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等鲁国的战况以密信的形式传到巨鹿、传到赵弘润手中时,已经是六月中旬前后。
当在这份密信中看到桓虎竟然改头换面、以「拯救鲁国的英雄」扬名于鲁郡后,赵弘润足足愣了十几息,都没能回过神来。
而在旁瞧见这份密信内容的宗卫长吕牧,亦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这个桓虎……居然被鲁人称作「英雄」?”
赵弘润张着嘴,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平心而论,尽管韩国一度曾被韩、魏两国通缉,甚至于赵弘润本人也曾一度恨不得弄死他,可归根到底,这桓虎终究只是个小人物,因此,后来当赵弘润陆陆续续忙着应付楚国、韩国、秦国的威胁时,一度将桓虎给忽略了——因为他觉得,这种小人物根本掀不起多大风浪来,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去围剿。
当初南梁王赵元佐率军攻打睢阳,主要目的也只是为了收复「睢阳」,钳制楚国,不过是顺带着将桓虎驱赶到魏国暂时无法顾及的宋郡东部。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曾经被赵弘润忽略的草寇,如今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鲁国的英雄,深受鲁国百姓的爱戴,这让赵弘润感觉很不可思议。
要知道,他跟桓虎是打过交道的,而且曾经面对面地接触过,在他眼中的桓虎,是一个息怒无常且残忍暴虐的家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厮的胆子非常大,说得好听点是有骨气、骨头硬、头铁,说难听点,那就是个不知死活、不知分寸、不知天高地厚的滚刀肉。
就比如,当年在赵弘润的种种威逼利诱下,仍然一刀砍了他魏国王皇后的亲弟弟王瑔,既不给他赵弘润面子,也不给王皇后、郑城王氏、乃至魏国的面子,纵观整个天下,有几人敢做出这种混账的事来?
可桓虎他偏偏就敢!
他宁可当着赵弘润的面砍下了王瑔的脑袋,然后带着率下贼众逃亡,也不肯接受赵弘润那「放了王瑔、饶其不死」的交涉,在赵弘润所接触的所有人当中,就属桓虎最是硬骨头——就连同样是硬骨头的韩釐侯韩武,在这方面也不及桓虎。
然后就是这样一个暴虐、残忍的家伙,如今居然成为了鲁国的英雄,更不可思议地是在鲁国还笼络了不少民心,这让赵弘润短时间内实在是无法消化。
“莫不是同名同姓吧?”
在旁,吕牧亦是一脸诡异表情地说道。
赵弘润摇了摇头,指着手中的密信说道:“既然密信中提到了「陈狩」,那么,那个鲁国的英雄桓虎,应该就是你我所知的那个桓虎了……不可思议。”
随手将密信递给吕牧,赵弘润站起身来,负背双手站在窗口,目光深邃地看着窗外初夏的景致,但脑海中却在盘算着。
他之所以会说「不可思议」,并非单单指桓虎这个被韩、魏两国军队相继撵着到处逃亡的草寇,有朝一日居然成为了鲁人相传的「拯救国家的英雄」,更在于这个桓虎,居然在薛城以五万军队击溃了鄣阳君熊整与彭蠡君熊益十几万军队,使楚公子暘城君熊拓那对鲁国两面夹击的计划彻底泡汤。
而对此,尽管赵弘润不喜桓虎,也从未将这个草寇放在心上,此时亦忍不住得在心中称赞一句:干得漂亮!
从本心出发,尽管目前魏楚结盟,但赵弘润依旧不希望楚国此次能吞并齐鲁两国,因为这不符合他魏国的长远利益,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韩王然做出妥协之后,曾一度做出决定:只要齐国在与楚国的战争中出现明显的劣势,那么,他就立刻率麾下所有军队,抢在楚国之前攻灭齐国。
出于自尊心、且为魏国的信誉考虑,赵弘润当然不能做出拖楚国后腿的事,就像当年他父皇赵偲似的,虽然成功坑了暘城君熊拓,但也使得后者对魏国怀恨在心,从而才引发了长达十年的,暘城君熊拓对魏国的进攻。
所以说,故意给盟友拖后腿这种事,不但非常伤人品、伤声誉,还会使原本的盟友反目成仇,后患太大。
但似赵弘润所决定的那样,赶在楚国之前攻灭齐国,却不存在这种问题,毕竟赵弘润此前为了让暘城君熊拓尽快派人接管宁阳的战事,只是答应将「攻打鲁国」的权利让渡给楚国,却并不涉及到齐国,因此,就算赵弘润到时候率军前往齐国截胡,楚国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自认这个哑巴亏——毕竟同盟中并无相应的协议,说齐国只能被你楚国所占领对不对?
但还是那句话,计划赶不上变化,明明赵弘润已做出了那样的决定,就等着齐国露出败绩,可谁曾想,齐国居然来了一波回光返照,鼓捣出什么「技击之士」,硬生生挡住了楚国寿陵君景云与邸阳君熊商的攻势,甚至于,齐国猛将田武还凭借着这些技击之士,一扫之前的劣势,逐渐取得一些优势,这就逼得暘城君熊拓不得不改变他最初的计划,率领主力军攻打齐国。
倘若说齐国那边的战况已经足以叫人意外,那么鲁国这边,更是让人目瞪口呆。
谁曾想到,鲁王公输磐竟然会招揽桓虎这种巨寇,又有谁能想到,在楚国攻鲁的大趋势下,那桓虎居然有胆子投奔鲁国,与楚国这个庞然巨国相抗衡,更关键的是,他居然还真击溃了楚国一路军队。
『莫非……齐鲁两国此番还真能抵御住楚国的进攻?』
伸手轻轻拍了拍窗棂,赵弘润心下暗暗盘算道。
国与国之间的利益,与亲份无关,就算暘城君熊拓是他的内兄,但赵弘润内心依旧更倾向于楚国这番攻打齐鲁两国失利。
这不是什么自私不自私的粗浅问题,而是更深层的考量。
就魏国而言,眼下的魏国,既已得到了远远超过本国需求的土地与丰富的牧场,也基本上坐定了「中原霸主」的位置,若无意外的话,至少二十年内不会主动挑起对外战争。
因此,魏国对楚国基本上是无害的,并没有什么理由去撕毁「魏楚结盟」的协议。
相比之下,楚国撕毁协议的可能性较大。
只要楚国此番吞并了齐鲁两国,在得到了两国土地的同时,拥有了齐国的财富与鲁国的工艺技术,那么不出十年,国力突飞猛进的楚国,就会对魏国的霸主地位造成威胁,甚至于,楚国自己也因此出现了野心,妄图取代魏国而成为中原霸主。
到时候,魏楚两国情谊不复,为了利益相互攻伐,这才是最糟糕的。
反过来说,倘若楚国吞并齐鲁两国失利,那么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发展国力,不会去奢望取代魏国,因此与魏国也基本上不会出现什么冲突。
这种情况,其实对魏、楚两国都颇为有利。
当然,更重要的是,芈姜到时候就不必夹在魏国与楚国之间难做。
因此,在赵弘润自己没有出手的情况下,得知楚国在攻打齐鲁两国的战争中出现了阻碍,赵弘润其实是非常欢喜的,他甚至有心写封信给桓虎,表彰后者两句。
想着想着,赵弘润的心思再次回归到当前的「魏韩之战」上。
是的,尽管在今年的三月份,赵弘润与韩王然在那座小土丘取得会晤,并达成了某些协议,但魏、韩两国的战争,却仍然还在持续。
这也难怪,毕竟韩王然虽然做出了妥协,愿意以「割让包括邯郸在内的、邯郸郡南部所有城池」为代价,换取魏国同意终止两国的战事,但这种私底下的协议,终究是不好摆上台面来讲。
试想,韩王然该怎么向臣下交代?难道他能说,我用割让城池、甚至是割让王都来乞和?
倘若他敢这么说,那么,韩王然瞬间就会失去绝大多数的支持。
因此,韩王然只能在背地里‘帮助’魏国,比如,以粮草不继为借口,命令前线作战军队徐徐后撤,变相将邯郸以南的城池拱手相让。
也正是这个原因,目前魏、韩两国的军队还在打仗,不过战场,已从魏国的河内郡,慢慢转移到了韩国的邯郸郡,而在此期间,魏国也逐渐收复汲县、淇县、共地、临虑等失土,甚至于,还打了荡阴侯韩阳的封邑荡阴。
不过在这段日子里,赵弘润为了随时可以向齐国出兵,因此并未分兵攻打韩国腹地,始终保持着按兵不动的局面。
不得不说,这让韩魏两国的很多官员士卿、统帅将军都有点看不懂,毕竟,魏公子润懈怠战争,而且还是在这种关键战争中携带,这是难以想象的。
只有极少数人才明白,赵弘润之所以按兵不动,这是为了能随时出兵齐国,截楚国的胡。
似这种事,彼此心照不宣即可,没必要弄得人人皆知。
而这极少数人中,就包括南梁王赵元佐。
不能否认,南梁王赵元佐确实是一位颇具战略眼光的统帅之才,他见赵弘润率领十万魏军驻扎在巨鹿,近三个月按兵不动,就猜到这位太子殿下多半是想袭击齐国,顺带着,也猜到了他们这场「魏韩之战」的结果——那位太子殿下都准备转战齐国了,这是否代表着韩国已在暗地里表示了求和之意呢?
而韩军这边,韩军主将暴鸢,则是得到了韩王然隐晦的暗示。
虽然心中不甘,但暴鸢也明白,这场仗他们多半是无法全身而退了,于是也就暗中徐徐放水,以至于邯郸郡境内魏韩两军的征战,双方变得越来越默契:上午韩军从某城池撤离,下午魏军便进驻该城,为了掩人耳目在城外打一场,双方也是草草收场。
打到这种地步,其实已经可以说,魏韩之战已然结束,剩下的,只不过是收尾善后而已。
对于这些事,有不少韩人看在眼里,就比如韩国的丞相申不骇。
当这位老丞相得知韩王然曾与魏公子润会面过,再结合随后暴鸢的种种消极作战行为,老丞相当即就猜到了几分真相。
因此,他在韩王然于四月初返回邯郸后,曾单独面见韩王然,求证心中的猜测。
韩王然并没有隐瞒,将他与魏公子润的私下协议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申不骇,听得申不骇久久默然不语。
平心而论,申不骇并不是反对韩王然的决定,甚至于,他还有些佩服这位年轻的君王那毅然壮士断腕的果断,毕竟,割让王都在内的邯郸郡南部所有城池,这种大手笔,可并非随随便便就敢说出口的。
老丞相只是觉得有些悲哀:他韩国曾经是多么的强大,如今却沦落到要以割让王都的方式来向魏国乞和,该死的,要知道魏国那可是他们曾经的手下败将,在长达五十年的岁月里都不敢主动挑衅。
“大王有何打算?”申不骇询问道,略显浑浊的双目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君王。
事实证明,韩王然并没有让他失望,在听到他的询问后,这位年轻君王掷地有声地说道:“孤打算迁都蓟县,暂避魏国锋芒,而后励精图治,以待日后。”
看着双目神采奕奕的韩王然,申不骇微微点了点头。
在他看来,尽管这场仗他们韩国打了败仗,但鉴于韩王然及时说服魏公子润,暗中终止了这场战争,使得韩国保全了不少有生军力,因此,损失倒也不是很大,至少比国家被魏国覆灭要好得多。
他唯一担心的,是这位年轻的君王在遭受这个挫折后,是否会变得心灰意冷,亦或者,这位年轻的君王是否有带领韩国东山再起的野望。
而试探的结果,让申不骇颇感欣慰:眼前这位年轻的君王,丝毫未曾气馁,甚至于,早已想好了后续。
接下来的谈论,其实也没什么可谈论的了,毕竟「割让邯郸」说来简单,但个中意义,相信每一名韩人皆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老丞相申不骇那样理智,就比如荡阴侯韩阳,他在隐隐察觉到韩王然与赵弘润私底下的协议后,就坚决反对向魏国乞和,甚至于,他还搬出了釐侯韩武在被魏将伍忌掳走时所下达的严令:在这场事关韩国兴亡的战争中,谁敢轻言降和,就是整个国家的罪人。
为此,荡阴侯韩阳频繁奔走,游说秦开、乐弈、司马尚等将军,希望这些将军能配合他对邯郸甚至是韩王然施加压力,遵从釐侯韩武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与魏国继续开战,至少得逼得魏国主动提议以平局收场——绝不是以「割让王都邯郸」作为代价。
起初韩王然对荡阴侯韩阳还有所容忍,毕竟荡阴侯韩阳的这些行为,足以证明这位君侯对国家确实是赤胆忠心,只不过双方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以至于出现了分歧罢了。
因此,韩王然暗地里叫心腹「颜聚」去拜访荡阴侯韩阳,试图让后者接受这个局面。
没想到,荡阴侯韩阳非但将颜聚赶出了他在邯郸的府邸,甚至于试图将这件事公布于众,指证韩王然「构陷康公韩虎」、「对义兄釐侯韩武见死不救」、「企图割让王都向魏国乞和」等种种罪名,逼得韩王然只能叫颜聚派人将其收监,关入监牢。
在得知这件事后,上谷守马奢的心情变得更加忧郁,遂临时从军中回到邯郸,于监牢中探望荡阴侯韩阳。
探望那位,在监牢中口口声声大骂韩王然为昏君的荡阴侯韩阳。
事实上,无论是上谷守马奢也好,荡阴侯韩阳也罢,皆是对国家赤胆忠心的忠臣,但奈何立场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使得这两位反目成仇——确切地说,是韩阳视马奢为仇寇。
这也难怪,毕竟在当时釐侯韩武被魏将伍忌生擒之后,正是上谷守马奢暗地里派儿子马括日夜赶往邯郸,协助韩王然设计了康公韩虎与武安守朱满,从而夺回了大权。
因此,荡阴侯韩阳的叔父、康公韩虎的死,马奢至少得负起一半责任。
但这些都不重要,最让荡阴侯韩阳无法忍受的是,韩王然在夺回王权后,非但不设法营救陷在魏营中的釐侯韩武,反而要以割让王都邯郸为代价,向魏国乞和,这算什么?
这在荡阴侯韩阳看来,简直就是丧权辱国!
相比较釐侯韩武在被魏将生擒时,犹大声呼喊继续攻城,且此前明确表示谁与魏国乞和谁就是国贼,韩王然在夺回大权后的种种行为,实在是让荡阴侯韩阳太过于失望。
在他眼中,韩王然只在乎自己的王位以及权力,为此可以牺牲其义兄釐侯韩武,甚至是他整个韩国的利益,似这般君王,不是昏君又是什么?
抱持着满腔的愤慨情绪,荡阴侯韩阳在监牢内怒声骂道:“无道昏君,我韩阳终此生不为其谋!……上谷守且自去谋富贵吧!”
非但没有劝服荡阴侯韩阳,还被后者骂了一通,上谷守马奢又羞又怒,却有无法解释,当晚心气郁结,卧病不起。
尽管韩王然在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连忙带着宫廷内的医师前往探望马奢。
然而那几名医师却对马奢的病况无能为力,连说,心病无法用药石医治。
当晚,上谷守马奢拉着韩王然的手,一番发自肺腑的叮嘱与祝愿。
本来韩王然觉得,马奢多少会交代一下身后事,没想到,马奢对自己的身后事提都没有提,只是叮嘱韩王然道:“臣知大王偏爱我儿马括,微臣死后,或会叫我儿执掌上谷军,但微臣素来知我儿能耐,其虽有谋略之长,却仍少于经验;反观微臣的副将「许历」,常年跟随微臣,有勇有谋、老成持重,可令其代微臣之职,望大王明断。”
此后,马奢又针对韩国国内的重重弊端作了一番规劝与建议,随即,这位韩国三朝元老,便带着遗憾过世了。
继前代郡守剧辛战死,前上党守冯颋与前太原守廉驳相继投奔魏国之后,旧日的「北原十豪」,又损失了一位干将,而且还是文武兼备、无论军政皆颇为杰出的上谷守马奢。
从始至终,马奢都没有提及他的儿子、他的家眷,以及他的身后事。
这让韩王然莫名的感动。
毕竟从一开始,马奢便跟李睦、暴鸢等人一同,坚决支持王室,竭尽全力与韩虎、韩武等人周旋,而如今,韩王然大权在握,本想报答一下这位始终支持自己的老臣,却不想,这位忠心耿耿的老臣,却因为被荡阴侯韩阳骂了一通,心气不顺,郁郁而亡。
这让韩王然在万分感动、悲伤之余,终于对荡阴侯韩阳起了杀心。
但最终,由于老丞相申不骇、中尉卿张开地等重臣的苦苦相劝,连说国难在前、不宜再杀大将,这才使得韩王然忍下怒气,对荡阴侯韩阳网开一面。
不过,他亦下诏将荡阴侯韩阳削爵为民,逐出邯郸,永不录用。
而此时,韩阳也得知上谷守马奢在探望他之后就气结而亡,心中亦有几分懊悔,无言以对,带上家眷默默离开了邯郸,从此再无音讯。
这件事,对韩国的打击尤为的大,毕竟韩国一下子就损失了上谷守马奢与荡阴侯韩阳两位干将,要知道,此番魏韩两国打了那么久,也不曾损失过似马奢、韩阳这等将军——釐侯韩武被擒,那只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后撤动摇动心,也就是说,是韩武自己给了魏军抓他的机会。
事后,韩王然遵照上谷守马奢的遗嘱,下达诏书,使马奢的副将「许历」升任上谷守,执掌上谷军。
但他也并未忘记他偏爱的马括,当即便封马括执掌宫廷卫士。
顾名思义,马括的地位就相当于魏国的三卫军总统领李钲以及继任者卫骄。
而在这期间,魏国的军队陆续攻破「防陵」、「安阳」,渡过邺水,逼近了韩国的王都邯郸。
魏韩之战,或将迎来最后的局面。