西瓜吃。
……然后,他就听到了那句话。
李云心在这瓜摊和那妇人之间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跟着去了。
对于他来说,好奇是一件好事情。得到的消息越多,可供参考的变量也就越多、选项也就越多。好奇也意味着潜意识认为这件事与众不同。可能与自己利益相关——对于如今的李云心来说,能让他感到好奇的世俗中人已不多了。
于是捧着瓜,跟上那万顺镖局的主妇。
跟着那一群十几个人走了两条街,李云心想到自己为什么会好奇了。
……这庆国人,竟然都晓得离国的天皇帝啊。方才他的死讯在街上被当众说出来、大概两三天的功夫便会传遍渭城。而后,也会传遍大庆——接着,还会有很多很多国家的人知晓这件事吧?
只一个渭城,便有三十万人口。
倘若那天皇帝的魂魄,因为一些事情还未被黑白阎君收走……
这样的愿力……
李云心忽然意识到,那妇人大概要说的是什么了。
又走了一刻钟。拐进一条僻静些的小巷子。前行十几步,前面的人忽然停住脚步转了身。身后扑通扑通两声响,从墙两旁跳下来两个人——想是觉得不对劲,翻墙绕过来的。
前面站住了的人中。一个镖师便皱眉对李云心一抱拳:“朋友,跟了这么久,总得有个说法吧?”
这事儿要怪李云心没有隐去身形。但隐去身形,便只有一瓣西瓜浮在半空,实在不是一个潜藏行迹的好手段。
然而眼下这巷子里无人,倒也可以说话。没必要一定要跟到家里。
李云心便叹口气,擎着西瓜拱拱手:“在下没什么恶意,只是一个普通的吃瓜群众——但是比较关心你们说的祸事,到底是什么事。”
那镖师不说话,目光阴沉地打量他,似乎想要看穿他的身份。
一个白袍的书生,腰间插一柄扇子、挂一件白玉珏。前襟三点溅上去的西瓜汁液。唯一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很好看、很俊俏。
唔,手里还有一长瓣吃了一半的西瓜。
实在看不出什么来。
那镖师便道:“阁下该先亮一亮自己的身份。如果是哪家贵公子,也不会误会、伤了和气。”
李云心笑了笑,并不答他:“我比较好奇的是这么一回事——两刻钟之前诸位在街上哭得惊天动地,现在就冷酷沉稳起来。尤其那位妇女——和刚才可全然不同了。”
“其实这事儿你们也该清楚吧?依诸位刚才在于濛面前所言,这渭城里的几家大镖局前月就把对离国的业务停了。离国的皇帝就在前月驾崩——我觉得一定是那些大镖局在离国朝中有人,提前通了气,早早收手了。”
“那些镖局晓得这事,于家更应该晓得了。可于濛是镖局行会龙首、什么都没说,你们这些中小镖局才被连人带货扣了。要我说,那于濛可能真不知情,那位于府的老爷嘛……我估摸着是故意让你们栽?然后好接手你们这些产业?”
“你们也晓得这些事,更明白你们家当家的是死定了,因此才上街来闹。就是为了闹得满城皆知,好叫于家做不来这事?”
“不对不对,于老爷能狠心要你们当家的死……怎么会在乎你们闹这么一出……我想你们其实是……”李云心作恍然大悟状,“真就只是打算从于少爷那里弄点钱,好跑路哇!”
“——这位夫人,那您刚才在街上喊那么一嗓子,是什么心态?”李云心似乎觉得更有趣了,笑起来,“我猜是因为真的恨极了,又觉得那祸事来了,真的连于府的人都好不了,所以就没忍住那么喊出来——早早宣判他们死刑、让自己发泄一下,对不对?”
“是了……也因此可以解释你们现在的样子——满脸肃穆。这才是一个冷静的复仇者应该有的表情嘛!”
李云心说完了这些,咬了一大口西瓜,又对面前的人竖起大拇指:“我喜欢你们这种人。冷静、沉稳、有凝聚力、不择手段,早晚会成大事。”
镖师瞥了一眼身边的主妇:“我不记得城里哪家公子有他这个头脑。”
“这口音也不是渭城的。”那妇人终于开了口。她三十多岁的年纪,因为之前在街上磕头嚎哭,头发有些凌乱。但此刻气度沉稳,是这群人真正的核心。
又看看李云心,冷冷一笑:“喜欢吃瓜?装神弄鬼扮作高人的狂徒三娘我见得多了——先挑了他的手脚筋、再问话。”
这话音一落,前后四个镖师立时低吼一声,合身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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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事是:后天爆更。
另一件事是,书评区有朋友讨论本书当中一两银子的汇率。
中国历史上的真实汇率,一两银的价值大致一直在150到450人民币之间浮动。
哎呀,你们注意到当下庆国一两银价值2000人民币真是敏锐细心。
这个在李云心初见乔氏镖局的时候就提过一次,说一两银可供大庆一个中等农户家一个月的开销(似乎是这么写的,也就是一两银2000人民币吧)。
这个是我调高了汇率的设定。
起因是因为很多书里动辄在小饭馆吃一顿便饭就吃上几两银子——将近一一千块——所以我反着来了点。
另外当初写李云心抛给乔段洪“一两银”而不是“十两银”看起来更……怎么说呢,算是我个人的谜之触点吧——“一”字总是感觉更“古拙”,哈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